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聽到“文學理論無關(guān)文學”、“失落了文學感受的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等說法，其意大體是說，從事文學理論研習的人不讀文學作品，不關(guān)注文學實踐活動，沒有文學感受，他們只會津津樂道于西方文學理論，并且往往用西方的文學理論硬套中國文學，以致于沒有切實解讀文學作品的能力，也無法“反作用”于文學實踐活動。既然當今的“文學理論無關(guān)文學”，那稱之為“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最為恰當。這樣的文學理論對文學有何用處?這樣的文學理論要它作甚?文學理論因此被認為陷入了合法性危機而需要予以重建。對此，我們當作如何思考呢?

　　我們認為“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并不必然陷入合法性危機，相反它有其自身存在的相當合法性。檢閱文獻我們發(fā)現(xiàn)，多年前金惠敏、劉方喜二先生曾對此一問題做過很好的思考，已然為“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進行了合理的辯護。依金惠敏之見，文學理論在走向“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它沖出文學的限制，越來越作為一個獨立的、自組織的和有生命的知識系統(tǒng)，直接向社會發(fā)言，承擔一定的文化功能，并迂回地作用于文學。同時，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獲取了哲學品性，能行宗教、哲學之用。這些都使得其存在有充足的理由。退一步說，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是否合法關(guān)鍵的不是有沒有文學，而是要具有現(xiàn)代性反思的能力。這樣的辯護是有相當?shù)览淼摹⒎较惨卜浅Ｓ辛Φ貫?ldquo;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進行了辯護。在他看來：其一，文學理論可以作為一種獨立的知識系統(tǒng)存在。它可以離開文學經(jīng)驗，生產(chǎn)自己的知識，比如做某一文學理論知識的學理闡發(fā)、文學理論學術(shù)史的研究等。就實際情況看，這方面的工作還非常不夠，極需學界用力為之。其二，文學理論的功能除了解釋文學活動之外，它還有其他如“智”的功能。比如它有娛人心神、激發(fā)智慧的精神作用。這一功能也足以保證文學理論的合法存在。簡言之，文學理論完全可以是“學院精神”燭照下的知識生產(chǎn)活動，不是非得要跟隨具體的文學活動亦步亦趨的。然而，這兩位先生的辯護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也因此沒有得到足夠的“承認”，以至于文學理論“沒有文學”被視為導致文學理論危機的重要乃至惟一的原因。這顯然是有局限的看法。為此之故，我們有必要繼續(xù)就“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問題展開必要的討論。

　　我們認為，那種認為文學理論一定要有文學，并以能否解讀文學文本來判斷文學理論合法性的觀點，狹隘化了文學理論的對象、功能，甚至誤解了文學理論的學科性質(zhì)。這里不妨陳述為三：

　　其一，認為文學理論乃文學作品的解讀學，這狹隘化了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

　　假定我們認為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是文學與文學活動，那么文學理論一方面要探討文學的特性與本質(zhì)規(guī)律，而這種探討無疑可以脫離文學作品的實際，它可以從一種文學之外的比如學術(shù)政治出發(fā)來對文學的特性與規(guī)律進行思辨，比如什么是好文學的探討就不一定要聯(lián)系當前的文學文本實際。另一方面，作為文學理論研究對象的文學活動至少包括世界、作者、作品、讀者這四個要素，從任何一個要素出發(fā)都可以獲得一種文學理論，都有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學基本問題，比如文學有什么用，什么樣的人適合創(chuàng)作，讀者對于文本意義的確定有什么作用等，諸如此類的研究完全可以不聯(lián)系具體的文學文本，更不需要解讀具體的文學文本。

　　就此而言，把文學理論當成文學文本的解讀學難道不顯得狹隘嗎?即使退一步說，文學理論以解釋文學文本為能事，但我們也不能想當然地就認為文學文本解讀就是去逐層分析文學文本的語言、結(jié)構(gòu)、形式、敘事風格與美學特性，因為對文學文本的研究其實有很多致思路徑，比如從文學體制/機制/制度層面對文學文本的考察，追問什么樣的文本生產(chǎn)體制/機制/制度造成了當今文學文本的總體面貌等做法也是非常有價值的。它對于文學文本的理解也非常有益。這當是無可辯駁的共識了。

　　其二，因為文學理論不能有效地服務(wù)于文學文本的解讀就否定其存在的價值乃至合法性，這是對文學理論功能的狹隘化理解。

　　雖然我們不否認文學理論要為解讀文學文本服務(wù)，但也不能狹隘地把文學理論理解為解讀文學的“工具”。凡是能有效解讀文學文本的方法、技能和知識就被認為是有合法性的文學理論，反之則認為不是。這無疑是一種“以對事實的闡釋功效來衡量理論的價值”的實用主義做法。這樣的做法看似理性務(wù)實，但問題是理論怎么可能直接運用來解釋具體的文學文本呢?如果世界上的文學理論都只能直接地用以解釋某一文學文本，這對于文學的發(fā)展其實也不是很有利，因為文學理論在解釋文學文本的同時，更多地是遠離具體文本去建構(gòu)一種普遍的文學觀念、文學理想。此外，如果僅以文學理論是否能有效解讀文學文本這一條為標準來衡量，那么文學理論學科就會陷入消亡，因為自古以來有大量不能直接應用來解讀文學文本的文學理論。難道我們真的要全盤否定這樣的中西方“理論”，而回歸到中國古代的“評點”?又或者我們要把文學理論視為作家創(chuàng)作談?

　　其三，解讀文學文本固然重要，但改變文學世界恐怕更重要，對文學理論性質(zhì)的理解不可狹隘化。

　　文學理論是一門人文學科，它根本的性質(zhì)在于其反思性。所謂反思性，至少有兩重含義：一是要反思哪些結(jié)構(gòu)性因素參與了某一文學觀念的建構(gòu)；一是要反思并穿越某一文學現(xiàn)實及其所表征的意識形態(tài)，繼而建構(gòu)文學的規(guī)范、觀念與理想形態(tài)。反思性的文學理論不同于以解釋和描述為能事的文學理論，它不以實用主義和解讀具體文本為旨趣，而以批判思維、以提出理想為追求。具有反思性的文學理論，它雖然也要解讀文學文本，但它對文學文本的解讀不同于那種沒有理論色彩的“文學解讀”。如果我們意識到文學理論的反思性，我們恐怕就不會因為它不著眼于具體文本的解讀而認為它無關(guān)文學了，因為它一方面是在為文學理想而努力，它要改變文學的現(xiàn)狀，另一方面它還有借文學改造現(xiàn)實的沖動，因為依其之見，有什么樣的社會內(nèi)容/意識形態(tài)，就有什么樣的文學形式/話語。可以說，這樣的文學理論蘊含了可貴的人文精神，有回應現(xiàn)實的公共情懷。如果我們不固步自封在“語言的牢籠”，而往外跨出一步，難道我們不會認為這也是在理解文學嗎?只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那種安于文學文本現(xiàn)狀的解釋了。

　　回到1990年代以來文學理論知識生產(chǎn)的歷史與現(xiàn)實，“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也應當?shù)玫匠姓J。不承認這種文學理論容易否認晚近20年間文學理論正在發(fā)生轉(zhuǎn)型的事實。

　　文學理論確實轉(zhuǎn)型了，它最直觀的表現(xiàn)就是其研究對象發(fā)生了分化。現(xiàn)如今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至少有三種，即文學、文化、理論自身。

　　其一，以文學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理論，往往研究文學的基本問題，諸如文學的性質(zhì)與功能，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機制與條件，文學作品的結(jié)構(gòu)層次與體裁，文學接受的功能、效果，文學批評的模式、方法與價值等都是被反復探討的問題。通過這些基本問題的探討，文學理論發(fā)現(xiàn)了一些文學的特性及普遍規(guī)律，獲得了一些“知識”，建構(gòu)了“文學知識學”。同時，這些“知識”對于我們理解和具體闡釋文學及文學活動不無益處。

　　其二，以文化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理論，常常認同威廉斯所理解的文化乃生活方式說，然后順理成章地將大眾文化/文學納入研究范圍。同時，它還認同結(jié)構(gòu)主義與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觀念，然后將一切都形式化、符號化、文本化，文學性因此也就這樣蔓延了，因此一切都順理成章地成了“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文學理論的確越界擴容了。

　　其三，以理論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理論，則以追問和反思文學理論自身的一些問題為旨趣，比如文學理論是什么，什么是好的文學理論，怎樣研究文學理論，文學理論有什么用，文學理論的未來走向如何，文學理論與文化研究是什么關(guān)系，文學理論的合法性在哪等一些較為基礎(chǔ)的問題都是其關(guān)注點。同時，以理論為研究對象的文學理論，還常常進行理論個案的分析、理論術(shù)語的厘定、理論歷史的梳理等。比如對卡勒的文學理論做對象性研究，對文學性做關(guān)鍵詞梳理，對百年文學理論史進行各種形式的書寫等就是這樣的研究。

　　文學理論研究對象的分化與多元直接導致了文學理論的轉(zhuǎn)型。一方面，文學理論的構(gòu)成空間乃至知識形態(tài)擴容了轉(zhuǎn)型了，逐漸接受了文化研究/文化理論/文學性理論/批評理論/理論/后理論的合法存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認為，文學理論走向了“大文學理論”。它不再局限于探討文學文本，即使以文學文本為研究對象，但也不以文本的“內(nèi)部”解讀為目標，更不以文本的審美品鑒為鵠的，這就難免給人造成這樣的印象：它是“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它在文學研究中的合法性因此可疑。然而，這種文學理論真的沒有合法性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以文化研究為例稍作解釋。文化研究常常被質(zhì)疑為是“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但我們不可否認的是，文學研究中使用文化研究的方法卻越來越普遍了，并且在實際的研究中取得了一些成績。

　　總之，無論從轉(zhuǎn)型后的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看，還是從構(gòu)成當今文學理論的具體形態(tài)如文化研究、文學理論學來看，它們似乎確實屬于“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但只要我們不采取過度的保守姿態(tài)，接納這樣的文學理論當是不無理由。畢竟，看似沒有文學的文學理論，乃是應對新的文學發(fā)展實踐的結(jié)果，它對于文學文本的解讀也是有所助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