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6-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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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操場
我童年上的是村小。學校很小。發蒙的時候甚至沒有學校,是臨時借用大隊部的一間房子做了教室。那時候的大隊部相當于現在的村委會。后來大隊部很快在一個山坡上找到一塊較大的平地,建了一豎帶拐彎的一棟“7”字形房子。長長的一豎是三間教室,拐彎處是一個開放的空間,“7”字的那一短橫有兩間房子,一間是老師們的辦公室,另一間是學校唯一一名公辦老師的宿舍。學校起先隔年招生,后來有些家長在孩子達到法定入學年齡時執意要送孩子來上學,學校只好每年都招生,但因為班額小,教室不夠,老師人手也不夠,就在每個教室里放兩個年級,老師復式教學。一開始學校沒有操場,體育課沒法上。大隊部一咬牙,把緊挨學校的那個一畝多地的土圫騰出來做操場。建操場的時候,我們新學期已經開學,我們在那邊書聲瑯瑯,村民在這邊喊號子、打臺硪。下課鈴響,我們就圍在這邊看自己的父母兄姐如何為我們建操場。因為原本就是一個圫,土地是平整的。我們那兒都是沙質土,透水性很好,即便下雨,雨一停地面就干了。村民們先用砸錘和抬硪把地面壓緊實,再在上面鋪一層三合土和煤渣,我們的操場就建成了。這當然不是什么標準操場,但在我們那片丘陵山地,土地無比珍貴,小孩子擁有這樣大一片地來玩耍,簡直是奢侈了。我們在操場上學習跳高、跳遠,練習跑步,也在這兒練習下腰、翻跟頭、打鷂子翻身。我們也在操場上舉行集體活動,比如聽校長訓話、少先隊新隊員宣誓入隊、期末表彰學習成績優秀的學生,這些活動都是在這操場上進行的。這一片操場不只屬于我們這些學生,也屬于村里人。農忙時節,學校放假了,村民在操場上曬稻草,擺開大盤箕曬各種疏菜。冬天則在操場上攤了大曬墊,用來曬紅薯米和南粉絲。學校是沒有圍墻的。假期里我們常跑到學校來玩,透過破損的窗玻璃朝教室里面看,看哪張桌子上學期是自己坐的,猜想開學以后,我們會調整到哪間教室,又會跟誰同桌,坐哪張課桌。那時候的課桌是連桌,兩個人坐同一張課桌,跟誰同桌是非常重要的。天上有大月亮的晚上,如果操場沒有被農民攤曬的東西占領,我們也會跑到操場來做游戲。這么大的空間最適合玩“咬龍”。“咬龍”的規則跟老鷹抓小雞差不多。一個人站在前面,當“咬龍者”,一個身強體壯的同學當龍頭,負責監視“咬龍者”的動向,指揮龍身移動,后面的同學一個牽著另一個的衣服后擺,排成一條長龍。學校在村子中心,操場上的喧鬧聲大家聽得見,聽到喧鬧聲,孩子們爭先恐后從家里跑出來,加入游戲。龍身越擺越長,隨著龍頭的躲避,長長的隊伍在操場里左擺右甩,有時躲避不及,龍身龍尾打了結,一群人全撲倒在地上,喧鬧聲更響亮了。我們的操場雖然簡陋,極不專業,但每次我們參加全鄉的運動會,名次都不錯。有一個叫繼兵的男同學還代表全鄉中小學生參加過全縣運動會,獲得優勝獎。繼兵出生那日正是他奶奶四十歲生日,小名就叫四十伢子。四十伢子生得肩寬腿長,力氣大,跑得快。村里人也叫他“四十大力”。有人在代銷店買了罐頭,蓋子打不開,跟他說:“四十大力,幫個忙。”繼兵接過罐頭一擰,“啪嚓”一聲就打開了。有的同學上課時不舒服,生了病,老師說:“繼兵,XXX同學病了,你快到他家去一趟,讓他爸爸媽媽來帶他回去看醫生。”繼兵拔腿就跑,不一會兒又一陣風似地跑回來,向老師報告:“他爹爹來接他了。”過一會兒,果然看到同學的爹爹來了。參加運動會之前,老師也要給同學們進行訓練。鉛球、鐵餅、標槍之類的器材是沒有的,老師在訓練時只能告訴大家比賽規則,真家伙要到比賽的時候提前到賽場上才能見識。因為操場太小,跑步訓練也只能練起跑。但沒有關系,更長的跑道在田野山嶺之間。結婚以后,有一回跟我小叔子的媳婦聊天。我羨慕她身體素質好。她是在城郊長大的。她很自豪地說:“我從小是運動員呢,跑步一直是全校第一名。不過后來參加全縣運動會,連前六名都沒有得到。名次全被你們那些山里來的小孩子得去了。后來嫁到你們家才知道,你們出門就要爬垅上坳,腳力好得很,我們哪是對手!”我笑了。我還想告訴大家,這好腳力也是會遺傳的。繼兵的兒子后來考大學,上的是體育專業。(最近常在媒體上看到學校毒跑道事件。不由得讓我想起了童年的操場,是為記。)
餐桌學堂
小時候,父母常年外出打工,我和弟弟就由爺爺奶奶照顧。爺爺奶奶一并照顧的,還有伯父的孩子——我的堂兄、堂妹們。因為住在同一個屋場,伙食攤子是分開的,但吃飯的時候,我們都喜歡端了飯碗擠到爺爺奶奶的桌子邊。爺爺讀過古書,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但我們這群孩子太過懵懂愚頑,吃飯的時候,爺爺常常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筷,耐心細致地給我們講道理。我們的年齡參差不齊, 有的能上山干活了,有的連飯碗也不會端,筷子也拿不好,爺爺就一遍又一遍地示范,教我們如何把飯碗端平穩,如何把筷子捏得靈活自如。他說,吃飯是一輩子的事,吃飯的家伙(即碗和筷子)得拿好了,拿好的標準是不管別人如何碰撞推搡,手中的碗也不會打碎,夾在筷子上的菜也不會掉到地上。四五個小孩子擠在一起,難免鬧矛盾。一鬧起矛盾來,有的哭,有的叫,有時還會打起來。奶奶脾氣火暴,處理的方式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分是非對錯,每人頭上賞顆“毛粒子”,再大喝一聲“都給我閉嘴!”爺爺就不同,他會趕緊伸出手來制止奶奶:“不要打!小孩子打不得,尤其不能打腦袋,會越打越蠢的!”還會勸奶奶:“你不要那么大聲喊嘛,看把他們嚇壞了,你要和風細雨一點……”接著,爺爺會跟我們說:“兄弟姐妹要和睦。”他把一根筷子舉起來,說:“這一根筷子容易折斷,要是一把筷子,你試試看,看誰能把它折斷。所以說‘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究竟什么叫“其利斷金”,我們并不明白,但我們都知道,誰也沒有本事將一把筷子折斷。那時候貧窮,我們雖然不至于整日饑腸轆轆,見到好吃的食物還是常流口水。粗茶淡飯雖然頓頓有得吃,葷菜卻難得一見。鄉下風俗,家里來了客人,無論如何都要上個葷菜,哪怕到鄰居家里去借兩個雞蛋,也要讓桌上顯出客氣來。爺爺奶奶的餐桌小,平時我們湊在一起已經擁擠,來了客人更是熱鬧。大家的眼睛其實都忍不住盯著桌上那幾只盛菜的碗,筷子卻只伸在菜碗靠近我們自己的這一方,不會長驅直入搗入別人的地盤,當著客人的面尤其顯得斯文和拘謹。客人都夸我們“好教養”,我們就一個個正襟危坐,細嚼慢咽,更顯出“教養”來。因為爺爺早已經告訴我們,吃飯吃菜是有“規矩”的。客人來了,好菜要讓客人吃,不管你如何餓,如何想吃,吃的時候都不要表現得太“牢饞”——“不要像牢里放來出的牢饞鬼一樣,一輩子沒吃過似的。”吃要有“吃相”——不管是在自己家里吃還是到別人家做客,都不要吞得太快,不要發出響聲,也不要吃得太飽。飯吃七分飽就可以了,因為飯脹屎呆(這字要讀ai的第二聲)坨。夾到很好吃的菜,不要直接塞進嘴里,而要在飯碗里放一下再吃。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吃個飯有這么多的“不要”,但這些“不要”自然讓我們在吃飯時顯出克制與優雅來。爺爺還要我們把碗里的飯菜吃干凈,不要把飯粒灑到桌子上,他說,灑飯粒和剩飯菜都是“作孽”,會遭雷劈的。那時候糧食少,米飯不夠吃,需要摻紅薯、豆子、高粱等雜糧。爺爺告訴我們,吃飯先要吃雜糧,把白米飯留到后面吃,“這就像過日子,要先苦后甜。”奶奶在家里操持家務,爺爺在田里土里忙碌,有時候過了吃飯時間,爺爺還沒有回,奶奶會耐心地等,一定要等到爺爺回來了才開飯。有時候實在等不及了,奶奶會先吃剩飯或者雜糧,把新鮮米飯留給爺爺吃。吃過飯后,奶奶還會把飯菜放在爐子邊上,讓飯菜一直保持溫熱。這些小細節,變成教育的一部分,潛移默化在我們的成長中。
耍燈
人們常用“火樹銀花不夜天”來形容鬧花燈的盛況。這種盛況只能出現在古時的京城,或者現代的都市。小時候我在鄉村所經歷的鬧花燈,規模極小,完全沒有“火樹銀花”,但留下的記憶卻也極為深刻。村小一放寒假,離過年就近了。過了年,小孩子就長大了一歲。更重要的是,過年還意味著物質的豐富和生活的熱鬧。臨近年關,村里天天有人殺豬、磨豆腐,平日清貧的餐桌豐富起來了,小孩子的肚皮鼓起來了,所以,小孩子都盼著過年。我小時候也特別盼望過年。對于我來說,過年不只意味著長大一歲,意味著壓歲錢,意味著有很多好吃的,還意味著我又可以跟著大人們去“耍燈”了,每天晚上說不定還有“收入”呢。“耍燈”的意思其實就是“鬧花燈”。我們那兒是偏僻貧窮的鄉下,“鬧花燈”的排場原本就沒有辦法和大地方比,而且破“四舊”之后,原有的龍燈獅子花燈這些行頭都被“破掉”了,只有一副獅頭被我遠房的家門叔叔收藏了起來。我上小學的時候,文革已近尾聲,許多原本破除了的舊俗又死灰復燃,“鬧花燈”就是其中之一。叔叔請裁縫用紅白兩色的布和眾多麻線做了一張獅子皮,邀上一些朋友湊成一副鑼鼓響器,每年從正月初一到十五便在村里挨家挨戶耍起花燈來。因為只有一副獅子行頭,叔叔和他的搭檔又沒有經過特別的訓練,會表演的動作有限,獅子到別人家拜過年之后,就沒事可干了。過年家家圖個熱鬧喜慶,主人家打開門,用鞭炮將耍燈的隊伍迎進堂屋,上下鄰舍全圍過來看花燈,總得要表演點節目。村里會打地花鼓的,就扯起嗓子唱一段花鼓戲。我們這些小孩子也不閑著,會翻跟頭的,翻兩個跟頭,會下腰的,下腰搭個拱橋,會劈一字的劈個一字,只要你肯表演,鄰里鄉親就會為你喝彩,不會挑剔節目是否精彩。村子很小,六百多號人,百來戶人家,全都散居在山山嶺嶺之間。冬夜是寒冷而寂靜的,“耍燈”的隊伍來了,山村才會熱鬧起來。“耍燈”重要的是“耍”。每年放了寒假,作業和書包就丟到爪哇國去了。我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叔叔家里,看叔叔和他的搭檔演習獅子拜年、打滾的動作,幫著他們用皮紙糊燈籠,和伙伴們練習下腰、人上疊人、翻空心筋斗、打鷂子翻身。夜幕降臨,耍燈的隊伍出發時,我們既是演員又是工作人員,還是觀眾。我們這些小孩子舉著燈籠,大人們敲著鑼鼓。會打地花鼓的男女用油彩化了妝,穿了古裝戲服,他們整張臉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走在隊伍里顯得特別搶眼。我們其他人既不化妝也不換行頭,完全是本色表演。“咚咚鏘、咚咚鏘!”一路鑼鼓轉過山坳,山坳里的人家聽到動靜,立即在屋門前的小路上炸響一掛鞭炮,把我們迎進堂屋里。舉燈籠的孩子便四面站定,在堂屋里圍出一方小小空間,獅子一個翻滾滾進堂屋里給主人拜大年。獅子拜完年之后,我們小孩子把燈籠交給旁邊隨便哪位鄰居親戚代為看管,跳到場地中央表演翻跟頭、搭拱橋、疊人上人……老人們看得驚心動魄,圍觀的人們一陣喝彩。這些人里有我們的父母,也有大伯大姨,他們看著自己的孩子會表演,本事了得,臉上都掛著驕傲的表情。有些人的孩子沒有上場表演,只是單純地當觀眾,這時就免不了遭到父母的責備,責備自己的孩子膽小,出不得眾。夸獎和責備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心里禁不住生出驕傲,臉上露出抑制不了的自豪,表演的動作更舒展,亮起相來更煞有介事。我們的節目之后,壓軸的戲來了。是穿紅著綠、畫著油彩的那一對男女表演一段花鼓戲,我們那兒叫“打地花鼓”,也叫唱“對子花鼓”。據說現在我們家鄉的“對子花鼓”已經屬于“非遺”項目。對子花鼓由一丑一旦兩個演員表演。丑角鼻子上劃一道白色油彩,兩眼上各涂一道白色。穿馬衣馬褲,頭戴它帽,手舞紙扇,性格詼諧。旦角化一般粉裝,貼片子,身穿彩衣彩褲,系羅裙,梳巴巴頭,拖一束長發,手里使用手帕和花扇。對子花鼓的傳統曲目很多,但最受歡迎的是《十月望郎》《洗菜心》等鄉村俚曲,一丑一旦插科打諢,相互調笑,內容多少有些少兒不宜,卻能贏得最多笑聲。地花鼓唱打到高潮處,鑼鼓家伙暄起一陣熱鬧,隨即嘎然而止。這時節目已近尾聲,領頭的叔叔用伶俐的口齒贊出一串喜慶吉祥的好話,贊主人家今年人財興旺,主人家聽得高興,便遞上紅包。紅包遞過來了,我們的“耍燈”也要結束了。我們舉起燈籠繞場一圈告別這一戶人家,又踏上彎彎山路,去山坳里的另一戶人家“耍燈”。這樣的“耍燈”一直要持續到正月十五。過了正月十五,寒假也就過完了。我十六歲就離開了山村,但是,我長大后的寫作卻大多以鄉村為背景。我對于鄉村的了解,對于湘中民俗風情的了解,不是誰教給我的,而是在生活中耳濡目染的。在我看來,我小時候寒假里參加“耍燈”其實也是進了一個博大的民俗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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