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之春

賀予飛

 

語言

文學院新來了一批留學生

索馬里的說法語，印度的說英語

澳門的貴族后裔

流利地說著葡萄牙語

 

我的高中同學宋興邦，去伊拉克工程援建

三年被迫學會了四種語言

 

子彈除了殺人，還時刻用來檢驗

每個詞的發射威力

 

還有什么讓我悲傷

我曾在海德公園，看到一個瘋子

 

站在巨石上，用方言朝天空怒吼

如今，他每夜

都來到我的夢中

 

烏克蘭之春

安娜告訴我，戰火已從她父母所在的東部城市

蔓延到南方

一年了，戰爭還沒有停止

在這個被積雪覆蓋的南方小鎮

我的朋友安娜，即將成為

美麗的新娘

 

泅渡

屏住呼吸，我潛入

夜的彎曲中

苦與咸灌入耳鼻

瞳孔深處許多虛影晃過

迷宮中千萬座白塔，壓不住我

把名字含在嘴里

經筒，滲出細小的汗

群山白發瘋長

 

黑夜，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塵埃之上，青稞躬背，野馬躍動

無數暗處的生命，在一張弓里

泅渡

 

訪神隱村

無需建廟，自然

會有人抬頭

秋天有意或是無意，將一根枯枝

留下，上面懸著兩枚紅棗

 

山川靜默，一聲信天游

出自山谷中隱形的過客

羊群脫離了人世

朝山頂散去

蜂巢蟄伏在最高的崖壁上

 

而我，有礫石的宿命

被投擲于這無序的村落

在逆風的山巔

影子瘋狂地尋找軀體

 

間諜

幾只小鳥,在一片藍色與綠色間覓食

蚯蚓、田鼠、狐貍相繼而出

在黝黑而黏濕的風里

辨別天空的方向

是誰發現，這個世界的人

都在天上行走

 

在每一顆石子下面

都藏有一個不能告密的魂靈

 

黑夜

這些年，你一定也曾回來看過我

借一場雪的名義

 

你用我仇的眼淚

以稻谷的謙卑

換來這蒼白的命運

 

據說，雪山上住著無法返鄉的人

我只能懷著懸崖的沉默

在人群中與你相認

 

夜，空蕩蕩一無所有

除了雪。除了你

 

活法

  

他們蹲售于菜市場卑污的角落

他們大包小包擠睡在火車站的廣場

他們在醫院罵罵咧咧，嚷著回家，太浪費錢

 

世上有太多東西讓他們下跪

他們不善言辭，只會重復僅有的幾句體面話

他們祖祖輩輩守著老規矩，勞碌一生

 

我以為風一吹，他們就四散凋零

沒想到他們竟像南方的一場雪

過了一夜

便可接納所有雨水的敵意

 

在康定

沿康定河而上

莖草干枯

瘦馬嘶鳴

菜市口懸掛的牛骨帶著血路

在我手心尋找歸宿

 

跑馬山巔，沒有卓瑪與格桑的情歌

懸崖邊墜落的，除了巨石

還有卑微如塵土的生命

 

路的盡頭，藏族老阿媽提著酥油燈

走進了蒼茫的金剛寺

 

藍光螢火蟲

那個走在最前面的人，把靈魂

留在了最后

 

許愿，或是一種武器

在麓山寺，一棵羅漢松修煉了一千五百年

終于成精

人們的許愿被法術操作

無數人在塵埃里

應聲倒下

 

那個墻角的隱士

命運，沒有賜他一雙

合十的掌

 

有些人不需要武器，已修成

羅漢金身

 

尋佛

沿通天河而下，蝙蝠高懸洞頂

體內有星辰流過

塵世中的趕路人，此刻

已忘記奔跑

 

空房間

走進一間空房，失水的人

逐漸恢復彈性

世界原點，退回到孩子的眼睛

 

是誰試圖揭開這寂靜，用腳步一聲、一聲地對抗

是誰填滿夜色，讓回憶

暗下單曲循環

是什么在微光里生長，是什么被釘在昏暗中

是什么沿著空白

深入，再深入

 

我們無從知曉

天漸白時，房間里

傳來清掃的聲音

 

回奧克蘭途中

有些云生來不是為了流動

他們停留在屋頂

像倒立的人群

牛羊落在山坡上

四季為其敞開家門

風吹不走他們

桉樹守在高高的山崗

像墓碑一樣，站立

 

原野寂靜

唯有我們的車沖破一切停留

車內放著新西蘭國歌

旅客們昏昏欲睡

一叢蘆葦突兀地立在山頭

它們組成的那道陡峭線條

像我久違的親人

帶著傷疤和舊痛

行走于異國他鄉

舒緩的旋律，讓我胸中

結滿風霜

 

剝橙

 

他不知道，橙子在茶幾上放置了多久

他靜靜地剝開

空氣中有皮膚撕裂的聲音

肉分離的拉扯

他一根一根挑去攏起的經脈

遞了一小瓣給妻子

 

這失水中夾帶的苦澀

是他們遲遲未開口的原因

 

等風來

她要求我們不再叫她紅梅，我看到匕首

剜去樹干上最后一塊木質疙瘩

 

她在光禿的枝椏起飛

她在光禿的枝椏落下

洞穴里火光閃爍

 

就在她喊出疼痛的一剎

我看到紅色的鐵

升起青煙

 

 

 注釋：

   1. 《語言》注：海德公園，英國倫敦的公園，其東北邊的演講角自19世紀末起成為英國工人集會和示威游行的地方，是公民的“自由論壇”。本詩中的“海德公園”是英國1810年在澳大利亞殖民時仿建，其發表自由言論的傳統也被澳大利亞居民繼承至今。

 

   2. 《回奧克蘭途中》注：“蘆葦”引自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的《風中的蘆葦在思索》，他說：“思想形成人的偉大。一個人不過是自然界里一株最脆弱的蘆葦，但他是一株會思考的蘆葦。”

 

   3.《等風來》注：“洞穴”取自柏拉圖的洞穴隱喻。

 

 

       賀予飛，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博士生，居于岳麓山下，在矛盾中尋辨自我，愛詩與評，作品散見于 《詩刊》、《中國詩歌》、《海峽詩人》、《山東詩人》、《詩歌世界》、《時代文學》、《創作與評論》、《湖南文學》、《湖南詩歌》、《湖南教育》雜志以及《文藝報》、《光明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