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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少功:文學與記憶

    來源:原鄉書院 韓少功   時間 : 2016-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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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很高興來到華南理工大學跟年輕朋友進行交流。謝謝剛才主持人的介紹。

      她提到今天下午的題目,叫做“文學與記憶”。記憶是人類的一種很重要的生命特征,因為人和動物的區別在哪?文化前輩們對此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馬克思主義認為人之所以成為人,是人會勞動。基督教認為人之所以成為人,是人有靈魂。一些啟蒙主義者認為人之所以成為人,是人有理性,比如說笛卡爾說的“我思故我在”。這些說法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我們可以看到,貫穿這靈魂、理性、勞動、文明等各個范疇當中,有一個共同的東西,或者說有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記憶。沒有記憶,就是腦死亡,植物人,或者低智能動物。當然,動物也有一定的記憶,比如說小狗會認人,你打它一下,在一定的時間內,它看到你會畏懼。這是狗的記憶。但是人的記憶功能強大很多,與一般動物不可同日而語。人類發明了語言、文字,包括文學,能對我們以前各種各樣生存的經驗,實現一種強大信息儲存、編碼、提取,用編年史、博物館、紀念碑、攝影、小說、電視劇這樣一些東西,強化了人類的記憶功能。如果沒有記憶,教育也是不可想象的,比如我們的華工大,不管數理化還是文史哲,都是記憶的積累和承傳。

      沒有記憶,文學根本就無從談起。雖然我們作家需要想象力,但是哪怕是想象力,也是依托記憶來展開的。前兩天,我碰到一個新加坡人,他說他父親夢到的法國人、英國人都講廣東話,這是因為他父親只知道廣東話,想象無法超越他的知識邊界,不過是把記憶的材料重新編織。我們到國外看一看,發現中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在唐人街里面,唐人街里面最大的特點就是有很多中國餐館。很多華裔服裝變了,口語變了,觀念也變了,但是腸胃的記憶何其強大,到了吃飯的時候,還是念念不舍姜蔥河蟹或者廣東河粉。讓他吃法國人的奶酪,半生不熟的牛排,他還是不習慣。包括不少“香蕉人”,所謂黃皮白心的,吃起中國菜還是津津有味。特別是年紀大的時候,來自少年和家鄉的腸胃記憶貫穿一生,甚至越老的時候越強烈,這也是很多人有過的經驗。前不久,還有一個很具爭議性的問題,就是唱“紅歌”,即50、60、70年代的一些歌曲。一些知識分子認為“紅歌”涉嫌極左:要為“文革”招魂嗎?其實,換一個角度想想,這事可能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像我這種年紀的人,在“文革”時期度過青少年。你不讓我唱紅歌,我還真的沒歌可唱。你讓現在那些60歲左右的大爺大娘唱周杰倫的歌?可能嗎?他們的唱紅,其實只是一種青春記憶,與意識形態的陰謀沒有什么關系。包括很多對“文革”深惡痛絕的人,一開口,情不自禁,可能還是會唱老歌,唱舊歌。這種對聲音的記憶,可能和與他們的青春經驗,包括他們當時談情說愛的經驗,緊密地攪合在一塊。所以在一定的情境下,他會有一種特別的情緒沖動,甚至影響到他們的血壓、心跳、呼吸。這是一個自然的心理乃至生理的過程。

      人們的道德感,也是依托記憶而建構起來的。一個西方人,基督徒或穆斯林,想到上帝或真主的時候,可能形成一種自我行為的約束。他們可能會記憶起一些文字、圖片、場景、氛圍,比如西方教堂常有的一些有關恐怖地獄的圖面。我就見過很多這種圖畫。人干了壞事,死了之后去那個地方,比集中營恐怖百倍的地方,鋸子鋸,鉆子鉆,刀斧砍,血流成河。這種形象化的教育,就是一些教義的熏陶洗禮,打造一些記憶,打造一些意識形態。在中國漢區,我們的宗教感比較薄弱,但是我們也不乏中國式的宗教感情。比方一個鄉下老大爺,常說的一句話:抬頭三尺有神明。這個神不一定是西方的上帝或真主,但它也是冥冥之中的一種神圣之物。更多人會說,我們做事要對得起祖宗。祖宗也是中國化的神,常常供奉在民居的大堂和正廳里,“天地君親師”,或者現在稍加改良了的“天地國親師”。中國人講究“慎終追遠”,建一些祠堂,做一些儀式,來祭祀先人前輩,也是制造一種記憶,類似宗教的功能,增強人們的自我行為約束,形成了一種所謂文明的傳導。今天會場橫幅上面有一個“薪火”,也是這個意思,文明像薪火一樣代代相傳。

      下面我要講四點。第一點,記憶受到事實的制約,所以有共同性。第二點,記憶受到主體的篩選,所以有差異性。在講到這兩點之前,我先說一個故事:西方有一個著名的歷史學家,給學生上歷史課。他的第一堂課非常別致,剛開始不久,突然從外面闖來一伙陌生人,進來就吵,進來就打,學生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十分鐘過去后,學校保安把這伙人帶走了,學生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這位歷史教授告訴大家:同學們,剛才不是一個治安事件,是我們開始上課了。請同學拿出紙和筆,把剛才這一幕的前前后后客觀地描述下來。同學們想一想,這一次的作業情況會怎么樣?不出所料,全班同學的描述,沒有一份是相同的。有人說是A先動手,有人說是B先動手、有人說C是這樣說,有人說C是那樣說,記錄五花八門甚至互相矛盾。歷史老師說:你們看,你們都是現場目擊者,都是事件親歷者,你們對同一件事情的描述尚且如此不同,你們怎能保證我們對幾百年、幾千年前的描述,作為一個非親歷者、非目擊者的描述,是正確而真實的呢?這樣看來,歷史是什么?歷史不過是一大堆眾說紛紜,甚至是五花八門、矛盾叢生的說法。

      這也是一個關于記憶的實驗。通過這個實驗,我們就知道我們面臨的任務有多難。所謂相信自己的記憶,進而相信自我,這個大話有時候真的不能隨便說的。這就牽涉到記憶的共同性和差異性的兩個方面。記憶受到事實的制約,當然會有共同性。比方說今天下午,華工搞了一次講座,請來了一個韓先生。當這個事實進入大家記憶以后,有人會說韓先生長得很高,有人說韓先生長得很矮,有人說韓先生講得好,有人說韓先生講得糟,相關的記憶肯定是各各不一,但是今天來講座的是一個人,不是一只狗,大家對這一點大概不會有什么異議。講座是下午發生的,不是早上發生的,不是半夜發生的,這一條大家也不會有異議。這就是一個基本事實的制約。

      中國自清朝以來,大概有兩百多年的歷史頗為不堪,落后,腐敗、混亂,其原因是什么?這一派有這個看法,那一派有那個看法,大家觀點不一樣。但是兩百年的落后是基本的事實,制約了我們不可能在這里胡說八道指驢為馬,說這兩百年里我們是全世界NO.1,比其他國家干得更好。因為有事實的制約,我們的文化記憶、文化風格和文化特性,也會表現出一定范圍內的共通性。有些外國作家說,到你們中國的書店去看,發現你們有一種小說特別多,就是官場小說。《二號首長》《國畫》什么的,你們也看過吧?在我看來,這可能與中國人的歷史傳統有關,與記憶有關。中國是一個農耕大國,有家族、家庭長期抱團定居的歷史;用一個國外史學家的話來說,大河流域的農業水利建設,也會形成一種集中人力和強化行政的功能需求。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產生強大的政府,形成官僚集權,從秦始皇開始一直往下數,中央政府總是掌控一切,藩鎮、采邑、諸侯、財閥形不成大氣候。

      拿這個特點比較一下游牧民族,會比較有意思。我到過蒙古,在那里牧民們集中居住是不可能的,一集中,牛羊就沒有吃的了,所以只能分頭行動,帶著自己的牛羊找沒人的地方去。牧民們逐水草而居,浪跡天下,居無定所,偶然聚到了一起,可能互為陌生人,誰聽誰的?古代歐洲差不多就是這個情況,有漫長而普遍的游牧史,大家聚到一起,血緣、年齡不管用,財富大家都沒多少,也不管用。最后就是打架定輸贏。

      古希臘的民主最初就是一種武士民主制,軍事民主制。回過頭來說,中國的官僚體制以及官本位的意識,后來通過科舉制度的推廣,變得更加精致,更加成熟,也更加頑固,以至到現在,“讀書做官”還是根深蒂固的一種社會潛意識。很多企業招收高級技工,5000元/月,20000元/月,但招不到人。很多父母情愿孩子去考公務員,當一個科長工資不高,但有面子。很多祠堂里的祖先牌位上,只記錄兩樣東西,一個是你的學歷,比如讀過華工大,這是要記上的。第二是你的官職,哪怕你只當過車間工會副主席,或者工會小組長,也是要記上的。但你有多少存款,離了幾次婚,去過多少國家,這些都不會上牌位。這就是說,一個“讀書”,一個“做官”,全齊了。在這樣黑壓壓的眾多牌位的逼壓之下,有些后人如何睡得著覺?當和尚也想要個處級吧?當校長更想要個廳級吧?人們對官場的窺視欲、好奇心、想象力,豈能不產生一個巨大的讀者群?這也許就是當下官場小說長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香港的情況很不一樣。內地的不少宮廷戲、官場戲,像電視連續劇《漢武大帝》、《康熙大帝》,在那里的票房就很差。描寫孫中山的《走向共和》,表現國共相爭的不少大片,香港人也不感興趣。為什么?這就需要了解一下香港人的文化記憶了。香港本就是天高皇帝遠,與中原地區的各種戰爭、造反、改革關系不大,因此不可能像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個個都是政治局編外委員似的,也不可能像中原的老農民,個個都是皇帝國戚的知情人的關系戶似的。香港對朝廷政治一直很疏遠,很隔膜,今天被割給英國了,明天又被領養回來了,就像一個流浪兒,今天去張家當兒子,明天回李家當兒子。這個兒子會怎么想?外婆不疼,舅舅不愛,都不待見,我與這個國家有多大關系?“國破山河在”,“家書抵萬金”,這個“國”與“家”之間的邏輯聯系,怎么建立起來?因此,香港文學寫“兒女情”的多,寫“天下事”的少,寫“家”的多,寫“國”的少,國家意識形態比較淡薄。這種特點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受到一些基本歷史事實制約的。

      記憶受主體的篩選,所以還有差異性。我們常常見到,一對夫妻鬧離婚,鬧上法庭,男的說一通,女的說一通,對同樣一樁婚姻,雙方都可以說得痛哭流涕委屈萬分,都是一肚子苦水。他們也許都沒有說假話,都有一點道理,但如此沒法溝通,很可能是雙方都剪裁了記憶,刪除了自己不敏感、不留心、不愿意記住的一部分記憶。前一段,流傳一個段子,是對古代文學名著《西游記》的讀后感。大意是說,《西游記》說明了一個道理,凡是有后臺的妖怪都打不倒,凡是沒有后臺的妖怪都會被打死。還有一條:《西游記》里的天兵天將為什么打不過孫悟空?因為他們是玉皇大帝的雇傭工。為什么取經路上那么多妖魔鬼怪都難住了孫悟空?逼得他去搬救兵?因為那些妖魔鬼怪屬于自我創業,生命力強。還有人把《水滸傳》換了一個書名,叫《105個男人和3個女人的故事》。同學們看一看,很多讀者對經典作品的記憶就是這樣的,與教科書的規定大相徑庭。我回憶,自己當小孩的時候,去電影院里面看電影,不管是愛情片,還是倫理片,還是戰爭片,男孩們最喜歡注意電影里面的壞人,學來的大多是壞樣。由此可見,我們記憶一本書或一個電影,其實都是見仁見智,因人而異,因欲望、利益、文化、具體情境而異,教科書并不能統一我們的記憶。

      在座的大部分是理科生。我孩子曾經問我學什么,我說你讀理工科吧。她問為什么,我說理工科好歹有一個道理可講。1+1=2,在常規情況下不會錯到哪里,至于在高等數學里另有一說,那是另外一回事。但文科常常沒有1+1=2。一部《紅樓夢》,有人說它是階級斗爭小說,有人說它是愛情小說,有人說它是佛家小說,這些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既然是都有道理,老師怎么教啊?學生怎么學啊?在人文領域里,多義性簡直是家常便飯,這是因為世界上一塊鋼錠與另一塊鋼錠差別不大,但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差別很大,而人文學科是面對人,不是面對鋼錠。

      我第一次到美國是1986年,發現他們并不把“殖民”當作一個貶義詞。在他們的字典里,在他們的記憶里,殖民就是建設,開拓,開放,到落后地區傳播文明,在那里修路架橋,辦學校和辦醫院,就像我們建設大西部一樣,激情燃燒的歲月呵。我們經歷了苦斗,我們貢獻了多少青春,很多殖民者是這樣的記憶的。但面對同一段歷史,被殖民者是另外一種記憶:洋毛子多壞呵,屠殺我們的親人,搶走我們的財富,霸占我們的土地和水源,調戲我們的婦女……因為完全不同的記憶,產生了不同的歷史書寫,以至“殖民”在中國人的字典里完全是一個貶義詞,與西方國家的情況迥然有異。

      “文革”也是一段至今未能形成全民共識的記憶。有些地方一旦出現群體事件,老工人們一上街,就把毛主席的像豎起來,把紅旗舉起來,高唱“文革”時期的歌曲,去找黨委政府叫板。很多知識分子則憂心忡忡,擔心“文革”式的紅色恐怖卷土重來。在“文革”中,我家也是一個受迫害者,包括我父親就是“文革”中自殺的一個教師。我能體會不少知識分子和官員對“文革”的恐懼,理解他們當年所受到的侮辱、殘害、貧困、以及學業上的耽誤。但他們可能也得理解,老工人們可能沒有義務一定要接受他們的“文革”記憶。就一般的工人來說,他們在“文革”中受到沖擊較少,享受著“領導階級”的榮耀,就業穩定,福利穩定,與官員們的收入差距不大,一不高興就可以貼領導干部的大字報。那時候,我父親作為教師,一個月糧票24斤,而工人一般是30斤,重體力崗位的工人是35到40斤。工人的相對感覺很好,至少是好一些,難道很讓人費解嗎?就算他們當年是既得利益者,時過境遷之后,他們現在成為最底層的“既失利益者”了,你能封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說話?

      幾年前,我看到澳大利亞出版的一些資料,發現就在1965年,中國“文革”發生的前一年,離我們不遠的印度尼西亞,發生了同樣的大浩劫,甚至比“文革”更慘烈的悲劇。印尼的右派軍人發動政變,在美國、英國、澳大利亞政府的支持下,前后共屠殺了200多萬人,以至兩、三年之內,平均每天殺掉1500人。僅美國大使館提供的密殺名單就有好幾千。一點文明也沒有,一點人道也沒有。奇怪的是,在我們的歷史敘事中,“文革”慘劇婦孺皆知,家喻戶曉,但印尼大屠殺幾乎銷聲匿跡,我們的傳媒不說,我們的知識分子不討論,這是不是有點奇怪?同樣是殺人,難道1965年的殺人比1966年的殺人,就更高貴一點,更仁慈一點、更正義一點?米蘭•昆德拉,寫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說過一句話:文學就是要抗爭遺忘。我想補充一點:文學抗爭遺忘,更具體地說,是要抗爭那些偏失的、虛假的記憶,抗爭各種政治權力、宗教權力、商業寡頭權力所強加給我們的遺忘。

      第三點,談談記憶的造假。英國有一個哲學家,叫休謨,曾分析人的感覺能力。他說人有兩種感覺,其一來自真實的體驗,比如說下雪了,你感覺到冷,就是真實的感覺。其二來自符號、信號的灌輸,是一種符號反應或條件反射,比如你老是聽說蛇咬人,雖然從未被蛇咬過,但時間長了,也會對蛇感到害怕,成了一種疑似的、擬真的、幾乎同樣有效和可靠的感覺記憶。但這兩種感覺記憶是有區別的,后一種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真的。曾經有一首歌,《小和尚下山》。老和尚說你下山很危險,女人都是老虎,會吃人的。老和尚不停地這樣說,于是小和尚下山以后,見到女人可能會真的很害怕。這就是一種感覺記憶的造假。歷史上經常有這種情況。50、60年代的革命文學,千篇一律地“憶苦思甜”,說以前地主如何壞,長工如何苦。可我們下鄉當知青,聽有些當過長工的說,他們當年農忙時可以吃肉喝酒,東家待人還不錯,比“大躍進”時代強多了……這些記憶讓我們嚇一跳,才知道自己以前的印象不一定靠譜,才知道革命文學的簡單化和標簽化到了何等程度。又比如說,談到歐洲的中世紀,我們都會想到以宗教法庭為代表的一片黑暗。但我最近看了一個西方史學家的著作,他說這不過是一幫啟蒙主義者,在16世紀以后,為了彰顯自己事業的正義性,把前朝故意說得一塌糊涂。他列舉了很多數據,證明中世紀的歐洲人吃肉更多,人均壽命很長,文化有很大的積累和發展。在這里,我不會就中世紀是否黑暗的問題下一個結論,只是給同學們提一個線索,只是說很多我們以前想當然的東西,覺得天經地義的東西,也許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30多年以來,中國的很多文藝作品正在走向世界,在國際社會獲得關注。其中有一本書,已經成為西方學子們了解中國的必讀之書。此書作者是一個中國人,丈夫是英國人。她在書里面寫到,她80年代第一次到了西方世界,發現了那里有鮮花,讓她深感震驚,因為她在中國從來沒有見過花。這讓西方讀者特別驚訝:中國沒有花。有趣的是,中國社科院一位學者,是這位作者的鄰居,曾經笑著對我說,這位作者小的時候,經常跑到他家院子里偷花。她怎么能說在沒見過花呢?同是在這一本書里,她說初到英國的時候,第一次上公共廁所,就跑到男廁所里去了,因為門前的小圖標,一個是穿褲子的,一個是穿裙子的,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說她在中國從來沒有見過裙子。這當然又讓西方讀者大為驚訝:中國連裙子都沒有。到了這一步,這本書的賣點足夠多了吧?刺激性足夠強了吧?問題在于,“文革”時期雖然裙子少一些,但那時候的江青,所謂“文革”的罪魁禍首之一,也穿過裙子,還號召女人們穿布拉吉,就是蘇式的那種連衣裙。還有一本小說,在英語世界名氣很大。小說主人公是一位軍人,與一位護士產生愛情,互相放電。但是他在老家有一個媳婦,是個小腳女人,于是他百般糾結,在一個痛苦的離婚過程中苦苦掙扎,命運不能不令人同情。我不知道60年代的中國還有沒有年輕的小腳女人,但我知道早在1949年以前,國民黨政府就禁止婦女纏足裹腳。美國讀者不明白這一點,據說小說初稿也不是這樣寫的,小腳女人這一情節安排是美國編輯要求作者改成這樣的,以增強小說在美國市場的吸引力。我得承認,虛構是作家的權力。文學不是新聞、不是科研報告,虛構一個小腳女人也未嘗不可。但因為這樣的虛構太多,因為這一類虛構被某種政治力量刻意地放大,西方很多觀眾和讀者對中國的記憶就被嚴重造假。在他們看來,中國人是小腳女人,沒有穿過裙子,也沒有見過鮮花,可能男人還留著長辮子,還在三叩九拜和茹毛飲血。當他們2008年來中國參觀奧運會,當他們來到廣州、上海、北京,難怪很多人的感覺是:哇,這根本不是中國。

      問題出在哪里?是中國錯了?還是西方的觀眾和讀者錯了?或者說西方的讀者和觀眾從什么地方開始錯起,為什么會錯?在座的作家張欣,寫過很多生動好看的都市故事和白領故事,但她的筆下沒有小腳女人和長辮子,沒有張藝謀電影里的那些怪異和腐朽,倒是很可能讓不少西方的出版商、記者、批評家、翻譯家感到陌生,在他們看來,缺少一種“中國性”和“東方性”。這也許是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內還難于化解和排除的一種文化障礙,甚至有時候會成為國際交往中的短路和翻車,成為一種意識形態的定時炸彈。

      最后一點,談一談記憶書寫者的責任。我們每個人的寫作都是重現記憶和再造記憶。既然我們知道記憶這個東西如此重要,知道記憶這一片汪洋大海里面有那么多暗礁和漩渦,下筆的時候也許不妨對自己有幾點提醒:

      一是尊重他者。每個人的肩上都沒有扛一個他人的腦袋,更沒有扛一大堆集體化的腦袋,因此記憶總是個人性的,是有偏向、有側重的,是局部和微觀的。這當然很正常,也很正當。我們都有自由釋放自己記憶的權力。這正是共建民族記憶、人類記憶的堅實基礎。但尊重他人的自由,是自由的應有之義。比如說改革開放初期的海南島,有一些曖昧的行業,以至有錢有勢的某些男人感到特別幸福。但正是在這個時候,性放縱的另一方面是性壓抑,包括很多農民工,長期處于夫妻兩地分居的狀態,承受著性剝奪的嚴酷事實。海南《天涯》雜志主編,我的繼任者,曾說過雜志的來稿情況。他說,現在男作者來稿的80%是寫偷情,女作者來稿的80%都是寫離婚。我不是說,偷情和離婚不是重要的生活內容,也不是說偷情和離婚這種題材在作者的筆下不可能產生偉大的作品。問題只在于:那么多玩不起偷情和離婚的人,包括那么多底層勞動者,生存問題尚未解決,吃飯成問題,看病成問題,孩子上學成問題,與這80%有什么關系?讀多了這個80%會出現什么情況?如果文學雜志都按這個比例來打造我們的記憶,進而影響大家對社會的認識,會不會出現一個可疑的偏失?

      二是尊重差異,其實這也是尊重他者的另一種說法。文學有高下之分。低檔的文學可以偏執,高檔的文學務必包容。三流的文學可以標簽化,一流的文學應有多義性。有些文化官員常犯錯誤,不準抹黑政府,就得把每一個黨政官員都寫成正面人物;不準美化敵人,就得把每一個地主、資本家都寫得青面獠牙。西方人也常犯這種錯誤。前不久我看了一個影片,是表現德國納粹罪惡的,據說在西方好評如潮。但我看了非常不滿意,因為影片中間出現的納粹,完全不是人,是野獸。這種妖魔化在政治上非常正確,但它不尊重敵人,沒有對方的視角,就變得極為弱智和矯情,反而削弱了批判的力度。這就像以前我們中國很多影片,總是把國民黨表現得鬼鬼祟祟,獐頭鼠目,蛇行鼠躥的那樣。這十幾年好些了,國民黨都成了俊男美女,但日本人呢,清王朝呢,以及自由民主派心目中的中國革命呢?是不是還要妖魔化下去?這不是說歷史和政治沒有是非之分,只是說粗糙的、壟斷的、偏執的、標簽式的批判,因為不尊重對方的視角,不尊重對方的記憶,以及對方記憶的可能性,反而會變得十分脆弱,在效果上往往適得其反。這樣的原則,不僅是要體現在國家與國家,民族與民族,宗教與宗教,政黨與政黨之間,也要體現在不同的性別,不同的職業,不同的階層,不同的年齡之間。我們眼下有很多少年作家,寫年輕人的叛逆,滿腔憂憤,批判父母,批判老師,批判社會,這都沒有問題。我尊重你的這種記憶,但如果你要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你大概不可局限于這種個人記憶。你除了理直氣壯表現少男少女的記憶以外,你可能還需要尊重你所攻擊的老師、家長、社會,尊重他們的記憶視角。所謂“有容乃大”,大作家有大容量,不會只有一腔要死要活的小資脾氣。

      其實,每個人都有記憶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有時候顯得褊狹一些,不過是自己的一部分記憶進入了沉睡,進入了冷藏。我們也不用著急。符號的洗腦與反洗腦不論如何激烈,人的生命存在,人類社會的延綿不息,終究會推動人類心理的自我修復,春夏秋冬,天道有常,包括在一定時候喚醒人們遺失的記憶。不少父母都有過這種體會:孩子在成家和就業之前,你說什么他都不聽,都聽不進去。但當孩子走向社會了,當上爸爸媽媽了,兩代人之間就比較好溝通了。這里發生了什么變化?顯然,是孩子與父母的生存經驗開始接軌,激發出孩子的記憶需求,于是媽媽當年說過什么,爸爸當年說過什么,朋友、鄰居、老師當年說過什么,都慢慢的蘇醒過來。對于作家們來說,寫作常常就是這樣,受到生存際遇的推動,回應心靈的呼喚,實現一次次記憶的復活與再生。這種復活與再生,常常會使我們在某一天,某一刻,發現自己煥然一新。

     

      互動環節

      提問:今天很高興能夠聽韓老師講了這么多,也學習到很多,我有三個問題想請教韓老師。現在很多人認為當代大學生的人文素質和人文情懷比較低,特別是相對于我們這種理工學院的學生,有人建議取消高中的文理分科,對這個問題,你是怎么看待的?如果大學生對文學情懷的缺失,它是歸咎于學生、家庭、學校還是社會呢?第二個問題,當代大學生,有很多是熱衷于青春文學,特別是郭敬明和韓寒這類作家很深大學生的追捧,而經典文學卻受到大學生的冷落。對于這樣的現象,你認為是好還是壞?經典文學要怎樣在大學生中間提升它的魅力?在微博上有很多作家發出對盜版的呼聲,請問韓老師,你對于盜版問題有什么感想?

      韓少功:你的第一個問題是理科生的人文素養。我以為,人文不要當作一個學科,一種職業,而應該視為一種修養。無論是理科生還是文科生,基本的人文修養不可或缺。理工的問題不是一個純技術的問題,比如說瘦肉精,比如說細菌彈,是一些純技術性的問題嗎?不是。沒有一種基本的人文修養作為背景,我們就不可能對這些問題有一個正確的理工科判斷。很多優秀的科學家,包括愛因斯坦,就說過他的成就遠遠趕不上耶穌和佛陀。他的看法,對你們也許有借鑒作用。

      至于青春文學,當然是有它存在的理由,受到年輕人歡迎也是好事。很多青年作家才華出眾,語言表達能力和獨特敏感十分可貴。只是說,到一定的時候,光是校內校外和少男少女的情懷,可能不足以讓讀者面對更多的社會和人生的問題。這時候青春文學可能就不夠了。就像我們小時候吃奶夠了,但是到一定的年齡段,可能還要吃其它東西。我注意到韓寒、郭敬明的同齡讀者,也在發生變化,有新的需求。你到新浪讀書一類網站上就可以看到,就會發現他們的粉絲也在發生變化。他們對自己的偶像有新的期待。

      經典不完全是古人的東西。當代也有經典。優秀的作品經過一段時間的考驗,比如十年、二十年的時間沉淀,能夠留下來的,就可能是廣義的經典。年輕人覺得與前人有代溝,是很自然的。有些經驗、知識、習慣會不一樣。但代溝也不要被夸張到過分的程度。幾個92級的學生在網上討論,有一個90級的插話,其它人說:“骨灰級”的滾出去。大三的學生就是“骨灰級”的,有那么夸張嗎?我現在讀老子、莊子、孔子、墨子的書也不覺得有代溝,幾千年都不構成什么溝,怎么幾十年、幾年的溝就這么寬呢?其實,我們不妨把老子他們、亞里士多德他們,當作我們的鄰居,我們的校友,天天看到他們就好了。他們也有毛病,但也有智慧,是一些有毛病的知識達人。這樣,我們可以有更多的交流對象。

      還有什么?盜版?盜版當然不好,不合法規。但事情也有復雜的一面。第一,電子技術的浪潮洶涌澎湃,傳統出版業力不從心,眼下幾乎看不到一種有效的辦法來遏制網上盜版。我對這一點完全不看好。有些作家跟百度、谷歌打官司,也可能打贏,但從長遠來說,電子技術手段這一方可能會笑到最后。第二,版權保護有局限性。古代沒有什么版權,一百年前也幾乎沒有版權,作家寫書是不賺錢,只是朋友之間互相抄一抄,送一送,大家高興。更早以前,口頭文學互相流傳,詩經有署名嗎?荷馬史詩有沒有版稅?在很大程度上,就像現在的手機段子,誰寫的?給誰付錢?其實,版權制度只是保護了一小部分知識生產,主要是那些實用性、商品性的生產。九九表就不受保護。牛頓與愛因斯坦式的研究也無人保護。第三,要反對在知識產權保護的名義下不道德的知識壟斷與技術封鎖。惡意的注冊就很討厭。知識的過分保密也很丟人。前幾年,一些窮國的人病死了不少,但西方一些醫藥公司不降價,惹惱了這些窮國的政府,宣布不承認這些公司的知識產權,救人要緊,先生產了藥品再說。我就很贊成這種態度。總的來說,我們承認知識產權在一定范圍內的合理性,但是我們又要知道這是有限度、有邊界的,一旦越過這個邊界和限度,它就是不合理的。

      提問:韓老師,你剛剛提到一個盜版的東西,順著你這個問題,說到一個電子書的問題。現在電子科技這么發達,我們閱讀很多書籍都是用iPad、手機這種方式。但是很多人更喜歡通過一種實實在在的紙質版方式閱讀。問他們為什么,按他們的話來說:手捧一杯香茶,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躲在圖書館的角落。他們認為這樣更能跟作者進行心靈的交流。這兩者之間感覺的區別,真正源于什么,他們也回答不上來,他們只是覺得讀紙質版的書更有韻味。韓老師,你認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區別?一樣的文字,一樣的內容,為什么讀紙質版的時候,大家覺得更有韻味。謝謝!

      韓少功:陳志紅在這里,我們的感覺可能也不一樣,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偏好。年紀偏大的人,讀紙媒已經習慣了,產生感情了,就像對待舊情人,有一點舍不得。一些年輕人可能沒有這種習慣,更容易接受一些新方式,更便捷、更低廉的方式,比方手機閱讀。我覺得載體不是最重要的問題,讀紙媒的,還是讀電子數碼的,這個不是太重要。有人說手機的屏幕比較小,比較合適那種短小的作品流傳,但這也不要緊,以后可以找到改進的辦法。志紅,你說說。

      陳少紅:關于這點,其實我很有感受,我覺得閱讀,我本人覺得這個東西還是有點年齡差異,年齡不同,閱讀習慣也會不同。但這個還不是很本質的,比較本質的是現代科技發達,特別是我們的閱讀方式,電子書、電腦,電子科技的發達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物之間的關系,我覺得這是一個比較大的改變。我們哪怕倒退20年,我們會為接到一封朋友手寫的信而感到很興奮很開心。現場能夠在一年里面接到手寫信的同學舉手?還不錯,還有20、30個。在我們這個場地里面,大概有1/10的人可以接到手寫信。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比例會越來越低。這種變化意味著比較傳統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方式發生了變化,這只是方式的變化,但是在內容上和情感上會不會產生變化?這是一個科技倫理問題,在科技倫理方面,很多專家都已經開始探討這個問題。前段時間,我在一些雜志上說到,科技改變了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不說遠的,哪怕我現在跟我的孩子打交道。他回到家里面,肯定一個習慣性的動作是坐到沙發上就開始按手機,這已經成為一種下意識動作。這樣我們做父母的,有時候覺得非常的失落。

      韓少功:微博控。

      陳少紅:好不容易,你回來一趟,怎么跟我們交流這么少,怎么不跟我們多交流一下。但是從孩子的角度,他覺得很正常啊,不覺得這是個問題。關于記憶這個問題,如何的尊重他者、他人,如何看待差異性,剛才這位同學提的問題很好,科技發展以后,我們怎么樣面對我們與他人的關系,我們與自然的關系,我們與物的關系。在形式上變化以后,在內容方面,我們如何hold住它,hold住人與人之間很真情的,很溫暖的,充滿愛的關系。我認為這才是最重要的。

      提問:我是一個當代大學生,還是軟件工程的理科生,我也很喜歡讀古典,也是電子產品的愛好者,我喜歡讀電子書,也喜歡讀紙版書。回到文學的問題上,在我們當代社會,每天都很有戲劇性,作為當代文字記錄工作者,我覺得當代沒有出現記錄我們苦難的偉大作品。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產生這樣的作者,這不局限于我們現在,在世界上也是這樣。很多時候我們交流,我們通過馬爾克斯等等可以很好的對外國進行了解。我想問一下,在什么時候,我們可以產生偉大的作家,偉大的作品,諾貝爾文學獎什么時候能在中國產生?謝謝!

      韓少功:你提的這個問題,讓人很難回答。據國家公布的數據,每年我們國家生產的長篇小說是6000部,一年365天,每天將近20部。我不可能讀完這么多的作品,也就沒資格判斷現在是否已經有了偉大的作品。另一方面,怎樣才算偉大?我們似乎也難以形成共識。有時候我們做比較,比較的標準和范圍是失衡的。比如拿一個中國跟一百多個國家相比,人家是團體賽,我們是個人賽。又比如拿我們的三十年,與人家幾百年來比,相當于拿我們的月產量比人家的年產量。這都有失公平。但這樣說,毫不妨礙我同意你的觀點,就是說我對中國的現代、當代文學也是不滿意的,包括對我自己也是很不滿意的。這毫不妨礙我覺得我們做得非常不夠,還需要加倍努力。很多作家們比較浮躁,男作家喜歡打麻將,女作家喜歡美容和購物,可能都有些懶惰,得好好反省。

      提問:韓老師,你好!我是你的鐵桿粉絲,我看過你的很多作品,所以今天一定要抓住機會,就你的作品請教一下。我非常喜歡你的《馬橋辭典》,我覺得它是語言學和文學的很好結合。但是有一個問題,因為它是一個很新的文體,有時候我看,感覺是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它是小說,但我感覺好像是一種記憶,是你青年插隊時的文學記憶,我總感覺它全部都是真的。我的問題很簡單,但我一直很好奇。我很想知道關于江西老表的詞條,那是你聽說的,還是你杜撰的。還有一個人物,那個萬玉,那個唱歌的,我很好奇,很想知道是真還是假,如果是假的,你的靈感來源于哪里?

      韓少功:很簡單,第一,那個老表是我道聽途說來的。第二,萬玉那個人物是半真半假,有原形,但我順著原形想象和夸張了。至于整本書,我沒有精細統計,大體上可說七分真三分假。包括有一個詞條叫“暈街”,完全是我杜撰的,是根據英文中的暈船、暈車、暈機,推理出來的。有意思的是,這個詞后來被很多人接受,甚至在一定范圍內流行。很多農村人不能聞汽油味,也不習慣城市里的喧囂,到城市待一段,確實會犯暈。總的來說,這本書還是小說,不是真正的辭典。申明這一點,是不想誤人子弟。

      提問:在你看來,文學是比較注重作家個人的抒情,還是承擔某種社會責任?在我看來高行健先生可能屬于前者,蘇聯作家索爾仁尼琴屬于后者。第二個問題,對于我們的歷史,有很多比較有價值的記憶,可能在政府看來是敏感的區域,是一個禁區。在你看來,如何看待政府對文學作品的審查,還是作家的自我審查?

      韓少功:各種各樣的作家都有,你說的兩種情況下都可以出現優秀作家,后者如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雨果等等,前者如卡布卡、佩索阿等等。蘿卜白菜,各有所愛。每個人不妨根據社會的需求和個人的興趣、條件等等綜合考慮,做一個比較好的選擇。至于審查,什么時代都會有,只是程度與性質有所不同。眼下互聯網上的審查比較寬松。我到網上看,什么話都有呵,政界大人物哪一個不挨罵?但是紙媒報刊的審查可能要嚴格一點。有時候作者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自我審查,比如作為父親,有些話我在女兒面前不會說,是有邊界的。中國這些年越來越開放,很多敏感的話題逐漸脫敏,但還沒到百無禁忌的那一步。有些敏感話題會不會引起高烈度的社會振蕩?對這些話題該怎么辦?在美國,最敏感的是種族問題,出言不慎就可能丟飯碗,就可能坐牢。在日本,天皇問題特別敏感。在德國,對納粹、猶太人的話題沒有太多自由。在某些基督教較為極端的地區,墮胎和同性戀特別敏感。醫生、護士做了墮胎手術,甚至可能有殺身之禍。總之,我們要具體分析,哪些言論禁區是不合理的,而哪些言論管制是有必要的,可能不宜籠統地貼標簽,簡單地一刀切。

      提問:你剛剛有講到一個觀點,記憶沉睡,這讓我想起,有些事情不是記憶沉睡,而是缺失了。像20多年前,高舉“小平,你好”那個年代的事情,對我們90后來說是記憶缺失的。按你的觀點來說,記述者有一種責任,他的責任是尊重他人,尊重被攻擊的人,他人的視角。如果有這樣的文學作品出現,能不能解禁?在你的預測中,我們什么時候可以補全那段記憶,讓我們變成一個嶄新的人。

      韓少功:對這一點,我很樂觀,相信這個民族的任何重要記憶都不會真正流失。可能需要一個過程。我們知道,法國大革命以后,美國南北戰爭以后,南非的種族隔離和大沖突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會發生記憶缺位,都有敘事空白。但隨著時間推移,法國大革命的話題脫敏了,大家心平氣和了,對當年的這一派那一派都可用寬松的心態來對待,時機就趨于成熟。我覺得中國離這一天也不遠了,我們將會用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來對待歷史上的一切真相。

      陳少紅:時間還是太短了,我們的互動環節暫時到此。下面我想將這個時間留給我們的段院長,因為剛剛我在下面跟她做了一個簡短的交流,我覺得段院長有一些觀點非常好,我非常希望她的觀點能夠和同學們交流和分享。

      段院長:今天非常高興能夠跟我們的韓老師,這樣的文學大師一起交流,聽他的教導。我從中得到的啟發,剛才我跟陳老師只說了一句話:實際上文學和記憶,記憶是有色彩的。她說你這句話講得很好。我覺得沿著文學的思路有兩種色彩,從社會層面,我們對文學作品的理解,我們可能有紅色記憶、黑色記憶,甚至是白色記憶。從個人的角度,我前天看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也給我一些啟發,這個啟發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是講她個人還是講故事里面的主人公,也是她的父母,在“文革”時期被虐待,她生下三個月的時候,就被送人了,送給爺爺奶奶,后來爺爺奶奶也保護不了,然后又送了,送給很多人家領養。在她成家之前,她的記憶是不想活,得了抑郁癥。去醫院看病,醫生覺得這樣下去她活不了幾天。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一個男人,然后結婚、生子,生孩子之后,她的個人黑色記憶就消失了。她有母愛了,她對生命、生活的記憶,她覺得應該是有顏色的,有色彩的。我從這里面啟發,從我的個人角度來說,我們的紅色記憶是什么,我們的童年是五顏六色的,像萬花筒一樣。今天我們在討論一個主題的時候,叫愛心花園。戀愛對每一個人來說,應該是紅色的,但也不絕對。像王安憶的《荒原之戀》,其實這種愛情是黑色的。所以我的第一個啟發是我覺得記憶應該是有色彩的。

      第二個啟發,我也希望在座的同學思考一個問題,也是韓老師提出來的問題。這是一個永恒的問題,就是人的道德的本質,道德是從哪里來的?今天他講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觸動非常深。現在我們都說我們這個社會沒有道德底線,很多人沒有道德底線,什么事都敢做出來。如果我們把這個問題思考出來,特別是我們這個年齡思考出來,在以后我們的道德、人格方面就會健全。我的理解,道德,不管它的本性是什么,有一點肯定是跟信仰聯在一起。我就講這兩個啟發,謝謝韓老師!今天我們也再次感謝所有參與我們活動的同學和老師,以及我們的張欣主席和各位領導,主要是感謝韓大師。韓老師真的是大師級的人物,今天能光臨我們學校,真的是蓬蓽生輝的感覺,再次感謝!

      陳少紅:謝謝段院長的精彩演講!兩個小時真的是匆匆而過,今天下午這兩個小時也已經成為我們記憶的一部分。記憶是文明之根,生命之水,同時也是文學的出發地。希望今天這個下午能夠被同學記住,同時也希望同學把生命中美好的,或不那么美好的記憶,通過自己的各種方式記錄下來,讓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種痕跡。今天謝謝,我們的演講就到此結束,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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