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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調田

    來源:李健   時間 : 2014-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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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是打后半夜開始落起來的。

      狗娃想著剛上陣就要挑起調田這樣沉的擔子,心里貓抓般,睡不著。他起床到屋外小解,剛拉開褲丫縫,猛不丁一顆粗鹽大小的雪粒子,鉆進后脖頸,又一溜貼肉滑落到腰帶處。他全身一哆嗦,來不及搬出屙尿的工具,就有半泡尿憋在褲襠里了。

      “日你娘。”狗娃沒有方向地咒罵一聲。

      天際渾濁,暗沉,找不到雪來自何處。雪粒子落在樹梢和瓦面上,發出沙沙沙的聲音,好像鬼在驅趕它們,遑急遑急的。狗娃索性站在野地里,任由雪粒子擊打一陣雪花瓣子撫摸一陣,裸露的脖頸處還有耳朵尖上起了泡,生痛。他覺得頭腦清醒多了,明天一定拜訪王副鎮長。

      王副鎮長或許會是這次調整田地的關鍵。

      回到床上,狗娃對自己說再也不要像過去那樣率性了,現在全村人都看著自己的眼睛和鼻頭,一舉一動,哪怕有點點不對勁的地方,他們都會看到并笑話他。想起這些,他就煩惱,后悔不該憑一時熱血接受了支書這一攤子。隔壁,間或傳來爺爺的咳嗽聲,擾得他心里麻一樣,更亂,無法安眠。

      雪像趕場子似的,一直下至第二天早飯時節。李二爺的咳嗽聲從睡房一路慢慢騰騰響到了廚房灶邊,他一口痰吐不出,咯在喉嚨里,冰涼的屋子里充滿他艱難的喘息聲。狗娃聽了很心酸,趕緊過去給爺爺捶背。李二爺撥開狗娃,說:“娃,你到姓王的家里走一趟。這時節,他應當沒出去,會得到人。”

      狗娃感到奇怪,爺爺什么都知道,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他要去哪里。

      李二爺似乎比狗娃還急。狗娃這么年輕,從沒經見過事,那些人就把這么重的擔子壓到他身上,李二爺擔心狗娃扛不住,事沒做妥貼,反倒把人得罪盡了。

      雪一消停,廚房那邊傳來柴火飯熟了的香味,那香味穿過狹窄的門縫,一絲一絲,扎進狗娃鼻子。狗娃顧不及陪爺爺吃飯,拔腿就往王副鎮長家走。

      獵獵發響的寒風瘋鳥一般,沒有章法,逮到東西就亂撲。山凹上的雪又被吹飄起來,紛紛揚揚,灑了狗娃一身。狗娃抖了抖,裹緊衣服。

      田徑上空落落的,斷了行人。辛勞一年的山地人悉數門窗緊閉龜縮在家里打牌,喝茶,休息體力,以備解凍開春后,儲蓄更多的精神投入春耕生產。

      可是,這陣子,楓木村的村民沒心思打牌,聊天。他們都在暗地里緊張地盯著一件大事:調整承包田地。

      十數年沒有調田了,老的去世,小的出生,姑娘長大出嫁,男孩子成人須討堂客,人員出進變動大,出去的必須注銷戶口,進來的張嘴要吃飯。他們眼巴巴盼望調整承包田地。第三村民小組趙四爹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在沿海地方打工。這十多年里,他們都到了結婚年齡領了結婚證、準生證,娶了媳婦抱了孫子。這一回調整,這家子合符條件的就應進四個人的田。大孫都背著書包上學了,卻還沒調整到田地,吃什么啊。

      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壯年男女獲信紛紛回家,等著分妥田地,要不然,往后打工歸來找不到自家那份田地在哪里,管不到業。打工畢竟不是穩定工作,居無定所,但只要想到田地在,他們在外面心里就踏實。萬一沒工打了,回家有田地可種,也是個退路。

      農民眼里,田地是頭等大事啊。

      鎮上摸到這一情況,早在入冬前就專門開會下發了調整田地的文件,并布置了相關工作。別的村都聞風而動已掃了尾了,只有楓木村雖然開了會,貫徹了一下文件精神,卻老等不見任何具體行動。村民就未免發急:“咯拖下去,明年的陽春怕是成了問題哩,工人吃飯靠工廠,農民吃飯靠田地哩……”

      逼蠻了,老支書終于發出了話:“老朽年老體弱,支書位置上一呆就耽誤了大伙二十八年,慚愧呢,真的是占著茅坑不屙屎啊。”

      拋出這話,老支書竟果然閉門謝客死活不肯出頭,擱下這攤子不管了。窮困山村的支書待遇一年到頭只抵一頭肥豬錢,沒有望處,不比發達地區,為爭當村領導請客送禮,削尖腦袋往里鉆。他年老了,黃土堆上腰了,犯不著這時節了還因調田得罪人,落個罵名進土眼,不值。

      沒辦法,楓木村黨員自發組織起來開會選舉支書。大家伙一合計,才驚奇地發現楓木村十三位共產黨員,五十歲以上十二位,四十歲左右的是零,最年輕的就數狗娃,已青黃不接了。狗娃二十四歲,身子結實,腿細手長,不知是羞怯還是自卑,走起路來眼睛喜歡低看著路面。無論從哪也看不出他是可以擔當大事的人。大家嫌他嫩,穩不住陣腳。然而,除了狗娃又再也找不著年富力強的人接任這副擔子,于是,狗娃就理所當然被大家暫定為代理支書,并報請駐村干部王永生副鎮長批準。

      王副鎮長也是楓木村人,去他家并不遠,只須走幾條彎彎曲曲的田塍,穿過半個院落就到。路面冰凍,溜滑,放不上腳。狗娃小起心來走。

      狗娃穿著一雙洗得白不呲咧的舊解放鞋,走在雪地上,那鞋就如是用雪做的一般,不但顏色相近,還梆硬,冰冷。他用稻草繩在解放鞋上扎幾圈,稻草繩深深地吃進雪里,走起路來就安穩防滑多了。那方法是爺爺教會他的。爺爺說山地人雨雪天用那法子防滑,既簡便又蠻管用,他沿用了大半輩子,從沒有發生過失足而誤事,每用每驗。狗娃就對爺爺滋生由衷的敬意。狗娃八歲時,父母相繼去世,就靠爺爺拉扯大,直至高中畢業。

      狗娃高中畢業的那一年,鎮上給楓木村分來一位年輕的駐村干部,叫夏輝,大學生。他哪里也不去住,單挑上窮困的李二爺家。

      夏輝挑著行李走進李家的時候,碰巧狗娃的班主任老師正在做家訪:“李二爺,狗娃的成績在我們班上冒尖,怎么不讓他報考大學呢,好可惜的一棵苗子呀。”

      “老師,托您老幫狗娃報個考吧。”李二爺請求說。他硬起身板,仿佛他真的有能力送狗娃大學畢業。

      “這,這要看狗娃自己的志愿了,狗娃,你說呢?”班主任親切地望著狗娃。

      狗娃抬起淡淡的目光,固執地狠搖了一下頭。

      捕住狗娃淡淡的目光,夏輝急了:“狗娃兄弟,你怎么了,吃錯藥了,不考大學,將意味著什么,你知道嗎?”

      夏輝說他家也是農村的,經濟條件也不怎么好,父母省吃儉用供養他上大學,現在不就熬出頭了么,終于有了正式的工作了。

      狗娃不做聲。

      夏輝補充說:“年輕人,理應有遠大的理想和抱負。”

      “夏干事,我這樣子蠻好的,我不要勞什子理想和抱負。”狗娃低沉地回答,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夏輝不死心,又勸:“人生旅途是漫長的,缺少理想的光輝,你不害怕灰暗嗎?”

      “夏干事,我不懂大道理,我只知道守著爺爺,跟爺爺在一起,就知足了。”狗娃說。

      夏輝訥訥地,只好搖頭。班主任嗟嘆不已。

      “罷了,罷了,賤命爺生賤命崽。”李二爺干枯的眼里滾落幾滴老淚。

      狗娃就下地,像讀書一樣用功,兢兢業業。爺爺手把手教。慢慢地,刨地,擺犁把式、殺蟲、施肥,以及掌握季節氣候等各方面農家所必需的本事,狗娃大多熟稔了。他干一行像一行。爺爺慈祥地瞧著,打心眼里喜愛。狗娃說:“爺爺,狗娃即便是考上大學,憑您這一把老骨頭,學費萬字號,哪弄去?還不如別動這個念頭。”

      狗娃又不是傻子,他難道就不知考大學是一條通往前途的路啊,可是爺爺年紀這么大,就像風中的一棵枯樹,隨便著點力就倒,他真的不忍心看到爺爺背彎到地上勞動的樣子。這個世上,他已沒有一個親人,真的只希望和爺爺相依為命。

      李二爺傷心地說:“娃,下輩子你投胎去好人家吧。”

      夏輝在狗娃家住了半年,和狗娃同一張床睡。他眼見狗娃心實做事也實,就介紹他入了黨。

      聽說狗娃不愿意接手楓木村代理支書,新近提升的鎮黨委書記夏輝急匆匆親自上門找狗娃,劈面就說:“狗娃,你是個軟蛋。”

      “夏書記,我怕弄不好,拐了場。”狗娃小聲說。

      “沒試,怎知拐了場。”夏輝眼睛箭一樣盯著狗娃,好像要把狗娃扎穿。

      狗娃受不了這樣的眼神,一咬牙,狠起心說:“好,好歹就試一回。”

      夏輝笑一笑,在狗娃胸脯上擂一拳,走了。

      狗娃正式攬下來這一攤子,真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就像老鼠咬牯牛不知打哪里開始。雖然村小,但好歹也是個平臺,至少可以搞出點動靜來。只要能做事,并不一定要上大學,這一發現讓狗娃心地不由忽然寬敞起來。

      楓木村調田,搞了整個冬季,弄得人心惶惶,收效甚微。其中,三組情況最復雜,三組不動,別的組也不動,大家都看著三組的眼睛鼻頭。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狀態?總結起來,責任在村干部瞻前顧后優柔寡斷,伸足怕頂了娘,縮手又擔心撞了爹。狗娃邊走邊想。想著想著,狗娃反倒拗上了勁,不信邪,一定要努力把這次調田搞好,首先就拿三組開刀,不然,真誤了大伙的陽春,至少就會使爺爺失望,爺爺千辛萬苦撫養他的那一番心血就白搭了。

      ……

      “狗娃,哪里串門子?”旺生站在階基上喊他。他不知不覺已經走到旺生家門口了。旺生與他一起長大,是小學至高中的同學,在校寄宿那陣子,他倆用罐頭瓶子裝帶蘿卜田魚干菜什么的,沒分過彼此,算是一對鐵哥們。

      “去王副鎮長家呢。”狗娃腳步稍放慢。

      “天冷,來我家喝一盅糯米酒暖暖身。”旺生熱情邀請。

      “不啦。”

      “干嗎?當上領導,只顧巴結上司就連老朋友也瞧不起了?”

      “當領導自然就要有當領導的頭腦和法門。”狗娃玩笑說。其實這也正是他心里在考慮的,一走神,話隨便一說出口,狗娃自覺似乎對不上勁。

      果真,旺生忽然陰了臉,說:“狗娃,你算滿公公條鳥,支書也就雞巴大的官,別把自個太當回事了。”

      “旺生,你甭誤會。”狗娃慌忙解釋。

      “我呸!”旺生猛啐一口痰,重重地扣上門,進屋去了。

      狗娃無奈地笑笑,在雪地上抓一把雪團放進嘴里,好似六月天吃雪糕冰淇淋一樣,慢慢地品。心想,以后再找機會向旺生解釋吧。

      他繼續向王副鎮長家走。

      楓木村是因了后山生長的喬木大多是楓木才得名的。

      楓木山有一眼四季長流的清泉,淙淙流淌,流經楓木村的時候,那清泉就變成一彎涓涓小溪。眼下,小溪被大雪嚴嚴實實的裹蓋住了,舉目望去,滿眼皚皚白雪,仿佛小溪流平空從楓木村消失了,不過,在水流湍急落差較大的地段,常常還可見到蒸蒸飛騰的水汽,那便是小溪流潛藏的強大生機和活力。

      王副鎮長是半邊戶,老婆孩子在農村。

      他住在隔小溪不遠的一口水塘邊,是一個三層樓的大院,老遠就能看見他屋頂上的紅瓦。他除非鎮上開會或有重大活動,大部分時間都居家過日子。他在鎮上分管國土,時有各村批屋基地建房的人找上門簽字。他屬于那種蠻有權力和實惠的官。

      狗娃懷著尊敬的心情叩響了門,開門的是王副鎮長夫人翠花。翠花說:“嗬,狗娃呀,快進屋。”

      翠花滿臉高興,心想這個狗娃,還真靈醒,一上任就曉得往大樹上靠。在翠花眼里,她家王副鎮長就是一棵名副其實的大樹。王副鎮長仰躺在沙發上抿茶看電視,他點一點頭,熱情地招呼狗娃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吩咐翠花沏上茶。

      “鎮長,您甭客氣。”狗娃靦腆地說。雖是同村人,狗娃這是破天荒第一次登鎮長的門。他有些畏懼鎮長居高臨下的目光,除了威嚴還是威嚴,這是多年積存狗娃心里的感覺。如果過路和鎮長在某一處無處可避的地方遭遇,不小心一碰上他的目光就準使人感到自己的膚淺和卑微,所以,對鎮長,他往往是敬而遠之。

      還在路上的時候,狗娃就不時提醒自個,今天是去向王副鎮長匯報請示工作,沉得住氣才成。

      “狗娃,你來了,我高興哩,嗯。”王副鎮長以為狗娃是來拜山頭的,遞上一支煙,狗娃忙打拱手,說:“我不會,您抽。”

      “今年多大了?”王副鎮長蠻有興致地問狗娃。

      “二十四歲過關了。”

      “歲月過得真快呀,你小子不知不覺咯大了,我是瞧著你長大的呀。”王副鎮長品茗一口茶,又語重心長地說,“現在身份不同了,要多注意上下左右之間的關系呀,縣上每年都有幾個指標,用于村干部轉國家正式公務員,這是新出臺的一項人事改革政策,你年輕有能力,大有希望哩。”

      能轉國家正式公務員當然是好事。可是,沒干好工作,會有人把公務員送給你么,怕沒有這樣的好事。狗娃想。王副鎮長的話和狗娃心中的主題沾不上邊,狗娃坐不住了,鼓起勇氣說:“鎮長,關于這次調田,我想恭聽一下您的指示。”

      王副鎮長瞇縫著眼睛望著狗娃,悠長地吐出一縷煙霧,不置可否地說:“楓木村是我家鄉,又是我的點,我還是避嫌多聽聽的好,至于這次調田方案怎樣定具體怎么做,還是村里盡快多拿主意。”

      “今晚,支部和村委決定在三組趙四爹家開會。請您光臨指導。”狗娃說。

      狗娃之所以一上任就拜訪王永生副鎮長,目的有幾個:一是王副鎮長畢竟是領導又駐村,希望他支持他的工作;二是親自通知他和他老婆翠花開會,以示尊重;三是翠花在村里公開放風,說是如果她家二毛沒搞到田,村里任何工作也別想搞。前任支書懾于壓力,使用拖字,以至使調田工作受到擱置,村民敢怒不敢言,狗娃想親自探一探底。

      “狗娃,我家二毛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請你照顧。”翠花打岔說。

      關于招工有正式工作的,鎮上文件上明文規定,不得承包。文件歸文件,具體執行卻在村組,假若村組沒意見,照顧承包一份上級不知道也不會追究。

      “這,恐怕難呢。”狗娃小心地說。

      “有什么難的,全不在你表個態,這樁事前任支書可是明確答應了的,難道換個人就變了。”翠花目空一切的眼神使狗娃反感而生憤懣,心想,前任支書答應了,惦量來惦量去,沒法子兌現,臨邊來了個撒手不管,算么子狠。

      “您把您的想法在會上提出來,議一議,聽聽村民的反應,如何?”狗娃礙于鎮長的面子退一步,狡黠地一笑。

      王副鎮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支開翠花,說:“我今晚抽空參加你們的會,狗娃,記住拿出擔當來,你們村支兩委背后還有我呢,腰,我撐著。”

      “王鎮長,就這樣,我少陪了。”狗娃起身說。

      “吃中飯再走吧。”

      “爺爺在家等我呢,謝您啦。”

      狗娃空著肚子,是由鎮長家逃出來的。鎮長家的氣氛讓人感到深深的壓抑,越待得久,那種氣氛就愈發是濃,好像真能夠將鐵球壓成扁的。

      冬日,山地的雪夜,說來就來了。

      三組村民早就主動聚集在趙四爹堂屋里。

      趙四爹生起兩團通亮的煤火,燒開水,尋凳子讓鄉親們找地方坐。凳少了,有的村民自備帶來了草蒲團就地坐著。趙四爹又在屋外臨時裝上個路燈,好方便村民出入。

      堂屋里擠滿了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誰家進田誰家出田,他們肚子底里私自盤算了一個冬季,心知肚明,只是要過年了,他們的想法還找不到著落。進田戶發牢騷說:“如果沒進到田,就找支書要吃的。”

      出田戶說:“如果村領導一碗水不端平,就別想要他拿出一厘田。”并揚言打爛村領導的鳥腦殼。

      “村干部沒有固定工資收入,吃自家飯,操心費力,上面有壓力下面有浮力,兩頭找氣受,這年月,誰稀罕。”還是趙四爹出面說了一句良心話。趙四爹干了多年的老組長,開會上傳下達搞改革開放脫窮致富,他知道村干部的難處。村干部是打落牙齒和血吞,有苦沒地方訴。

      狗娃坐在火桌旁顯眼的位置上。他在三組挨家挨戶串門,幾乎沒停,忙活了一整天,此刻才落坐。他把冰一樣的腳丫放火塘邊暖著,喝了一碗趙四爹沏的熱茶暖身。他就一邊閉目養神,一邊仔細傾聽村民議論和牢騷,臉色平靜悠和,不煩不惱。他極力擺成老成持重的模樣。

      八點半了,狗娃問:“趙四爹,人到齊了?”

      趙四爹默數一會,回答:“齊了,就差王鎮長家。”

      “勞煩您去請王鎮長吧。”

      又等了近半個時辰,王副鎮長夫婦才姍姍而來。

      王副鎮長人未進聲先到,他謙虛地說:“讓大伙久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狗娃,你開會呀。”

      狗娃就念文件,念完文件,然后說:“大家對照文件,以文件為準繩,秉著大穩定小調整的原則,該進的進該出的出。”

      狗娃請王副鎮長指示。王副鎮長搖一搖手,說:“我不指手劃腳,鄉親們發表意見,暢所欲言。”

      奇怪,竟是沒一個人吭聲。

      狗娃知道這么干耗著也不是回事,干脆說:“趙四爹,您拿出人口花名冊,念一戶,大家根據政策公開查評一戶。”

      趙四爹戴上老花眼鏡,翻開人口花名冊,大聲念道:“戶主吳旺生,原承包人口兩人,生育兩胎,第二胎無準生證。”

      狗娃就拿起文件,說:“根據《雞鳴鎮關于田地調整的文件》第五條三款之規定,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第二胎無準生證屬計劃外生育,不能計算承包人口。吳旺生屬于這一條,因此,他第一胎可以承包一份責任田,加上原承包人口兩人,這次,吳旺生應承包三份責任田。”

      趙四爹又念了一個戶:“吳巧生,原承包人口六人,死亡一人。”

      根據文件第十二條之規定,死亡人口不得計算承包人口,因此,吳巧生退出一份責任田。

      ……

      依照以上方法,楓木村第三組二十戶人家核查結果很快出來了,出田五戶,合計人口八人,進田十三戶,合計人口二十人,不出不進兩戶。如是按這個數字把田地承包下去的話,一碗水大概平了。

      翠花似乎在不經意地把玩手腕上的金鐲子,燈光下,她細嫩勻稱的十根手指變著法從容地撥弄,偶爾發出一兩聲脆響。

      只見她自信的目光鷹一樣掠過會場所有人的面孔。村民的面容上明明白白地寫滿山地人的淳樸和本分。他們慌亂地躲避翠花的眼睛,自覺地低下頭來。說不定誰家建房還要請王副鎮長簽字批屋基地呢。翠花笑了,她親切地說:“鄉親們,我家二毛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戶口還沒有遷出我們三組,照理二毛應在我們三組承包原來的那一份田地。”

      會場十分寂靜,無人接腔發言。

      村民面面相覷,是呀,文件上說招工戶口遷出的,才不能承包田地,戶口沒遷出的,怎么辦,這政策上有漏洞呢,為啥不清清楚楚杠死呢。

      往日,山民只把精力盯在農活上,什么時候刨地下種,什么時候治蟲收獲,他們閉著眼一點也不會弄錯,至于政治政策他們一般是很少或不去關注的,他們相信政府。

      “報告支書,我第二胎是有準生證的咧,也要求承包一份田地。”聲音陰陽怪氣的,仿佛深夜夜貓子叫聲,給寒冷的冬夜又平添一層寒意。這話是坐在屋角的旺生說的,旺生怕自己人微言輕,故意露了一手莫測高深的花樣。

      “旺生,以為你是誰?”

      “撒泡尿照一照你的臉。”

      “你什么時候有過準生證了,是王鎮長批的?”

      “以為我們大家是傻蛋,好蒙的。”

      ……

      旺生的話像一支火苗,點燃了一堆干枯的薪柴。山民七嘴八舌,沉寂的會場一下子熱鬧起來,日娘的,詛咒這個世道的……

      那看不見的烈火自由自在地燃燒著。狗娃悄悄瞄了一眼王副鎮長。王副鎮長閉著眼似乎睡著了,估不準他的表情。

      狗娃擺擺手,說:“大家安靜。”

      待村民交頭接耳的小話聲緩了,狗娃問:“旺生,你有準生證拿出來大家當面瞧瞧。”

      “當然,不過,不給你看。”旺生蠻橫的勢態。

      “為什么?”

      “新時代的狗腿子,吃軟不啃硬。”

      “你敢罵我?”狗娃很氣憤。

      “我就罵你。”旺生一步不退。

      “看我揍你。”狗娃握拳作勢欲撲。此刻,狗娃真想找人打一架,出了胸中那口鳥氣。

      不失時機,還是王副鎮長高明。王副鎮長攔住狗娃,輕聲耳語:“狗娃,看樣子旺生是真有準生證,承包一份給他,不就得了。”

      狗娃不做聲,心頭的氣憤勁絲毫沒減。

      “嗯。”王副鎮長嘆息一聲,又做狗娃的思想工作,“組織上交給你這一攤子,是對你信任,可不要辜負了組織上對你的期望。作為村黨支部書記,這樣與人大吵大鬧,不顧影響,與刁民又有何異。嗯,狗娃,聽黨的話,積極上進,早日爭取把那個‘代’字甩掉。”

      狗娃理解王副鎮長言下之意,既有批評又有期待。狗娃煩躁,大喝一聲:“散會。”

      村里就數旺生鬼點子多。

      有一次,還是上初一的時候,狗娃和旺生一同上學須要翻過楓木山行三四里山路才能到達學校。

      那是春天,高大的楓樹生長旺盛枝繁蔓茂。山路邊,低矮的灌木叢林里夾生著一樹樹的三月泡。熟透了的三月泡,紫紅的,微披著早晨的露水,汁液欲滴,夠誘人喜。旺生腦子突然冒出一個惡作劇,他笑嘻嘻建議:“狗娃,我倆玩個游戲。”

      晨曦初露,薄霧繚繞,離上學還早。狗娃也興致潮來,就問:“怎么玩?”

      旺生摘兩片大楓樹葉卷成一只喇叭形狀,背著狗娃去到附近一個山洞里,洞壁上有燕子正在含泥筑巢,那泥粘稠稠的,旺生抓一撮燕泥放入喇叭形內尖端,然后,采最飽滿最鮮艷的三月泡遮蓋在燕泥上,再用一根小山藤將喇叭形楓樹葉裹吊在一棵楓樹枝丫上,裝燕泥的尖部朝下。旺生反復說明:“葉筒里裝的全是上等的三月泡,我倆誰先躥上用嘴咬住了它,它就歸了誰。”

      旺生跳起來,佯裝差那么一點點夠不著,嘆息一聲。

      狗娃想,這游戲蠻簡單也容易。他人一下子躥得很高,一口就咬著葉筒的尖部,他得意地使勁撕下一口落下地。

      “你麻皮。”狗娃覺得嘴黏呼呼的,完全不是三月泡微酸帶甜的味道,費好大勁吐出一瞧,竟然都是新鮮燕泥。他發現上當,急忙跑向山泉漱口,邊跑邊說罵:“旺生,你麻皮,你搗鬼。”

      “嘿,嘿。”旺生開心地大笑,誰教你恁地喜歡表現自己,活該。

      雖然,這是童年時候的一次玩笑,但每想來,狗娃就發覺燕泥粘嘴漱之不去的那份怪誕感覺猶存心地一隅,一觸即哭笑不得。

      第三天,是大晴天,太陽高懸。

      消融的雪水滴滴嗒嗒掉在屋階基邊的水溝里,那一點一滴都好像不輕不重地在敲打著狗娃的心地。

      吃過早飯,狗娃就陪爺爺坐在火塘邊相對無語。

      王副鎮長擔心他家一份田泡湯,說旺生可能有準生證,用公家一份田想堵住旺生的嘴,只要安撫旺生不出頭,別人就不會出來起杠了,好辦了。照王副鎮長說的辦,或許一時可以蒙混過去。可是,如果真那樣子了,狗娃第一個就會感到被人耍了,再者會覺到自個出賣了做人的原則,出賣了眾鄉親的信任……慚愧終身。

      狗娃不指望也不在乎做多大官,唯希望此生實實在在地活得輕松,就如鳥飛闊天魚游大海。他之所以出任代理支書負責調整田地,是在前任支書撒手不管全村混亂的非常時期。他極愿意丁是丁卯是卯替父老鄉親們辦幾件實事。只有這樣,才不枉來人世一遭。

      “旺生這伢子,趕痛腳橫里插這么一桿子,琢磨不透呢。”李二爺自言自語。

      “爺爺,您老以為旺生是為了那一份田?”

      “世風日下,說不準呢。”

      “旺生鬼機靈的,也許有什么識見。”狗娃分析說。說良心話,旺生這么一攪,狗娃工作好開展多了。

      “知我者,狗娃也。”說曹操,曹操就到。旺生笑瞇瞇推開門走進來,“狗娃,我負荊請罪來了。”

      “旺生,你有準生證?”李二爺迫不及待地問。

      “屁。”旺生否認。

      “那,那……”李二爺百思不得其解,“你瘋了。”

      “我恁地做是一石二鳥呢。一是要看看狗娃的良心擺在哪里,激狗娃發怒,使我又看到我們在一起耍時的真性情,并對狗娃充滿信心。二是挫一挫王副鎮長,他當副鎮長愚弄老百姓,鳥過都要拔毛,狗屁副鎮長,誰稀罕。沒有聽到鄉親們罵的話嗎,那不一定就是罵我呢。”旺生解釋。

      “哈哈。”李二爺如釋重負,“旺生,老朽錯怪你了。”

      狗娃支派村文書去鎮上打聽,說王副鎮長家二毛招工手續辦妥了,戶口都轉到單位去了,在家等待上班通知。狗娃聞報氣沖萬丈,老子這個村官原本就是撿的,別說是一個副鎮長,就是老虎尾巴也迫不得摸一摸了。狗娃豁出去了。

      快過春節了,依照慣例,鎮上召開會議總結年終工作,組織評比,王副鎮長必須參加。

      趁王副鎮長不在,狗娃果斷做出決定,迅速召集三組村民開會,根據前天晚上核查的數據將田一次性調整承包到戶,快刀斬亂麻。誰也別想渾水摸魚。王副鎮長在原承包田的基礎上抽出二毛一份,其他原封不動,等他回來,已成事實,他沒辦法。狗娃不顧一切真豁出去了。

      三組田地一調完,其他組也聞風而動。

      田地調整完后,狗娃舒了一口氣,對旺生說:“旺生,我原本打算盡量不得罪王副鎮長,委屈求全,盡一切努力把這件事擺平后,再把你拉到村委來,我們真心實意為鄉親們做幾件事,可是,現在看來得罪了王副鎮長,這想法恐怕是行不通了。我準備給鎮黨委書記夏輝寫份詳細報告,匯報這次調田的具體工作和體會,并檢討自己請求辭職。”

      狗娃無可奈何心情沉重地苦笑笑。

      旺生理會著狗娃的良苦用心,眼眶里轉動著晶瑩的淚花。

      年后元宵節這天,一聲掠雷響過,暢快地下了場春雨。

      善良的楓木村人一邊擦拭犁鏵鋤頭等農具上積落一年的塵埃,一邊默默感念代理支書狗娃,當機立斷調整田地,使大家能高高興興如期進行春耕生產,不誤農時。

      田垅中間一塊方方正正的水田里,狗娃新買了一頭火紅的牛犢,爺倆正在訓練牛犢犁田。李二爺在前面領路,狗娃掌握犁把式。他倆都扎褲腳卷衣袖,一身汗一身泥。他們身后的泥坯就像書一樣,一頁一頁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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