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蔡勛建 時間 : 2016-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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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我在鄉下老家表妹的家娘(婆婆)七十大壽,我和妻子同去祝壽,見到一個小男孩,約五六歲,虎頭虎腦,迷著腦殼在門口玩泥巴,一身上黃下藍的衣褲沾滿了泥點,渾然一個小泥猴。滿臉泥跡斑駁,只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露在外面,就像一堵剛用泥抹好的土坯墻開著兩個窗口。我知道表妹的兒子和女兒都已長大成人,在廣東、江西打工,按說她家應該沒有這么小的孩子,我問表妹那男孩是誰,她說是她撿到的一個伢仔,叫虎子。
我不信,天下哪有這等好事,這么胖墩墩活潑潑的伢仔讓你撿到?
許多年沒回鄉下老家了,有一些親戚和我兒時的朋友朝我走過來,他們熱情地招呼我,與我握手。我握著一雙雙長期在田間地頭勞作的手,像握著一根根未剝皮的杉樹,雖然粗糙但感覺著很溫暖很親切,這使我感慨不已。說著閑話,想著握手,我竟然下意識地蹲下身子,一把捉住虎子泥糊糊的雙手,打量他半天,虎子不知所措,猛然抽出手,往我的臉上一抹,弄得我面目全非,哭笑不得,他卻一撒腳丫子,樂呵呵地跑了。
又見虎子是時隔月余之后,那是表弟的兒子結婚,我們又去鄉下吃喜酒。表弟與表妹是親兄妹,屋挨著屋,表弟忙著張羅,我們就在表妹家里坐,這是我第二次看見虎子,也是最后的一次。虎子在堂屋里守著電視機看動畫片,一點都不怯生。猛然間,他向屋后的菜地跑去,好一陣子他從屋前柑橘樹里鉆出來,手里舉著根柳枝,柳枝梢頭連一根白紗線,紗線那頭系著一只蜻蜓。虎子高舉柳枝在屋前禾場里轉著圈兒跑著,口里咿咿呀呀地喊叫著,柳枝上的蜻蜓在疾風中搖曳,像一只超微型的蜻蜓小風箏。
表妹夫望著虎子很開心地笑,我問他虎子真是撿的嗎?他又笑,說哪能啊。我說表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他說那是她說氣話,心里悶痛著呢。虎子他爸爸春上死了,媽媽也跟人走了,丟下他一個人,我們做姑父姑媽的不管不行啊,這不就是憑空撿來一個伢仔嘛。
我心里一咯磴,春上死的?他爸才多大年紀啊?表妹夫說,就是春上那場大冰雪,虎子他爸大明死在南邊了,才三十出頭的人啦,真是黃泉路上無老少,只是苦了這個伢仔。
2008年初的那場雪,據說那是我們湘北50年不遇的一場大冰災,真正的“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縣城里凍壞了多少水管、水表,街上摔傷了多少行人,就我們大院里停水就長達半月之久啊!長期冬暖如春的江南,一下子冰封千里,人們竟沒有丁點兒思想準備。
然而,更沒有思想準備的是我那表妹,還有虎子。
表弟和表妹都是我大舅的兒女,大舅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一場大病久治不愈悻然離世,舅娘撇下一男二女下堂,就在本村找了個放鴨子的漢子又立門戶,又生下一女一子,放鴨老漢不久因肺病不治吐血而亡,舅娘自思命惡命苦,辛勤拉扯兒女若干年,等到兒女各自婚嫁也溘然去世。我這才知道,虎子就是我那下堂的舅娘的兒子的兒子。
從血緣上講,大明已與我不親,他是舅娘改嫁后生的,但我還是記得,他是個瘦精精、早年背就有些羅鍋的小伙子,人雖其貌不揚,甚至看起來有點委瑣,可他人卻很靈活,挺勤勞,還有一手烹飪好手藝,后來在縣城賓館參加過廚師培訓,然后孤身出入岳陽、長沙、南昌、廣州,一路闖蕩江湖……
大明在外打工,結識了一個家在東洞庭湖邊的鄉下女子,不久倆人就結了婚,生下虎子后,大明從江西輾轉去了廣東,不干廚師,在一家工廠當推銷員,他的愛人帶著小孩住在娘家。虎子斷奶后,她也外出打工,只身漂泊。
一場曠日持久的大雪、冰凍,中國南方成了一個雪白的世界,地平線消失了,整個世界到處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大明想回家過年,可廣州火車站里人山人海,廣州的賓館、街道到處都是滯留的人群,他幾次老遠乘車趕到廣州火車站想弄一張北上的車票回家,結果到了火車站廣場就返身折了回來,他連插進人縫的勇氣也沒有。一個南方少見的寒冷的夜晚,大明死了,死得蹊蹺,就在他打工的廠子附近不遠,不知是從廠里出來還是從廣州弄票歸來,他血糊糊地倒在一條偏僻的街道巷口,身上除了一張確認身份的身份證外,別無他物。
當地警方一封電報拍到村里,要家屬前去認領料理,名義上的家他還是有一個,兩間土磚瓦房,長期蛛鎖塵封,屬卻難找了,大姐遠嫁,妻子也不知在哪里流浪。一個難題擺在我的表妹、與大明同母異父的小姐姐的面前,出于同情,出于親情,出于道義,表妹夫籌借了一些盤纏路費搭上了南下廣州的火車。
從廣州到大明事發地點還要坐幾小時的汽車,表妹夫萬萬沒想到他接到的是一只燙手的山芋。當地警方認定大明系他殺,為歹徒謀財害命的搶劫案,兇手還在緝拿中。表妹夫除自負路費生活費外,還需交納停尸費、冷藏費、火葬費等一應費用,對于家境尚要扶貧的他來說,這是一筆數量不小的開支。表妹夫找到了大明所在的那家廠子的老板,老板躲躲閃閃不肯破費,說是大明并非死在廠里,沒理由對此負責。再次上門,老板就玩起了“藏貓貓”的游戲。大明死得冤枉,案子尚未最后偵破,不能就這樣草草了事一把火燒了,表妹夫心里這樣想著,再說他一時也拿不出這多錢來,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他轉身搭車回了家……
就在表妹夫在南方處理大明后事的時候,虎子與他的媽媽回家了,當這個年輕的女人得知自己的丈夫命絕南方的消息后,半天無語,第二天她居然把虎子撂在表妹家里,走了。
我又一次拉住虎子的雙手,白白的小手肉乎乎的,手里還捏著那根栓著蜻蜓的紗線,紗線那頭蜻蜓已經死了。虎子的小手在我的手中躁動,他想掙脫,我一把將他摟進懷里,問他的爸爸哪里去了,他卻大聲地回答我說爸爸打工去了。我的心一陣發涼。虎子繼續玩他的那只死了的蜻蜓,他捋了捋蜻蜓薄薄的翅翼,拽著紗線猛跑,讓死蜻蜓當作小風箏放飛。我想也許虎子在放飛著自己的希望,也許什么意思也沒有,純粹就是小孩子玩兒。
妻子望著懵懵懂懂的虎子心痛得落淚,后來她在城里的弟妹家弄來許多半舊的小孩冬夏可穿的衣服,托人捎給表妹。
回到縣城,我在街上看到兩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與虎子年齡相仿的小孩,一男一女,手托瓷碗,追著行人討錢。行人中有施舍解囊丟下一塊或幾角零鈔的,有像避瘟疫一般老遠就逃遁的,那小孩的表情讓人感到明顯地是在完成一種任務,而并非生活所迫,說不定他們的主子就躲在附近某個角落,遠遠地看著。他們臉上那種毫無內容的笑,仍然掩飾不了他們這個年齡時段的天真,以及他們對這個世界的一無所知,這讓我再次想起虎子。
清明時節,我回鄉下祭祖。掃完祖墓,順便落表妹家看看虎子,卻再沒見虎子的蹤影,表妹說兩個月后虎子他媽媽把他接走了,從此杳無音信。大明好端端一個家就這樣散了。然而,大明卻一直還停厝在南方,他的后事處理還懸而未決,表妹夫后來還去過一次廣州,他先去找當地警方,兇手仍逍遙法外,再去找那個廠子的老板,廠子卻倒閉關門了,老板也不知所蹤。他甚至還去找過當地的有關部門,無人受理,案子仍不能了結。限于財力,表妹夫力不從心,無可奈何,他有點灰心想放棄了,我說總不能……
大明的案子就一直這樣懸著。他也一直待在南方某地陰森的停尸房里被冷藏著,他的兒子虎子心里至今只知道他的爸爸還在外地打工……
離開表妹家,周圍野地里不時響起祭祖掃墓的鞭炮聲,那是后人對先人的記念,我不能不想起虎子。我想他的父親不在了,這事該不該告訴他,什么時候告訴他?我還想年年清明,今又清明,長大成人后的虎子將來到哪里去為他的父親掃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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