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馬 燈

　　水泥地上，破碎的玻璃在冬日的陽光下泛著清冷的光。八歲的小表弟木偶似的站著，姑姑高高地沖他仰起了巴掌。意外地，父親未加任何阻攔，只是小心翼翼地掃攏，而后一鍬鍬地放進撮箕，真真切切的響聲仿若塵世風鈴的低吟，迂回流淌于歲月的腹地。漫過記憶之門，一段凝重的日子破空而來，日子的河流之上，父親是一葉孤舟，孤舟的帆頂，一盞馬燈搖曳出所有生命的熱度……

　　下放食堂搞單干，叔叔和姑姑還不能獨立門戶，一家五口全靠父親和祖父鼎力支撐。隨著母親和我的出現，原本就緊巴的日子變得愈加忙亂，迫于無奈，父親顧不上對佛的虔誠以及與因果報應的敬畏，毅然經常在雨后的夏夜出去抓青蛙，然后送到距村三十余里的靖港鎮上賣點錢貼補生計。手電筒是無論如何也買不起的，但這最終無法難倒父親，他狠心拆下我玩具手推車兒上的木滾子，扎上鐵絲提手就成了燈座，燈罩則是敲掉了底的透明農藥玻璃瓶。這種制作，雖遠離了現時的生活，然其抹不掉的記憶不亞于母親的乳香那樣深刻。我想，這應該是與我玩具手推車的“犧牲”無關的，縱然此后和伙伴們玩過家家時再也不能當神氣活現的拖拉機手。

　　每每捕捉青蛙的夜晚，我總是不肯睡去，老喜歡拉著姑姑的衣角站在禾場上遠遠地看他隱約的燈影。給青蛙剝皮時，父親的神態很凝重，我卻喜歡看脫下綠色后青蛙絕望的掙扎，生命的零落在當時看來，頗有審美的意味。鎮上的早市需早早動身，一旦錯過，青蛙就賣不掉。父親出門之前，我總忘不了要他帶回一個蛋餅，五分錢一個的，餅面上印有紅色圓圈的那一種。在我比劃的手勢中，父親的頭點得很遲疑，在他提著馬燈拐過村辦豬場的同時，也就拐進了我夢的企盼。

　　次日，太陽和藹地爬上了慵懶的屁股，我在隊上黃牛婆哞哞的叫聲里醒來。腮邊放著一個圓圓的蛋餅，上面布滿了浸浸的牙痕。屋角疲倦的馬燈似乎還冒著黑色的煙霧，清鮮的空氣里摻和著一縷刺鼻的煤油燃燒過后的氣味。父親，早已出門了。

　　妹妹的出生和我一樣，也是生下半個月還睜不開眼睛。父親照例嘴含米潲水反復舔著她緊閉的眼簾，偏偏這一次失效了，我遂而有了個盲妹。村里的老人說這是碰了地煞的緣故，要想制好非得請師公驅煞不可，父親欣然應允。師公敲完最后一次鑼已是深夜，父親顧不上疲乏，立刻拎著馬燈將師公送上了回家的山徑。回轉時天即破曉，我還夢囈在祖母寬厚的懷里。

　　馬燈的亮光在深夜的背景里出現了一次又一次。妹妹的眼睛最終沒有打開，卻在她五歲時一個夜里因急性肺炎而永遠寧靜的睡去。當我懷著極大的恐懼從床上爬起來時，叔叔已把她瘦小的身軀釘進了我們都曾睡過的木質搖窠。馬燈貧血的光芒在深夜中飄遠。燈影之中，妹妹被送進了村辦小學后雜草叢生的亂葬崗。這種印象，以后的日子回想起來，總也無法與五分錢一個的蛋餅聯系在一起，然沉睡的妹妹是否夢到了那如豆的亮光不得而知，遠望總是肯定的。

　　那一夜，天上沒有月亮，秋風頗涼。父親倒在床上，怎么也沒力氣爬起來。

　　人是脆弱的，面對塵世的情愛、苦痛、怨憎和喜樂是何等的蒼白，正如這破碎的馬燈，雖沉積了父親生命之輕、瓦罐之重的喟嘆，卻不經意傷在表弟的頑劣之下。我不知道父親對于那段已逝的苦澀抱有一種怎樣復雜的情懷，但歲月之河，總是在不斷地制造苦痛，又在不斷吞沒苦痛，拒絕悲劇并非就沒有悲劇，渴求喜劇也并非就一定擁有喜劇。這實在是一個千古秘題，風月不可解，因果亦不可解。

　　奧修《沒有水，沒有月亮》中的一段說禪的故事說不定可解。

　　一位女尼挑著水在月光里走過，桶中的月影很美，但因身體的傾仰而導致月影老是一團破碎的光斑。她想盡量走得平穩些。驟然，她摔倒了，水撒了，月影頓時消失，女尼的念頭也沒有了，腳步反而輕快起來。

　　父親的一生，跨越了三個時代，直到去年離開我們，不論生活跌宕起伏，始終報以堅忍，正是這種堅忍，鑄就了我生活的態度。

　　2

　　愿望在遠行

　　總有一種去遠行的愿望，像輕風，像小鳥。

　　在茫茫草原著一身長袍，履一雙馬靴，跨一匹白馬，輕揮的牧鞭留住漂泊的白云，邀請奔跑的牛羊，吹一曲悠揚的低音，讓他們傳遞一顆驛動的心。

　　穿上牛仔，背上吉他去登臨萬里長城，從燕山支脈的腳山頂一直走下去，順著起伏的山勢到達渤海邊，用心彈奏吉他，問侯塞外的風景。

　　總有一種去遠行的愿望，像輕風，像小鳥。

　　去茫茫林海，背一支獵槍，帶一只黃犬，升一個火堆，燒烤著獵物，獨享自己釀造的樂趣。

　　牽一匹駱駝，搖一路駝鈴，行走于沙漠，任憑風沙洗禮。在晴朗的夜晚，將頭伸出睡袋，默數滿天星斗，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叩開三毛的家門。

　　總有一種去遠行的愿望，在天涯海角看海上日出，靜坐黃昏；駕一葉小舟搖向萬頃大海，貪圖海明威筆下《老人與海》里生命抗爭的雄壯；讓碧野先生當向導去看雪峰、溪流、森林和齊人高的野花；去蒙古包狂飲大嚼；去天然湖聽哈薩克不幸的傳說。

　　心在流浪，向遠方，流浪的心沒有終點，只有驛站。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擁有它。那時，我將用我平凡的筆給世人描繪奇妙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