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6-0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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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優秀作家,性情真誠則未必學養深厚,學養深厚則未必胸襟廣闊,胸襟廣闊則未必氣質高華,古典精神和現代意識雙劍合璧,則尤其難能可貴。“四美具,二難并”,這樣的優秀作家在熙熙為名、攘攘為利的中國當代文壇早已寥若晨星。
李先生具足雅士之情、才子之筆、哲人之思和豪俠之氣,他的文章給我們打開了現實功利之外的另一扇門,在那扇門外,是盛唐隆宋絕勝的人文景觀。《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和《絕唱千秋》,三部皇皇大著,將千年的美麗、千年的雄奇、千年的憂傷、千年的苦痛和盤托出,對此誰又能視而不見,無動于衷?
李元洛先生獨具手眼,另辟蹊徑,他的散文將古典詩詞與現代生活熔于一爐,將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合為一事,給散文這種極其古老的文體注入了新鮮的生命活力,不僅能使人產生真實的感動,而且能從中獲得深刻的啟迪。細細尋繹,他的散文至少具備以下四個方面的特質:
其一是身臨其境的現場感。今人讀古典詩詞,多多少少都會感到隔膜,主要是情境上的隔膜、思想上的隔膜和文字上的隔膜。李元洛先生破此屏蔽的高招是溯流而上,去尋覓原始詩境的活水源頭。他欲追躡李白的詩蹤,則必登廬山觀其瀑;他欲訪求杜甫的舊跡,則必赴鞏縣謁其墓;他欲解開陸游的心結,則必入沈園勘其景;他欲領悟杜牧、徐凝的詩意,則必至揚州賞其月;他欲體驗蘇東坡的流放生涯,則必往海南儋州拜其廬。現場感能消除層層隔膜,在作者的強力牽引下,讀者亦能身臨其境,仿佛穿越了橫亙千古的時空隧道,與古人作一對一的心靈交流。
其二是強烈的憂患意識。沃爾特·本雅明曾對知識分子有過一語形象的描繪:“眼鏡架在鼻子上,秋天裝在心里。”李元洛先生不僅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而且對人類的命運滿懷憂思,他的著眼點終歸會落到現實上來。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地球存在極限,這是人類在20世紀最重要的發現,如果對大自然不深懷愛慕敬畏之心,必將領受它的報復與懲罰。地球是人類惟一的家園,人類如果不保護生態平衡和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不合理利用并努力保護水資源,‘泰坦尼克’號可以成為冰海的沉船,地球這艘‘諾亞方舟’,也可能會提前全船覆沒。眾人本是同命鳥,大限來時各自飛。人呵人,屆時你飛向何處呵?有何處可飛?”(《唐詩之旅·華夏之水 炎黃之血》)
李元洛先生具有歐洲“綠黨”所具有的環保意識,他對人類詩意棲居于大地之上的愿望之強烈,可想而知。子孫不肖,難道非要將屈原吟詠過的、李白贊美過的、杜甫稱嘆過的、蘇東坡激賞過的大好河山糟踏得一片狼藉,開發得了無風月,才志得意滿嗎?作者立足于古典精神之上,其現代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仿佛一柄利劍,而不是一把鈍刀。
其三是視野開闊,學養深厚。李元洛先生的散文縱論古今,橫議現實,無梗阻,無枯澀,無膠滯,無含混,無窮蹶,真能跨幽明之隔,通古今之郵。其主題涉及方方面面,議政則國族黎元,論史則存亡興廢,探理則曲直是非,言情則悲歡離合,談藝則琴棋書畫,賞景則雪月風花,大凡唐詩、宋詞所側重的主題,在李元洛先生的散文中都有清晰的投影。惟其視野開闊,學養深厚,旁征博引,議論風生,文章包含了海量信息,讀者面對一席知識的盛宴,還怕沒有好胃口和大肚量?嘗一臠而知鼎味,下面的這節文字一定能使你大快朵頤:
“眼睛是靈魂的窗戶,從中可以窺見人的心靈,它也可以傳達人隱蔽的情意,所以眼睛的語言稱為‘目語’。中國晉代的大畫家顧愷之畫人像,常常幾年不點眼睛,他的理論是:‘四體妍蚩,本無關妙處,傳神寫照,盡在阿堵之中。’而英國小說家夏洛蒂·勃特朗在她的名著《簡愛》中也說過:‘靈魂在眼睛中有一個解釋者——時常是無意的,但卻是真實的解釋者。’李清照的‘眼波才動被人猜’,表現的正是‘寫眼睛’的藝術,使讀者數百年后仍覺得紙上有人……”(《宋詞之旅·巾幗之歌》)
二百字的篇幅不算長,知識的含金量卻非常大。讀這樣知性十足的散文,我們是不容易產生審美厭倦的。
其四是語言富有質感。美國大詩人佛羅斯特曾說:“一首完美的詩,應該是感情找到了思想,思想又找到了文字。……始于喜悅,終于智慧。”說到底,一篇好的散文也應如此,一篇與古典詩詞擁抱的散文更應如此,單有飽滿的激情還不行,單有深刻的思想還不夠,首先它們必須附麗于卓爾不凡的文字,才能展現其神采風華。李元洛先生的作品硬語盤空,鏗鏘有力,以質感取勝。
“從古到今,官運亨通而文章不朽的究竟曾有幾人?如果李白供奉翰林后從此青云直上,如果杜甫獻三大禮賦后一朝飛升,他們后來的作品怎么能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對于一個民族,值得頂禮的不是帝王的陵寢,將相的門第,官員的高位,富豪的財寶,而是千秋盛業的文化和光照百代的文學的星斗。……一千年后,和李賀同時的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富商巨賈都到哪里去了?一抔黃土,蔓草荒煙,長滿霉苔的名字只能到塵封的史冊中去翻尋,往日的炙手可熱氣焰熏天,頂多只剩下墓前零落的石人石馬的冰涼冷寂。而李賀,他擴大了唐詩的邊疆,成為自己的國土的無冕之王,他的洗凈俗調炫奇翻新的詩歌,至今仍活在眾生的心中和代代相傳的記憶里。”(《唐詩之旅·駿馬的悲歌》)
“楊廣當太子時,為了楊家的天下和自身的登基還算有所作為,在揚州胡天胡地時,也并非沒有自知之明,他常照鏡對蕭后說:‘我這顆好頭顱,不知會被誰砍掉?’而好舞文弄墨的他所作的《索酒歌》,似乎也一詩成讖:‘官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成好景,宮中吐焰變紅輝。’他在揚州所建的‘迷樓’,后來在兵亂中果然可憐一炬,頓成焦土,那熊熊的火焰是為他送葬的挽歌。明知會殺身亡國,但卻仍然在荒淫奢侈腐敗沉淪的道路上一直走到黑,高度集權毫無監督腐化墮落就免不了敗亡。這,也算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吧?”(《絕唱千秋·煙花三月下揚州》)
這兩段文字非常洗煉,雅氣之中潛藏勁氣,如同引滿的弓弦,讓人感覺到它內在的張力。有張即有馳,幽默無疑是文學語言最佳的潤滑劑,對于較為凝重的大塊文章而言,它的作用尤其突出。讀過“三旅”之后,細心的讀者將不難發現,書中酸甜苦辣諸味的幽默一應俱全,我最看重那含淚的笑。
“煙票可買到的煙只有一種,即上海出品的‘勇士牌’,一角三分錢一包,人都餓成奄奄一息的‘病夫’了,卻可以抽氣沖斗牛的‘勇士’。煙云吞吐畢竟聊勝于無,不知是故作多情的自嘲,還是事有巧合的反諷?饑餓填滿了每一個白天和長夜,轆轆的饑腸餓成了瘦瘦的雞腸。”(《唐詩之旅·青海青》)
李元洛先生的散文引人入勝的妙處很多,總之不離一個“實”字,實有其才華,實有其識見,實有其風骨,實有其良知,真可謂“文章不寫半句空”。讀這樣的散文,你或許會忍不住由衷地贊嘆:只有它們才般配得上那些千古流芳、至今余香在口的經典詩詞!
我生也晚,李元洛先生長我二十八歲,平生風義兼師友,多年以來,我們切磋文字,議論古今,臧否人事,深相契合。當《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和《絕唱千秋》應運乘時,統歸到長江文藝出版社主編的“中國文學之旅文化大散文叢書”旗下,即將付梓之際,李先生囑我作一短序。論文壇資歷,我固然愧不敢當,論多年交誼,我則不遑多讓,何況這既是李先生的厚愛,無疑也是我的光榮。
好書最能養目,也最能養心,愿讀者朋友們的慧眼和慧心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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