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天下錢之所由出也，

    吾自矢不受一錢，

    愿與諸公同之。

    ﹃殘杯冷炙易酸辛，

    多少京華旅食人。

    索莫一冬差有味，

    菜根占得菜花春。

    ——陳廷敬

    王躍文

    陳廷敬清廉、勤勉、務實、能干，史料及時人筆記多有記載。他到晚年，康熙皇帝稱贊他：“卿為耆舊，可稱全人。”小說《大清相國》故事多有所本，情節細節有所虛構。此乃歷史小說創作的基本手法。倘強求小說所述同史料字字坐實，則為迂闊拘泥之見。

    陳廷敬在他所處的時世，做個清官其實是很難的。倘容許牽強索引，曹雪芹《紅樓夢》所寫的時代正是陳廷敬為官的康熙年間，小說所寫的賈府大抵可看作是江寧織造曹家。曹寅曾虧空了朝廷的銀子，康熙皇帝密囑他設法賠補。可見，當時地位顯赫的官宦人家不貪不占的少有。相比同朝為官的曹寅家，陳廷敬家真可謂家風清白。康熙四年，陳廷敬省親完畢赴京履職，臨行前他的母親叮囑說：你安心去京城吧，我在家幫你娶媳婦嫁女兒，你路上盤纏及置辦官服所需家里也給你備好，你千萬不要貪官家一文錢！

    康熙皇帝治吏失之于寬，他治貪懲腐不注意防微杜漸，只要過得去就視而不見。他甚至點名說到幾位方面大員有貪行，居然還表示“朕不是不知道，不想追究而已”。正因朝廷治吏不嚴，康熙晚期官場腐敗十分猖獗。雍正初年，查處了幾起重大腐敗案，事都犯在前朝。比如江蘇巡撫吳存禮用貪污所得44萬兩銀子賄賂朝中官員達200多人，山西巡撫蘇克濟向州縣官員索賄450多萬兩銀子。當時戶部年終存銀只有2000多萬兩銀子，可見吳存禮、蘇克濟的貪污有多么嚴重。

    世風如此濁亂，陳廷敬卻終生清正廉潔。晚清陳康祺筆記《郎潛紀聞》概述了陳廷敬半個世紀為官的節操：“……公官少宰，奉命督戶部錢法，向有進呈樣錢之陋習，公亦毅然裁革。……有藩司某，持千金為壽，愿一見執弟子禮，守公寓旁佛廬數日，忽暮夜乘間入，長跪哀請。公大怒，叱去之。后數日，其人以不法被斥。”自古為官者，或先廉后貪，或清濁難辨，似乎已是常事，而陳廷敬卻始終都是干干凈凈，所以康熙皇帝又贊賞他“恪慎清勤，始終一節”。

    《郎潛紀聞》所載陳廷敬督理錢法，《大清相國》把這個故事鋪張得極是曲折。陳廷敬初到寶泉局，率同僚對天盟誓：“此天下錢之所由出也，吾自矢不受一錢，愿與諸公同之。”時有寶泉局官員奉上秦半兩一枚，據說佩戴古錢可得吉利。陳廷敬一時大意，收下古錢系佩腰間。不久，寶泉局官員送新鑄樣錢到陳廷敬衙署檢視，無意間又遺落一枚銅錢在書案上。一日，陳廷敬再去寶泉局，猛想起因自己大意已取二錢，有違當初誓言，于是急忙命人回衙署取來案上銅錢，并解下腰間所佩秦半兩，雙手奉還寶泉局。自律如此，真可謂一塵不染。

    陳廷敬自律很嚴，治家亦嚴。《大清相國》里塑造陳廷敬弟弟陳廷統多次為謀職鉆營，受到哥哥的嚴厲斥責。這是虛構的故事。但是，陳廷敬嚴以治家，不徇私情，卻是有大量史料可以佐證的。陳廷敬拜文淵閣大學士時，弟弟陳廷愫任河北武安知縣期滿，求哥哥替他在京謀職。當時官場托人求官是很平常的事，陳廷敬以其職權要辦成這件事亦是舉手之勞。但他卻寫了一封家書，奉勸弟弟不要因跑官而污了清名，不如歸田回家安享林泉之樂。陳廷愫捧接家書，便還鄉侍奉老人去了。弟弟陳廷弼出任湖南臨湘知縣，陳廷敬擔心他貪圖享受，特意寫詩叮囑說：“宦途憐小弟，慎莫愛輕肥。”史載陳廷弼在臨湘任上，清廉為官，治狀頗佳，深得民意。陳廷弼后來在廣東糧驛巡道任上被人參了貪黷之罪，陳廷敬不去替弟弟周旋說情，而是拿這件事告誡家中老小子孫后世：“憑寄吾宗諸子姓，清貧耐得始求官。”陳廷敬認為人要耐得清貧才能出來做官，否則入仕將招致自身及家族禍害。他自己就是甘于過苦日子的人，家里曾整整一個冬天吃腌菜，他卻怡然自得寫下詩章：“殘杯冷炙易酸辛，多少京華旅食人。索莫一冬差有味，菜根占得菜花春。”

    針對當時越來越盛行的奢靡之風，陳廷敬向皇帝進言提倡節儉，以匡正社會風氣。《大清相國》據史寫了這個故事。陳廷敬同時認為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場風氣不好必定敗壞社會風氣，所以官員特別是封疆大吏是否清廉至關重要。他向康熙皇帝進言：“方今要務，首在督撫得人。為督撫者，不以利欲動其心，然后能正身以董吏。”

    如何治理貪腐，陳廷敬也提出很多建議，他認為根本辦法在于嚴飭官員養成節儉的品行，因為奢侈必然導致腐敗。他在疏言里說：“貪廉者，治理之大關；奢儉者，貪廉之根柢。欲教以廉，先使之儉。”官尚儉必致廉，民亦儉必致樸。官場風清氣正，天下河清海晏。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