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

 

天一睜眼  母親便順著日子的睫毛

淚水一樣滴進了生活的海洋

她蹣跚著攀上木凳在神龕上燃起一柱香

佝僂的身子鞠躬時  頭深深地低進了塵埃

 

她從外到內(nèi)清掃禾場  堂屋

洗抹家什包括火塘四周紅亮的板壁

當一縷菜香將回鄉(xiāng)度假的我

和年過五十復又單身與母親相依為命的二哥

牽引到餐桌時  一種節(jié)日的氣氛彌漫了整個老屋

母親的臉如一張干涸的河床

 

母親跨著籃子晃進屋后的菜園時

二哥趕著和自己親近了半年的花豬

默默地走在了去小鎮(zhèn)的路上

母親提著滿籃蔬菜鉆出菜園時

二哥用手指勾著一小塊鮮肉出現(xiàn)在禾場

娘倆臉部的表情像極了過年時的模樣

 

該進晚餐的人太多

蔬菜  腌菜  葷菜滿滿一桌

母親卻只擺了七個酒盅  七只飯碗

七雙筷子

母親說有的人年紀太大走不動了

說完她就開始一張一張焚燒紙錢

濃濃的煙霧  云朵一樣漫過來

漫過來   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

母親倏忽不見了   仿佛會幻術一般

 

不及言說的秘密

 

常在燈下的冬天

獨自荷鋤負蔞走進

樂沖那片寒風里清翠的竹林

 

低到塵埃中的目光

總能在一小撮惺忪的泥土下

找到一篼黃燦燦的驚喜

——散發(fā)著清香的冬筍

而順著一條根繼續(xù)深入

蔞中驚喜漸滿

——山下的村莊金碧輝煌

 

每當我要見好就收

——為下一次備藏

窗外已是春光一地

而冬筍破土而出

不及言說 成為一個村莊

見勢而長的秘密

 

回鄉(xiāng)

 

像一枚被強行掐斷的樟葉

在城市的油沙路面旋轉(zhuǎn)了幾圈

一陣風就將你吹回了村莊

漆黑的夜   你用一臉慘白的月光

照亮回家的路

當刺耳的爆竹次第點燃滿村燈火

你面帶塵世愧疚的微笑   輕輕地

走向一個開著白花的鏡框

年初離家時的承諾

還只是一個空空的屋架

兒子的婚事在風中搖搖晃晃

長長的雞鳴   牛在清晨的露水中啃著青草

這一切你不再關心

前面帶路的小黃狗

離開村口時咬著褲角不松的小黃狗

退退轉(zhuǎn)轉(zhuǎn)   轉(zhuǎn)轉(zhuǎn)退退

能否準確嗅到樂沖后山上

父親汗水浸漬的氣息

這些  你也不再關心

 

母親將自己彎成了一張弓

 

母親將自己彎成了一張弓

一張存放在老屋里枯朽斑駁的弓

風一吹   就能聽到

折斷前的些微聲響

 

這是一張能夠走動的弓

像沾滿泔水和糠菜的潲盆把

被生活長滿老繭的手提著

在火塘與豬廄之間

顫微微地    來回移動

 

遠遠地  就能看到

母親在老屋后面山坡上忙碌的身影

她扶鋤歇氣的模樣

宛若一棵過季的野蕨

半截垂在夕陽下   半截掩埋在土里

 

當夜幕快要覆蓋住整個村莊

這張弓總是會半立在老屋前的石拱橋上

靜寂地眺望   

像是在等待被彈射出去的青春

意外地歸來

 

如今   弓上的弦越繃越緊

睡在小城的我

常常半夜在砰的一聲中驚醒

感覺母親將最后一粒時間

彈射到了我忐忑的胸口

 

 

 

作者簡介：李定新，筆名樂沖，男，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毛澤東文學院中青年作家研討班第11期學員。湖南省第八次作代會代表。安化縣文聯(lián)副主席。1990年代開始寫詩，作品散見于《湖南文學》《星星詩刊》《西部》《詩林》《散文詩》《文學風》《湖南日報》等報刊，多次獲詩歌項獎勵。詩作收入《新時期三十年湖南文學精品典藏》《2015年中國詩選》及各類詩歌年選等專集。著有詩集《靈魂的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