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 楊守森 時間 : 2016-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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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以來,“二戰”之后興盛于歐美諸國、在新時期的中國也產生了重要影響的解構性后現代主義思潮,已漸趨沉寂。該如何評價這活躍了半個多世紀的西方文化思潮?其對當代中國產生什么影響?熱潮過后,我們應冷靜地展開反思。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主旨是:立足于本體論、懷疑論立場,力圖以解構“邏格斯中心主義”為理論視角,反對用統一性與整體性來規范世界,反對用固定不變的邏輯與規則說明世界,尊崇歧見差異,提倡多元并存。這樣一種思潮,雖然有利于人類破除迷信與盲從,激活創造意識、變革意識,但問題是:“后”之后該如何?
虛無主義代替了價值倫理
不可否認,利奧塔、福柯、德里達等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對人類現代文明的反叛是振聾發聵的,他們更為痛切地看到了因科技理性的強盛、知識信息的爆炸、社會規范的僵滯、物欲主義的泛濫而加劇了人性異化、精神迷茫、思想沉淪之類的弊端,但他們應對問題的立場與方法是有問題的,不可避免地帶來責任感和價值倫理的喪失。
后現代主義思想家所推崇的人生策略只能是:不必再為人生意義、道德尺度、人類命運、世界本體之類問題傷腦筋,也不必自悲自嘆、自尋煩惱,而盡可隨心所欲,任意而為。后現代主義影響領域較廣,比如,在與人類文化生活關聯最為密切的文學藝術領域,一些作品的深度模式被削平了,不再追求價值與意義;文學寫作變為“零度”的書寫活動;甚至連藝術家與非藝術家、藝術與非藝術也沒什么界限了,都不過是“玩”而已。這樣一來,結果只能是,以懷疑文化與否定文化代替了文化的開拓與創造,以虛無主義代替了價值倫理,以相對主義模糊了是非標準,以放浪形骸代替了嚴肅的人生追求。故而在一些深受后現代思潮熏染者那里,甚至在一些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的個人生活行為方面,都會讓人感到有點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分析起來,這或許不一定是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及其信奉者們的本意,但之所以如此,是由其“解構”思想的內在邏輯決定的:既然要解構一切,要尊崇歧見差異,要提倡多元并存,也就一切都不必當真,一切都無所謂了。
激進反叛理性秩序
從后現代主義思潮產生的根源來看,雖與“二戰”之后的時代環境有關,但從深處分析,實乃源于人類長久以來的苦惱,這苦惱就是人類不得不面對的感性與理性、自由與規矩、個人與集體(社會)之間的對立與沖突。法國思想家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一書中有句名言:“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并曾這樣描述過人類不再是動物之后的境況:“由自然狀態進入社會狀態,人類便產生了一場最堪矚目的變化;在他們的行為中正義就取代了本能,而他們的行動也就被賦予了前所未有的道德性。唯有當義務的呼聲代替了生理的沖動,權利代替了嗜欲的時候,此前只知道關懷一己的人類才發現自己不得不按照另外的原則行事,并且在聽從自己的欲望之前,先要請教自己的理性。”人類雖由此而成為有智慧的生物,但同時也“被剝奪了他所得之于自然的許多便利”。在人類歷史上,有多少哲人、學者、詩人、作家、思想家、政治家,都曾為人類的如此無奈而焦慮,并求索解決之道。或如中國的老子、莊子那樣,主張以與世無爭、清靜無為的生存策略換取心靈的安寧;或如基督、釋迦牟尼那樣,教人忍受現世的苦難以換取來世的幸福。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要奮力掙脫為現代社會加劇的種種束縛,其用意也是很可理解的,但他們采取的激進反叛理性秩序,徹底顛覆文化規范的立場與方法,不僅于事無補,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只能增添人類的精神困境與心靈迷茫。對此,西方有許多學者早就給予了清醒的批判,認為這是西方世界的一場浩劫,是人類的一次精神自戕。用英國當代文論家洛德威的話來說,“是一種更深意義的頹廢,因為一個人懷疑除自己以外還有別人和世界存在,把自己游離于共同關心的事物,游離于社會的集體性之外,對社會進步而言,是十分危險的。”按照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的看法,這是中產階級庸人的大逆流,開的是市儈式的反現代主義形式和價值的倒車,代表著新的社會保守主義思潮。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的問題在于,他們似乎有意回避了這樣一個基本常識:人類之所以成為人類,原本就是理性秩序與文化規范的結果,而理性秩序與文化規范本身就是必要的束縛,無此束縛也就沒有人類。對于這個道理,中國古代的《禮記》中有這樣一段頗為精彩的論述:“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中國傳統文化所重的“禮”,雖然在歷史發展中變得過于紛繁,產生了壓抑人的感性與自由之弊,但從性質上來看,這“禮”正是使人類成為人類、區別于動物的必不可少的基本道德秩序與文化規范。
人類生存的理想狀態,說到底,應是實現感性與理性、自由與秩序、個體與集體的和諧統一;人類文化建設的目標,就是最大限度地找到調節上述二元關系的“度”。偏向任何一方,都會導致人類文化的失敗。某些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的失誤正在于:對人類處境中的二元對立過分焦慮,因而也就偏向了感性、自由、個人一方,而力圖極端化地排斥理性、秩序與集體,如此一來,人也就必將“非人”了。事實上,無論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們如何“焦慮”,如何看穿了人生的困境,人總要以“人”的樣子,在這個地球上繼續生存與發展。因而,在意識到既有理性文化弊端的同時,人們如何冷靜地面對現實,總結歷史,在思想與實踐方面進一步探尋既有助于實現個人自由,又不影響個人賴以生存的社會整體性與同一性的文化智慧,才是應有的奮斗目標,才是人類未來的希望所在。
理性看待后現代主義在中國
就后現代主義思潮在我國的情況來看,需要進一步反思的是,由于歷史背景、文化淵源及社會格局的不同,其危害恐要遠甚于西方。20世紀80年代中期,這一思潮在我國的涌入,確曾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的哲學、文化及文藝思想注入了新的活力。但因饑不擇食的一時之需,在思想文化領域,也釀成了片面性地推崇和強調后現代主義的局面。尤其是在文學藝術領域,甚至一度出現了唯“后”是從的態勢。曾幾何時,誰不“后”,誰似乎就有落伍、保守之嫌。正是在這樣一種時代浪潮的簇擁下,對后現代主義自身存在的問題,以及對中國當代社會的潛在危害,我們也就未能來得及深入思考。
我們應作出深刻反思,以開放的襟懷與視野,整合古今中外人類優秀的文化資源,建構能夠融入當代世界主流的民族精神、國家倫理,以及科學、民主、理性和諧的社會秩序。而后現代主義極端化的反理性、反文化與非價值化的“解構”立場,與此使命和追求顯然是不合拍的,甚至是背道而馳的。相反,中國當今社會幾近泛濫的自我中心主義、利己主義、享樂主義之類,倒是和后現代主義不無意向層面的相應之處。由此著眼,我們或許可以更為正確地評判后現代主義在中國的是與非。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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