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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幔女人的現實生活

    來源:鄧微   時間 : 2017-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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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日子風清氣爽,明日當空。一架飛機在羅幔的腦子里掠地而起,騰空遠逝。一切,從此靜止。空了,都空了。生活,身軀,心。

      愛情,是種養在羅幔女人蘭園里的素心荷,幾十年的養育,與自己的生命同等。一朝夢醒,發現它竟然腐了。一次次在揪心的空洞里醒來,迷茫而迷惑地看著這世界。

      起床吧。明天端午,酒店訂餐很多,不可馬虎。這是羅幔來“雅居苑”第一次大節日。羅幔是酒店老板人物安插的漂亮女人,能干聰明但不見得內行,大家心里有數,羅幔當然更有數。勤勉、用心才是法寶。

      “雅居苑”出入的都是當地富賈名流,吃飯的、度假的、休閑娛樂的,好多都是多年的老顧客了。這些人際關系正是羅幔愿意坐這個位置的理由,人脈就是能力,就是挑戰。這個四星級度假酒店副總的位置,除了對得起人物給的薪水,羅幔還要刷新、重啟,加大內存,裝個沒心沒肺嬉笑人生的軟件進去。

      “我的小女人,你在干嘛,想我了沒?”說曹操,曹操到。這個死人物像是有心靈遙感,幾乎每次都出現在羅幔走神的時候。

      羅幔問:“你貴州那邊的游樂場怎樣了嘛?”

      人物說:“跑資金跑土地呢天天,快齊了,想著你在羅幔里的浪勁老子就動力大得像開炮。”

      “哦,效率蠻高嘛。”羅幔不接人物開炮的話,這個老流氓,在羅幔面前他一句話都不會離開這個主題。

      “那是當然。我耗不起呀小女人。你做得還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有你罩著唄,我怕什么?”

      “哈哈,我的小女人就是會說話,我就罩著你。誰敢動?可你就敢亂動哦。這個月我擠時間回去,想你了啊小BB。”人物故意把寶寶說成BB。

      人物從其他女人那里輕易就能獲得他想要的一切,崇拜、乖巧、順從、死心塌地、全心全意。這讓他很滿足,是心的滿足,或者說虛榮心的滿足。羅幔卻不會,不管人物怎樣做都不能完全占有羅幔,她的心永遠在天邊飛,永遠屬于全世界,總讓人物不能完全得到而更加迷戀。身心都被羅幔玩弄著,有種莫名的快感,人物幾次生氣,卻始終沒有舍得離開。

      “老流氓”,羅幔嗔怪著老狐貍人物,掛斷他的電話,接通手機。

      “羅幔小女人,你呀,相當的不好!人家人物身價幾千萬,眼界比天高,千山萬水追尋你”,黃編在電話那邊嘮叨。顯然她聽到了羅幔“老狐貍”的話,知道在說人物。

      “好了啦,老娭毑” 羅幔打著哈哈打斷黃編的話。娭毑是長沙話,奶奶的意思,“我和你的浪漫時光八要提那個大俗人,好不好?”

      “沒良心的,為了你,人家人物買愛情期刊來讀哎,別不知好歹”,老女人還在電話那邊陰陽怪氣地唱上了,“我把愛情種在地里,秋天來收獲……哈哈。”

      “死女人,人家人物把你當岳母娘一樣供奉咧。上次在長沙,為了獲得您老人家的好感,人家惶惑了一整天,夜讀唐詩三句半。做人要厚道啦”,羅幔跟黃編是死黨,年齡差一截,女人在一起,飛短流長,外人是不知其趣的。

      人物天資聰穎卻從小不愛讀書,尤其痛恨語文,天天逃課。小學讀到本科肄業,重復了好幾個五年級以后,斷斷續續把中學念完。為在羅幔的閨蜜黃編那里獲取印象分,他是真補習唐詩來著。拿了本《唐宋名家選集》,讀了幾句東坡長短句“半壕春水一城花, 煙雨暗千家”什么的,人物覺得拗口,扔了那勞什子,說發誓不讀“唐詩三句半”。

      “好了,背后不損人家。好好過啊別死心眼,有事業有人愛,多幸福。”飛機事件后,黃編問候很勤,羅幔知道女友一直很擔心自己,這個空洞心里還有棵友情的種子。心里一熱,幾乎流下淚來。

      羅幔的情緒突然低落。曾經,諸葛亮觀魚,慨嘆“這看得見的魚群底下,還有看不見的更大的更惡的魚”。在人物婚姻的魚塘里,自己不就是那條“看不見的更大的更惡的魚”嗎?只是她知道,自己會沉于水底,決不爭風或者起浪的。

      但羅幔嗔怪地答應著:“曉得啦,天天這么啰嗦真煩人,老妖怪。”又打笑了一會,黃編告訴羅幔,她老公調回湖南工作了,“以后要找他辦事盡管說”。羅幔說祝賀祝賀,在電話里飛了幾個響吻。

      二

      一早起來,羅幔親自過問508 貴賓房客人的服務情況。此人入住“雅居苑”,人物欽點了尊貴豪華套房508 ,并親自把客人交到羅幔手上:“你讓各部門好生伺候。通知總臺,按普通豪華單人間結賬,其他的算在我頭上。他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人物在談工作時從不嬉戲,一本正經。

      “老板,基本是你自己買單,要贊助客人住酒店?”人物打的什么算盤。入住508 的客人,從來都是外賓或者司部長或者明星等,還沒有一個是地市來的企業老板。

      “鬼聰明。實話告訴你:我是在報恩。”

      原來人物的第一任岳母娘是醴陵的,那是個窮鄉,鄉中學多年是危房,雨雪天氣孩子們上不了課。這個紅官窯老板捐了一筆善款給全市七所危房學校建新樓。岳母娘的鄉中學,正是這次捐款的受惠學校。更有戲劇意味的是,新樓建好教室搬家后的第一個春雨時節,人物岳母娘鄉的中學就倒塌了,小舅子的幾個孩子因此都幸免于難。人物也因此認識了這個大善人。

      羅幔知道人物的心里肯定還打著別的主意,但僅僅憑這她也是有些感動的。一是為那老板能辦好事,二是人物這個被生意和金錢浸淫著的商人,竟然還有正義和感恩之心。羅幔格外細心照顧這個客人。

      得去人事部一趟。這批招聘,人事部塞進好幾個親戚,分到財務部的小姑娘,文憑是假的,根本沒學過財會。財務部調查到她的情況,拒接。兩部門本就不和,人事部長仗著自己是人物舊人,一向霸道行事。雙方劍拔弩張,矛盾日日升級。

      人事部長年輕時一定很漂亮,人到中年也還是風韻猶存。但她素來自我、刻薄、跋扈,“雅居苑”的員工都怕她。羅幔不想樹敵,更不想與她當眾口舌。

      羅幔打定主意先入為主。態度誠懇但謙讓中不失強硬,要在氣勢上壓制對方。戰事越長對自己越不利,速戰速決。說話不要多,點到為止,以靜制動。必要時出奇制勝,或者干脆搬出重炮人物轟炸她。對人事部長這樣的人,這招絕對是最管用的。不過話說回來,搬人物,是最有效,也是最拙劣的方式。羅幔不想那么低劣。

      很明顯,人事部長根本沒想到羅幔會親自登門。歷經大事的她,看到微笑進門的羅幔,竟然手足無措。羅幔心里竊笑著,對陣的那一刻,她顯然占據了有利地形。

      “劉部長好。我到財務領端午節加班費,路過您這里,進來討杯茶喝,歡迎吧?”當年劉備取川蜀,想請本地士紳李嚴治蜀,用的就是這招:心理誘導。巴掌不打笑臉人,人事部長只好熱情泡茶,一邊在想羅幔突然來此的目的,未必她是抱著醋壇子來的?

      “坐,請坐,請上坐”,人事部長拉了一腔,怕拽文的不是羅幔對手,趕快掉轉話題指向財務部:“讓羅總親自領加班費?財務這些小姑娘不想活了吧?羅總太寵愛下屬啦,要是我的人,我非扒了她們的皮,哈哈。”她偷偷去過羅幔辦公室查看敵情,發現書柜里桌子上好多書,文學的心理學的,管理的經濟的都有,竟然還有兩本軍事著作。也不知道她是裝門面還是真讀,提防點好。

      “呵呵,他們人手不夠嘛”,羅幔反應好快,就像打羽毛球,球還沒落地,她直接封網,球“啪”的一聲落在對方陣地,干凈利落。人事部長有點懊惱自己挑了個軟弱無力的高球,給對方當了回二傳手。

      “劉部長,招聘的事辛苦了啊,簡歷看得眼花。有些事您也難,年輕人也不容易,想找份好點的工作嘛,玩點花樣很正常。”

      人事部長明白了羅幔今天的目的,反而踏實了:我就是推薦親戚了又怎樣,酒店哪條規定說不準推薦親戚?你擺明了說我也不怕你。

      可是羅幔偏不揭親戚這張牌。她風輕云淡說什么年輕人不容易,還裝模作樣關心你眼花!人事部長窩著火不好發作,哼哼哈哈應承著。

      羅幔乘機補一句:“劉部長勞苦功高,剛才財務那邊一再說辛苦您了,讓我跟老板匯報請賞。”

      人事部長像卡了根魚刺,又像吞了只蒼蠅。MMD,大義滅親,另外找人吧。

      三

      美美洗個澡,往沙發里一歪,隨手拿本《杜工部詩集》隨便翻。杜甫窮困一生,在長沙的一條租船上,靠賣點草藥和文字漂泊了四年多。靠著朋友的接濟才勉強上岸生活,他居然想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可見人與人是不同的。人人都在自己的坐標上點亮、燃燒或者寂滅。有的人能照亮他人,有的人卻會毀滅自己。

      “我的小女人,我想跟你商量個事。”人物電話直奔主題。

      “說吧。”

      “我想讓你到貴州來,免得我把相思扯這么長啊,你愿意不?”

      “羅幔這邊還才進入角色呢你又讓動啊?你找能人去吧,我要呆在南海。至于你的相思,羅幔倒知道不會比你的射程長。”這倒是真話。人物缺什么也不會缺女人,聽說那個大學生閻清早成了他的新寵。只是羅幔不會在意,更不會計較。她對人物沒有愛,只有欲。欲都說不上。

      人物結婚三次,孩子四個,是典型的“新興大戶人家”,羅幔說“為人口大國供養了這么多人口,可以獲得杰出貢獻獎”,是“真正的多子多孫,三妻四秘”,羅幔故意不沿用固定說法里那個“妾”字,因為她不喜歡任何貶低女人人格的說法與做法。

      “小女人,來吧。你的黃編說感情沒有保險可買,情欲沒期貨可做。尤其像你,你就是口春天的水塘,隨時可能泛濫。你的人文環境險惡,到處是鷹一樣的眼睛盯著我的大欲女,我怕你一不小心又掉大坑了。”人物迷戀這個小女人,隔著電話也聞得見她的那股子味道,“沒有哪個女人能像你從內到外個個細胞都灼人,老子嘴巴癢癢的,想啃你了。”

      “流氓!羅幔又不是你的私人坐騎,你管她是不是走的專用線啊?你那公共汽車不是到處亂停亂靠的嗎?”這老狐貍滿嘴狐騷,呼吸急促,總在電話里要撩羅幔。羅幔都感覺得到他的嘴湊過來了。他對羅幔的身體有強烈的依賴癥,每次都渴望得像個流浪漢。

      “哈哈,我的小女人吃醋了嘍。NND 的你曉得男人喜歡嘗新,但你總也曉得男人抽煙都有偏好的。”

      “吃你個大神,吃醋!羅幔不如喝啤酒看世界杯去。”

      “你一偽球迷都不是你看什么球,別學壞。足球就是綠茵場上的交配!搶球就像雄性本能爭奪配偶,看球的和踢球的都是英雄主義精神作怪。你周圍的男人不想你做個苦大仇深的足球寡婦,希望你跟著一起嗨一起熬夜,否則英雄落寞!是不是這樣?”

      人物偽球迷都不是,卻搞出一套足球與男人、踢球與配偶的理論,尤其是還用起“落寞”這樣文縐縐的詞來。不曉得是在哪看的,還是真像黃編說的“人物為了迎合你開始學語文噠”。羅幔第一次發現聽人物說話也過癮,這有點像語文老師講修辭“通感”,仔細琢磨,真有那么點通的感覺,這讓她好一陣迷糊。

      手機有信息進來,是王京。他說:“蝴蝶責怪蜜蜂,你有一肚子蜜,就是不給我說愛你;蜜蜂埋怨蝴蝶,你有那么長的天線就是不給我發信息”,哈,轉著彎責怪羅幔呢。

      羅幔回了一句“多情每憶離人遠,怕說相思,懶賦詩詞”。

      王京馬上又回過來一句“巧相會,云剪青山翠。幽然如夢,此生欲與醉。癡癡長坐,夜夜雨聲碎”。

      王京飛走后在大洋那邊結婚了,因網絡泄密被開了工作,妻子罹患重病,最近回國尋求中藥治療,跟羅幔聯系上。羅幔不想回他,攥著手機聽音樂。

      四

      餐飲部接到顧客投訴,說使用了“浩浩”茶油。顧客要求賠償,正在鬧事。

      上月“浩浩”茶油被檢出有致癌物,商場都下架了。周一“雅居苑”的例會上明確規定,這些油全部退回廠家,怎么會還在使用呢?

      “必須停用。庫存的那些油打封條”,羅幔又轉身對胡總說:“你去給顧客一個交代,務必把善后工作做好。”出了廚房,羅幔讓胡總去調查油的來歷。

      下午一上班,羅幔就得到更壞的消息:那批油連“浩浩”都不是,是用“浩浩”的空桶子灌裝的。“潲水油。2.45 元一斤。按浩浩價格6.78 報的賬。”胡總還告訴羅幔:“采購員是人事部長的親戚,潲水油的渠道就是人事部長提供的。”再后來,查出采購員其實是個假酒制造商販,酒店長期使用他做的假“五糧液”和“劍南春”。

      羅幔決定寫個書面報告給人物,如此坑害顧客有損企業的事不能容忍,她代替人物做這個執行副總就是會得罪人的。寫完站在窗前看雨,想起昨天王京的信息,拿出手機看了幾遍。王京如以前一樣抒情和纏綿。羅幔緊鎖的心門一陣震顫,倏忽打開,任暴雨洗滌。她遭遇的男人無數,只有王京有如此本事,能瞬間滲透她的情感肌理。羅幔情緒滿滿,柔情四溢,忍不住敲打一行字過去:“平蕪望盡青山隔,絲雨無邊,輕風如綿。伊人千里托夢牽。”

      雨仍然下得猛烈,可它籠罩不了羅幔的憂愁與抑郁,一抹揮之不去的牽掛植入心田。

      王京寫來一首減字木蘭詞,文題大膽用了“相思”二字:“相思最苦,館舍青青心無緒,數數翻書。最是空中明月孤。溈江沙渚,奈何花開風無語,綠柳飄忽。世事風云眉愁鎖。”他寄居客棧,痛苦難熬,寂寞難耐。在命運的殘酷面前,王京失卻了一向的穩重、豁達與歷練,變得優柔、惶惑甚至愁苦了。

      詢問了王京幾句,羅幔已經無言。能說什么呢,于他的愁,羅幔束手無策;于他的思,羅幔不能給他任何實在的慰藉。他們關閉了,像互聯網斷了網。

      羅幔發現自己快樂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蒼老的心,三十出頭的年紀算不上“壯年”,可羅幔明明感覺到心底下藏著那種“江闊云低,斷雁西風”的悲愴。時間真是塊好石,把人心磨礪得蒼老。

      羅幔是無奈的,女人是無奈的。只是羅幔要學那個賣鞋的老太太,晴天為賣布鞋的兒子高興,雨天為賣雨傘的兒子高興。羅幔不想愛,不想有婚姻,不敢奢望像黃編擁有廝守終生的甜蜜。羅幔一直在做一個套子把自己的心包裹,用“快樂”的絲帶做它的裝飾。羅幔珍藏著排隊等來的臺灣作家林清玄的簽字“日日是好日”,羅幔的每款手機都輸一句“寶貝,開心每一天”的祝福語。女人首先要擁有自己,她才會擁有快樂。

      窗臺上的茉莉要開花了!幾天不見,綠葉妖嬈,繁星點點!羅幔喜歡養綠色植物,近年被黃編傳染,養蘭更多。工作的縫隙就照顧這些“小盆友”,上午搬出去曬太陽,雨天搬出去喝天水,人物笑她“別人養寵物狗,你養寵物花”。

      羅幔易感,花草蟲魚,都能牽動她的眼淚。羅幔養死的花,都葬在窗戶底下。沒有香丘,但花魂相伴。王京要是在,會摟著她的頭,愛憐地拍一拍,像慈父一樣,或者幫她培一掊土。可是他飛走了,去了大洋彼岸再不回來。帶走了她的愛情,和愛愛情的心,留下這個軀殼在人物們的所謂“愛”里升騰明滅。

      “雅居苑”一連串的大小事,人物經過調查和分析,發現問題的關鍵是人事部長。人物很生氣,問題很嚴重。放出話來要撤換人事部長。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震驚和不寒而栗,他這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低估了人事部長。

      先是高爾夫練習場的圍欄倒塌,砸到一個工人;然后是俄羅斯度假團的一對老夫妻房間失竊;再有一夜之間顧客的幾臺汽車同時被刮。出問題最多的,還是餐飲部。幾乎天天有顧客投訴菜咸了菜糊了菜壞了,就連紅燒肉里吃出蟲子這樣千古難逢的咄咄怪事都出了。

      女人真毒。尤其是沾染了權勢和錢欲的女人,和泡在醋缸里的女人。人事部長二者兼有。

      人事部長盡管早已滾滾長江東逝水,風頭不再,但憑著人物放她在人事部長這個位置,多少有些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張揚。國人有好斗的基因,哪個朝代的手法都大同小異。合縱連橫、挑撥離間、認敵為友、聯弱抗強,不斷翻寫著拉幫結派的傳奇故事。魏蜀吳如此,蔣介石也如此。人事部長出生的時候,祖國大地上正如火如荼進行一場文攻武斗,內骨子里浸染過那個時代的印記。在“雅居苑”的這些年,興風作浪,她就是那個“浪里白條”。

      財務女孩的事情之后,又出了采購員的事,人事部長臉上無光,認定羅幔伙同胡副總、財務主任等搞她。于是變本加厲,投機鉆營,攀門結派,伺機而動。

      矛盾越來越大,涉及的人越來越多,各懷小九九。要干活的,要爬高的,要越位的,要報仇的,要撈錢的,要搞關系的,蠅營狗茍,投機鉆營,那張原本有點復雜的人際關系大網,被如此飛針引線,左穿右貫,交織出一個微妙精密的機關來。

      五

      人物就是人物,他果斷決定改變策略,他不談“雅居苑”的人事變動和經營管理了。一方面,他表面上嚴肅查處事故,出一起處理一起,暗地里他雇傭私人偵探調查酒店黑幕。另一方面,他暗中加速與托管公司的談判。僅僅兩個月的時間,等“雅居苑”趨于平靜,等人事部長等趨于懈怠了,他突然宣布解除所有員工的勞動合同,由托管公司管理。托管公司愿意用的公司員工,全部重新簽約。

      人事部長被搞了個措手不及,大罵人物不是東西,忘恩負義。“等著瞧吧臭男人!老娘會讓你付出代價的!”得知人物托管方案的人事部長氣急敗壞,她沒想到人物竟然來這一手,把她的鍋都端了。人事部長的話傳到人物的耳朵里,人物輕蔑一笑,好奇怪,你都被我趕出“雅居苑”了,你還報什么仇?

      人事部長看羅幔時眼神陰勾勾的。羅幔冷笑。女人真是愚蠢的動物,不是被情傷就是被勢累,這又何必!女人,一旦沾染仕途或名位,就不再純粹,不再成為女人,虛偽、仗勢、尖利、刻薄,投機鉆營勾心斗角。她親自看見過黃編的女哥們在他辦公室偷偷打印控告文件,帶著手套,躡手躡腳,心虛得如狂風中的弱柳。男人愛爭讓他們爭去好了,就如世界杯,讓男人去爭去搶去你死我活遍體鱗傷,女人隔岸觀火坐山看虎斗,高興了喝口啤酒,不高興了閃人!不得已人于事中,就力爭心于物外。心為物役,女人會為自己壘起一座心城。

      處在男人的夾縫里,在男權和女色的時代,女人想干點事想出人頭地,不獻身不弄權幾乎不可能。想也是,人事部長如此,羅幔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羅幔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羅副總”是怎么來的,又是怎樣南下南海的,裝麻木的心突然想吐。只幾分鐘羅幔就最后決定了離開“雅居苑”,離開人物,離開這個希望用來麻醉自己的崗位。

      窗外的陽光依然灼熱,風很大。移目遠去,是那片碩大的海,有些渾濁,有些迷茫,有些說不清楚的縹渺。

      人物親自開車來接的,他下車繞過去開車門,幾乎是把羅幔抱上車。“親愛的小女人,我們去游泳吧。NND好久沒痛痛快快泡過海水了,今天要過足癮”,人物今天特別溫柔,不知道是很久不見羅幔了,還是覺得羅幔郁郁的。

      “小女人乖,走自己的路,讓別人打車去吧。做愛做的事,交配交的人”,人物以為自己不在的日子,羅幔受了人事部長的氣。

      “好了,不關這些。但我想告訴你:我不準備留用‘雅居苑’。”

      “跟我去貴州好嗎?我很欣賞你的工作能力。我怕那邊的項目出問題,有你我就踏實了。今天不說這些了,乖,講個笑話給你聽。”于是人物繪聲繪色講起了那個老掉牙的笑話。

      老師提問學生“樹上有十只鳥,開槍打死一只,還剩幾只?”

      “您確定那只鳥真的被打死啦?”人物自顧自地一問一答。

      “確定。”

      “樹上的鳥里有沒有聾子?”

      “沒有。”

      “有沒有關在籠子里的?”

      “邊上還有沒有其他的樹,樹上還有沒有其他鳥?”

      “有沒有殘疾的或飛不動的鳥?”

      “沒有。”老師已經不耐煩了“拜托,你告訴我還剩幾只就行了,OK?”

      “OK,算不算懷孕肚子里的小鳥?”

      “不算。”

      “打鳥的人眼有沒有花?保證是十只?”

      “沒有花,就十只。”老師已經滿腦門是汗,下課鈴響起,但學生繼續問。

      “有沒有傻得不怕死的?”

      “都怕死。”

      “會不會一槍打死兩只?”

      “所有的鳥都可以自由活動嗎?”

      “如果您的回答沒有騙人,”學生滿懷信心地說,“打死的鳥要是掛在樹上沒掉下來,那么就剩一只;如果掉下來,就一只不剩。”羅幔本沒準備聽。可是人物的夸張和添油加醋以及即時表演、即時增加提問,還是把羅幔逗得大樂。

      人物一反常態話很多。“足球寶貝,給個題你做。有個‘強力持久丸’廠商找某隊的隊員做一個廣告。情節是:隊員左手抱著一個足球,右手指著屏幕說:‘誰能90 多分鐘不射,我能!’保險套的廠家看了廣告后,深受啟發,于是也做了一個廣告。畫面是:所有隊員對著球門狂轟濫炸,廣告語:‘不管射多少次,’射不進去就是射不進去!你說這個廣告商請的哪個隊做廣告?”羅幔啞言。球沒看全,答不出。

      海水清涼,爽透肌膚。羅幔以前是怕水的,怕水的深不可測,怕水的虛幻空洞。一腳踩下去,或許一場空。躍身進去,或許掩埋。羅幔覺得那水的世界永遠是個無言的結局,一如她看見看不見的未來。人物雙手捧著羅幔小心走進水里。

      風輕人靜,南海的夜真的很適合煲熬一份戀情。彌爾頓說男人與上帝相通,女人通過男人與上帝相通。羅幔看過一個外國小說,男女主人公剛見面就上床,女人說“親愛的,我們還不了解”,男人說“親愛的,這是最好的了解方式”。羅幔胡想著,發現自己非常具有男人式的認知系統。

      高遠的月光照在人物的側臉上,一絲疲憊透風而出。家大業大,男人真不容易。剛才人物還說貴州那邊的項目可能會出問題呢,是什么問題呢?羅幔不問。女人一陣心軟,在人物的左頰主動送了一個輕吻。人物接收到了這個信息,這是羅幔主動給他的最溫柔的禮物。他知道這或許跟勞爾中途被替換一樣,一段歷史真要結束了嗎?還是另一段歷史的開始呢?

      海灘,溫婉迎送它的客人。

      六

      “雅居苑”正式托管。羅幔遞交了辭職報告,只有胡總等人留任。人事部長及其黨羽全部清理。人物本想給一筆錢算是彌補一下,但人事部長離開的當日有個驚人之舉,讓人物顏面掃地而且惱怒不已。

      人物正在主持“雅居苑”新一屆高層管理會議,人事部長闖進會議室,當眾甩出一疊照片。眾人在彎腰揀拾的時候,看見一對男女親密擁抱,或者全裸寫真。有室外拍的,更多是臥室拍的。女人是羅幔,誰都認得。男人,“雅居苑”的幾個管理人員都認識他。人物也一眼就認出來,是王總。

      事情出乎人物的意料。一是他沒想到人事部長突然唱這么一曲,一時竟然失了手腕;二是他沒想到羅幔……他也一時竟然不知道到底是沒想到什么。沒想到她在人物之外另有男人嗎?不是,他人物從來就知道自己不是羅幔的全部。是沒想到羅幔會跟王總嗎?也不是。王總一直是“雅居苑”的顧客,羅幔來之前就是。

      那么沒想到什么呢?什么都不是。就是親眼看見自己喜歡的女人被別的男人喜歡,心里難受。于是人物把火氣全撒在人事部長身上。

      “你這個陰險的女人,你竟然跟蹤人家,偷拍人家!你做出這樣下流卑鄙的事來,你你給我滾遠點。我真是瞎了眼了!”人物是氣炸了,一個是自己曾經的女人,一個是現在的;一個卑劣無恥,一個心戀他人。他人物無論如何面子也掛不住。

      胡總幫忙,快速收拾了撒落一地的照片。人物氣呼呼地甩門而去,他氣這個他曾經寵愛過的人事部長,竟然如此不給他面子。她但凡賢惠點,知道了這些事與他人物有關,她就應該瞞著或者息事寧人。以前的大戶人家,三妻四妾多的是,那些女人也都能容都能忍。就是現在,夫妻找個把相好的也是心照不宣。世界上未必有不吃腥的貓?我老婆都曉得老子不干凈呢,她就睜只眼閉只眼,NND 一昨日黃花你起的什么風!

      人物越想越氣,猛烈抽煙。羅幔在就好了,棘手的問題她總有辦法處理。羅幔!這個妖精,她出賣了我,我竟然在這個時候想起她!唉,這個女人,在你眼前,卻總在天邊。奇怪的是人物并不恨羅幔移情別戀,這事他不氣,是痛,心很痛。原來,人物還有愛,他愛羅幔已經很深了。

      人物歷來不好文學,但大學時代讀詩人濟慈的一句話,影響特別深:女人就像孩子,我寧愿給她一顆糖,也不愿意把時間花在她們身上。愛,一個久違了的詞。人物閱人無數,千帆過盡之后,難道還有愛嗎?人物思索著,回顧了他與羅幔相處的前前后后。他愛的不完全是情,“情”是精神;也不完全是人。“人”是精神與肉體。他愛羅幔,是只愛她精神層面的“品格”和“能力”;再加上愛她的肉體。

      總之不是全部。難怪自己對這個女人又著迷,又清醒。既深陷其中,又能出于其外。想清楚了的人物,反而釋然。

      胡總敲門進來。問新來的任總辦公室設哪。任總是執行老總,原打算用羅幔隔壁的辦公室。現在羅幔辭職了,今天又鬧這么一曲,胡總不知道人物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要用羅幔的辦公室呢?

      “原來怎么定的,就那樣。”

      “行。我馬上去布置。”

      “劉部長,讓她今天立即離開酒店。你通知相關部門,也不歡送,也沒禮品。”

      “哦,好。那……”胡總本想說,常規的每人都有的解聘補助還給不?

      “一概免了!”人物煩躁到打斷他的話。

      “哎,羅總今天到哪去了?她的交接還沒辦完吧把她找來。”

      “到廣西去了。公事是去落實旅游度假年會的禮品,還有南寧國旅的一個團,這都是羅總經手的。私事是,她說想去一趟田陽縣。”

      胡總輕輕帶門出去。照片就在他的身上藏著,人物要就給他,否則就悄悄銷毀。但他只字未提照片的事。

      人物其實知道胡總來不是問什么任總辦公室來的,他是為剛才照片的事來探口風的。人物知道他們都跟羅幔關系好,這個女人具有很強的氣場,能罩住周圍的人。照片照片,赤身裸體的羅幔和另一個男人親密,又一次深深刺痛著人物。妖精羅幔,人物知道自己老婆跟小白臉上床也沒這樣的感覺。哼。

      但羅幔干活確實一把好手,她對人物的事業忠心不二,兢兢業業。要不是她在,“雅居苑”這幾年遠沒現在的樣子。就事業幫助而言,她比人事部長不知強多少倍,比人物的哪個女人都強多了。誰也沒法跟她比。人物決定不跟羅幔計較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不知道。她羅幔本來就不同于人物別的女人,她是獨立的,人格和身體、經濟都獨立。何況她辭職了。

      下午,人物跟任總交代一會,又給了胡總肖總電話:“我出去兩天。這邊就交給你們了。”他知道,有此二人在,“雅居苑”就翻不了天。

      人物驅車趕往南寧。南海到南寧四個多小時車程,人物在路上打電話給羅幔,讓她晚上一起吃飯。然后就關了機,只留另一個號開著。那號只有幾個親信知道,用于應對工作上的重大突發問題。

      人物追到南寧來?他有什么重要的事?“胡總,今天出了什么事嗎?”羅幔只好打電話問胡總。

      胡很干脆地說:“沒有呀,美麗總為什么這樣問?”

      “也沒什么。只是老板說在來南寧的路上,又不說來做什么。所以我擔心。”胡總本來還在擔心人物會對羅幔很生氣,聽羅幔這樣一說他徹底放心了。他太了解人物不是那種把女人放第一的人,事業才是他的全部。何況他那樣喜歡羅幔,羅幔也對他有恩。

      七

      閻清果然不同凡響。被人事部推薦并任命為貴州項目助理,跟隨人物左右。貴州一應大小事,除了人物拍板的,就是她處理。人物不在,她就是貴州的羅幔。

      人物回南海去處理“雅居苑”人事、經營等一大堆問題,十天半月肯定回不來。就盼著人物快點走呢,她有大事要辦。進口游樂設備本來就是閻清牽的線。她的旅游學校的老師是日本人,比較熟悉旅游娛樂設備設施等,推薦了一家游樂設備經營公司“奧特樂”。人物跟日本老師見過幾次面,也跟他一起親自去日本看過貨。雙方意向明確,態度誠懇。“奧特樂”甚至破例答應直接從日本廠家訂貨,價格遠低于從“奧特樂”拿貨。“奧特樂”負責擔保和技術,收取服務傭金。

      一來二去簽訂合作意向,由日本老師負責談判,過山車、海盜船、摩天輪等十一項大型設備從日本原裝進口。所有細節談好,簽了合同。十一項設備耗資三千八百五十六萬,預付四成。貨物碼頭裝船,憑發貨單再付三成,驗貨安裝后付清全款。交貨方式CIF。所有一切,都中規中矩,毫不含糊。

      一大早,閻清就起來收拾房間。去超市買了大包東西,買了鮮花。找個花瓶插好花,看看時間還早,開始一件一件試衣服。

      公司今天是懶得去了。人物不在,沒人敢管她,何況有幾個小嘍啰都是她親自帶出來的。她今天有要緊的事情要做:日本老師今天過來。

      閻清沒有驚動任何人,打的去車站接人。公司里沒有人知道日本老師會來,他來也不是為了公事,是來看她的,此行除了他們自己,沒有人知道。

      矮小干癟的日本小老頭一出現在面前,閻清像小燕子一樣撲到了他懷里。

      小老頭嘀咕了幾句日本話,閻清聽得半懂不懂的。知道老東西在說,想你了寶貝,去你娘的老板,你跟了我比跟了他好。又用不大流利的漢語悄悄說:“美人,合同的我給你的帶回來了。你的現在的就可以把它毀掉,一千二百萬的,預付款的已經在你的賬上了。哈哈哈,花姑娘的好毒的。”

      干癟小日本是個大色鬼,看見閻清白花花的年輕胴體,口水飛流直下。撲上去,一頓踐踏。鐵蹄所到之處,生靈涂炭,傷痕累累。

      日本老頭口里還念念有詞:中國女人的,大大的壞,狐貍精。崇洋媚外,愛錢大大的。

      閻清大為惱怒。在心里說,你一個糟老頭子,小日本。姑奶奶跟你在一起直想吐,MD一沒貌二沒品,東西不到3 厘米,仗著幾句3166 賺中國人的錢。誰要崇你小日本!不是姑奶奶正好用得上你,誰會理睬你這個老東西。一面氣,一面撒氣。閻清引逗得老東西不斷求歡。

      第二天,老東西直喊不行了要休息。小姑娘哪里肯放過,抱著他的頭喊“還要還要”。第三天開始,小姑娘在老東西的茶杯里偷偷下了春藥。連下了三天。

      足足折騰了五天,日本老東西徹底垮下來,躺在床上不動了。

      哈哈,熊樣!真的中了那句話:心若浮云,氣若游絲。閻清在想,這樣的句子明明就是形容這日本豬要死的樣子的,不知道古人怎么用來形容美少女的相思?

      閻清有個極隱秘的電話卡,人物都不知道,日本老東西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只有兩個女人知道。閻清分別給兩個女人發了信息。一個是:進展順利,氣息奄奄。給另一個的是:鬧。

      公司負責拆遷的李主任打來電話,說:“閻助理,出事了,有拆遷戶鬧事,快打起來了。”

      “你先穩住他們,一切條件先答應下來。等老板回來了再說。”閻清顧不上拆遷戶,她自己的戲還沒演完。

      八

      賓館掛著米黃大方格子窗簾,里襯乳白小方格紗窗。光線透過來,過濾成柔軟的混沌的一片。

      人物看著羅幔收拾東西,心里揣著小兔子一樣沖動。匆匆春又去,眼前的女人真的要完全離開他了嗎?人物忍不住走過去抱住羅幔的腰,在身上各處磨蹭。

      人物腦子里老出現照片上那個男人,很明顯那個男人比他年輕、壯實,他那沉醉的樣子說明他很享受。懷里的這個女人,其實從來沒屬于過自己。人物突然覺得很失意,人生第一次有種“失落“的感覺,失戀的時候都沒有過。

      車行幾十里,全是滿山滿眼的燦爛,芒果花一團團一簇簇撲面而來。羅幔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心顫得發緊,屏住呼吸。這感覺,跟第一次到西湖一樣。那次,隨著司機說“到了”,羅幔的腳突然就踩在千古蘇堤上!從曠古的時間隧道走過,場景的變換瞬間就把歷史寫在眼前,那是怎樣的驚心動魄。

      王京說過他的妻子是壯族,一直想去壯族發源地“春曉巖”拜謁祖先“布洛陀”,后來去了國外,沒能去。如今她病入膏肓,羅幔想乘回長沙之前幫她了了心愿。正是甘蔗成活的季節,沿途漫山遍野,迎風的綠葉給人送過熱情與希望。這或許是個好的兆頭?

      沿途有民工正砌著上山的石級。經過打磨雕琢過的石塊,精致漂亮。人物大叫可惜,說這種黑石很難找的,密度大,顏色黑而潤澤,身價很高。這樣好的石材用在這荒涼偏遠的山間,真是嚴重埋沒。要是在現代都市,建一座歐式咖啡館或者別墅什么的,時尚潤澤高貴擺酷得一塌糊涂!

      貴州的事總在人物腦子里打轉。那塊地拿下近一年了,還不施工就要交閑置費了。拆遷戶也是個大麻煩,釘子還不是一個二個。52 家拆遷戶,個個張個大嘴要錢,還有的不肯搬。設備預付款打過去一個月了,按合同,日方應該在前天就裝貨,昨天貨到碼頭。可今天還沒收到貨物運輸傳真。于是打電話問閻清。

      閻清說:“應該馬上就到的,我守著呢你放心。”

      “不會有什么問題吧,你給我盯緊點。”

      “放心吧,盯得死死的”,“如要打二期款,我會馬上通知你的。”說完閻清又補一句,閻清有意忽略了拆遷戶鬧事等情節,她希望人物盡量晚幾天回貴州。

      掛了電話,人物落在后面拾級而上。

      在這樣只有清風綠樹的曠野里,你若從遠處看,見有人在悠閑地動,那該是怎樣一幅畫,怎樣一席美。自然是偉大的,人類更偉大,然而充滿了崇高精神的人類的活動,乃是偉大之中尤其偉大者,茅盾老先生說過的。我要沒公司,來這流汗修路多舒服。

      眼前一馬平川。“春曉巖”上說:錦繡山河實難得。一壁懸崖,“布洛陀”在這里懸掛了幾千年,一個民族的精神這樣經風歷雨逐漸成長得堅強、勤勞。羅幔明白了壯民們不辭辛勞修建立交橋的意義,原來他們是要為寂寞千年守護家園的“布洛陀”神修造膜拜的場所,他們要建造一種規模,一種氣勢。這樣的時候,你會為虔誠感動,為虔誠駐足。羅幔雙手合十,默念“求布洛陀神保佑你的后裔某某”。

      人物在接電話,好象很暴躁,跑一邊說話去了。

      回過頭對羅幔說,“小女人,對不起不能陪你了,家里有事我得馬上回去一趟。你要是還想玩,我請人陪你,不想玩了,我安排了人送你回南海。”

      人物撂下羅幔和司機,急急地絕塵而去。尾氣揚起的灰塵,急促而彌漫。

      九

      人物肯定遇到了大事。打幾個電話回酒店也沒人知道到底怎么了。

      還是沒有任何消息。羅幔只能傻等。看了會剛買的《壓抑的女性》,Dana Crowlev Jack 譯文本,覺得語言太西化,翻譯和寫作都啰嗦,論述得像哲學一樣。丟開。拿出《詩經》隨便翻。羅幔經常帶著《詩經》出門,樸實,卻特別美好。隨便一個植物,寫起來都很帶感情,蒹葭、木瓜、葛或者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有女同車,猶如舜華”,就幾字,寫盡桃花或女女的美,過目不忘。

      夜色中的酒店如鄉村淑女般恬靜。眼前一大片高高低低的樹影,影影綽綽,徐風在叢林間纏繞,穿行在腳踝,滑動柔順。羅幔好想走到叢林中去,走進樹里溶進草里化在自然的生命里,可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適合讀花讀草。

      收拾東西,明天回南海。

      王京打電話來,聲音很無助:他妻子病情嚴重惡化,化療只做了三次就堅持不下去了。昨天,王京陪她散步,被石頭絆了一下,結果骨折,需要手術。醫生說這可能是癌細胞擴散到骨髓,致使骨骼壞死造成的。妻子不同意手術,她知道生命難繼,不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再讓自己難堪。王京說自己現在很難正常思考,想聽聽羅幔的意見。

      羅幔很矛盾,從人道,肯定不能眼看著病魔纏身不去驅趕,但從心理上來說,羅幔卻支持王京妻子的選擇。事情如果出在自己身上,羅幔也會做出同樣決定的。漢武帝的李夫人臨死都沒讓皇帝看一眼,女人,都是唯美的動物。

      羅幔還是說:“你多勸勸她吧,或許有轉機,甚至出現奇跡也未可知。”羅幔沒把自己幫她瞻仰祖先的事說出來,她只想默默為那個垂危的人做點什么,她相信女人能感覺得到。

      窗外月涼如水。這輪圓月底下,有多少人共一個夜,有多少喜悅與悲愁在這個共有的夜里發生呢?人能沒有悲傷嗎?比如死亡,明明誰都知道死亡是必然的,誰都不能逃,都有那一天。可是誰都畏懼死亡,詛咒死亡,逃避死亡。死亡是人生盡頭一盞若隱若現的燈,人就如飛蛾撲火,總歸要為它寂滅。冥冥中到底是怎樣的力量,在控制人們面對死亡的坦然與從容?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長沙的綠已經很深了吧,玉蘭肯定張著大嘴笑在枝頭。羅幔離開的時候還是凄風苦雨枯樹昏鴉,這幾月的工夫早該鶯飛草長了。自然能有春風化雨的幸運,人生,黃了又綠的么?遭遇過霜凍的人生都能有如此幸運么?窗外的夜,在肆意鋪展。寬廣無垠,羅幔的意識穿透不了。

      十

      人物回家的時候,家里一片狼藉。

      看見人物進門,妻子歇斯底里破口大罵:“你這狗娘養的,你在外養婊子老娘懶得管你,可你竟然縱容這些小雜種鬧到家里來。你給老娘滾回來,TMD 跟你拼了!”

      這個老婆是人物的第三任妻子,比人物小七歲,比人物上一任妻子大七歲。

      老婆是單身富婆,人物戲稱她為“貴婦人”。離婚的時候,貴婦人只讓前夫帶走了他的坐騎,存折和房子早被她過戶、變賣、要挾而歸于女人的懷抱。哼,男人出軌他就活該千刀萬剮,不刮盡你的錢糧老娘怎么解恨!貴婦人帶著自己的兒子和兩棟房子、一個門面、幾百萬的存折嫁給人物,她是昂著頭進門的,因為她美麗,更因為她富有。

      女人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為受到的引誘不夠;男人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為背叛的籌碼太低。貴婦人當然知道有錢男人的德行,笨女人才奢望男人為一個女人死守,女人笨才死守著一個男人。貴婦人曾經也做過所謂好女人,相夫教子,把自己的陪嫁連同青春,一同奉獻給那個小自己四歲說全心愛自己的窮苦男人。家是發達了,但男人的野心與花心發達得更快,他泡了個比自己更老也更有錢的寂寞女人。你拋棄我我追逐他,大家都在玩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

      人物把貴婦人看得很緊,動用了身旁的人做眼線。人物有個公司開在家門口,公司職員就是眼線。貴婦人當然知道人物的把戲,可她懶得顧及那么多。你人物不是天天在外人面桃花相映紅嗎?你能到處插柳我就不會精心栽花?

      可是人物犯忌了,他竟然把小婊子們寵得找上門來。貴婦人容忍不了自己的尊嚴被小丫頭片子覬覦。我貴婦人什么女人,我生都生得出你!貴婦人不依不饒把賬算在人物身上,正好報上次人物趕走自己養的小白臉的仇。

      事情有點復雜。還在羅幔入住“雅居苑”以前,一個十七歲的小妖精深得人物寵愛,成了那段時間招人眼目的風景。這個天天穿著低腰褲的小妖精獨領風騷,人物與人事部長的情愛也慢慢變成了過去式。一年后,人物在長沙的一次旅游工作會議上邂逅餐飲記者羅幔,大驚自己以前幾十年的女人白交了,原來瑰寶一樣的東西確實不是隨處能見的。羅幔答應來“雅居苑”,人物借口貴州的開發帶走了正在走紅的小妖精。

      有錢男人有過一次出軌的經歷,就如吸過毒一樣終生戒不了,那渴望像摁在水里的葫蘆,總要往上冒。人物對女人的渴求,尤盛于毒。在貴州,一朵花二朵花三朵花,花開花落,人物的床上花一樣的女人總在花謝花飛。再后來貴州又有了正宮娘娘一樣的閻清。只有年輕別無他長的小妖精當然沒有逃脫徹底失寵的厄運。

      隨著羅幔走紅,人事部長逐漸向小妖精靠攏。去年以來,一老一小兩個女人的交往逐漸浮出水面。人們驚奇地看到,這兩個昔日的仇人慢慢結成統一戰線,也算印證那了那句“分久必合”的老話。女人之間爭風罷了,人物什么人還制服不了兩個女人嘛?誰也不太在意,就連羅幔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紅顏總被人妒,呵呵。俏也不爭春,要爭你們爭。

      人事部長統戰的結果,女人們無法左右人物的事業,那就搞迂回戰術——通過擾亂他的后方陣線打擊前方。由小妖精在適當的時候直搗人物的窩,鬧到家里去,讓他妻子貴婦人收拾他。

      那天貴婦人拖著拖鞋,正準備出門打麻將。一個穿著吊帶的小姑娘肚臍一扭一扭地走到她面前問:“你是人物的妻子吧?”二話不說直闖進來,“給你看樣東西。”

      “青春損失費索要書”和一大疊小妖精與人物的親密合影,包括寫真集等摔在桌上。小妖精直視著貴婦人,道:“你這老丑黃臉婆,自己守不住老公,讓他出來害人。”自認為尊貴的貴婦人氣得半死,TMD,小騷貨竟然欺負到老娘頭上!

      回家第二天,人物簡單告訴了羅幔小妖精的事,說:“死老婆受了羞辱,天天鬧呢,離婚的話都說出來了。我先打發了小妖精再說。”

      問題還真出在這!羅幔在心里詛咒這個男人審美停留在感官的時代,男人以金錢換取女人的青春與愛情,游戲感情,玩弄女人。想要愛情的羅幔女人在這樣的時代被肆虐得遍體鱗傷。

      人物還在電話那頭啰啰嗦嗦的時候,羅幔已經清理好思路回到現實。羅幔寫好當天必須處理的幾件事,酒店的、人物的、王京的、南海的。抓緊把事情處理完,遠離這一切,回到來的地方去。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十一

      早上羅幔的手機剛打開,人物就火急火燎地打進來。

      “小女人,不好了,我老婆把車開到南海里了!是昨天晚上的事。”人物說,上次回家鬧過以后,貴婦人老婆一直耿耿于懷,又找我鬧過幾回。我沒怎么在意她,女人嘛,鬧過了日子照樣過。可是我錯了,小妖精小而囂張,不知受了什么人唆使,肆無忌憚問貴婦人老婆要賠償。換了手機號,故意不讓我找到她,我根本無法阻止她。唉,遇人不淑啊,都怪我平時標準太低。

      貴婦人于是把所有怨氣都撒在我的身上,說我不“了難”是想袒護小妖精。她說“人物你真是畜生養的,都到這個份上了你還護著一個小混蛋,你也配有妻子嗎?”

      貴婦人是很傲氣的女人,她哪容得下小妖精這樣侮辱她。昨天她開車來南海,說要看看“雅居苑”,也不等我安排就自己開過來了。你知道酒店剛交接,事情多,我哪有時間陪她啊。她在各個部門趾高氣揚地走過,還指手畫腳,員工知道她身份也都不跟她計較。

      偏偏昨天下午小妖精來酒店了,我也不知道她是巧合還是故意來的,她早不在“雅居苑”了,這你是你知道的。反正就是被貴婦人老婆撞見了。

      這下了不得了!

      貴婦人撞開了會議室的門,全不顧及會議正在進行,開口就罵我“騙子”、“畜生”,說我明明還把小妖精留在酒店,卻一直騙她說“走了,找不到她人了”,她說要跟我“同歸于盡”。說著貴婦人老婆拖著我就出了會議室。因為她在氣頭上,又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好多發作,把會議交給任總就跟她上了車。我想我們出去好好解釋一下也好。

      她沒有跟我說一句話,黑著臉,把油門踩得很大,幾次差點撞到別人車上。我好言說:“老婆,你就信我一次吧,小妖精真的早不在酒店做了,不信你可以去財務查工資單啊。我說了不會再理她的嘛。你慢點開啊,這樣危險呢。要不我來開你休息會吧。”可她沒任何反應,一直開到海灘上。

      突然一股白花花的水浪濺得很高,眼前什么也看不見了。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把車開到海里了!我把她往旁邊一推,迅速踩了剎車。輪胎還在沉陷,天哪,車門外的水已經淹到車窗。貴婦人老婆也被自己的舉動驚呆了,癱軟在座位上。好不容易我把車退出水面,這時候岸上有人反應過來,好心人找來110,把我們拉了上來。

      羅幔聽得傻乎乎的,問人物:“那你們受傷了嗎?”

      都沒死,我是皮肉傷。但貴婦人左腿骨折,肋骨斷了三根,心臟受損比較嚴重,已送醫院,還在手術。我現在乖乖在醫院陪她,酒店有事你先幫我擔著,你就代表我。說完人物又補一句:“對不起,麻煩你。”

      羅幔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答應:“沒關系沒關系,好的好的。”

      等了一上午,終于等到胡總從醫院帶回來的消息,說人物老婆已經脫離生命危險。過了幾天,人物手上包著紗布回來了。扯著羅幔到高爾夫球場邊坐了一會。

      “在醫院的日子我想了很多啊,小女人。我算是見識女人了,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我好后怕呢。同為女人,怎么那么大區別呢?你說你吧,開明大度溫柔,能理解人體貼人;小妖精尖刻、報復,一意孤行不為我著想;人事部長爭風吃醋,用盡心計恨不得吃獨食;貴婦人老婆跋扈、仇恨、沖動,對男人充滿著敵意。我不懂,女人,為什么非要把愛情當事業,大家輕松一點,隨意一點,有感情又有空間,不更好嗎?為什么你和我可以,而她們都做不到呢?

      因為羅幔不愛你,你不明白嗎?女人只有愛是不可饒恕的罪惡。她愛了,就恨了。只愛一人,為愛一生。

      當然羅幔沒有這樣直接跟人物說,要是以前她會,現在不會。她不想在人物剛剛經歷這么大災難的時候還不給他溫暖。羅幔只笑一笑,淡淡地說:“呵呵,人跟人不一樣吧。”

      只是,人事部長和小妖精之流,真有那么愛嗎?或者說,她們是純粹的愛人嗎?也可能更愛自己?

      女人哪,是罌粟,燦爛無比,也劇毒無比。以后想做蘭花,芳香自知,不管開在山野或者養在家中。

      羅幔突然很欽佩了貴婦人的作法,這是怎樣一個烈女子,在經歷了一次次男人出軌的厄運以后,她竟然還能保持一份對于愛情的追求與熱情,不惜用生命去換取。羅幔是做不到的,羅幔早就不敢面對愛情,只在心中一次次地將它扼殺。

      羅幔無話可說,顧自沉默著。從人事部長到小妖精,從王京的妻子到貴婦人,哪個不在愛情的朝圣路上被磨礪得傷痕累累,甚至鮮血淋漓?在那堆愛的灰燼中,要么寂滅,要么重生,但不管怎樣,痛苦都是在劫難逃的惡魔。

      羅幔幸福嗎?有人愛,有人追,有人捧,就幸福嗎?黃編呢?有一個穩定的儲蓄愛情的家,有一個不離左右常能示愛的老公,有一個瑣碎的操心的妻子位置,就幸福了嗎?女人的幸福到底是什么?

      是愛,還是愛得純粹,愛得踏實呢?

      心在跌落,不斷地跌落,直到散落在一個曠遠的、縹渺的地方……一切非常美好。一切非常遙遠。

      十二

      平地驚雷。貴州旅游大學出了個大事情。

      學校“涉外旅游與酒店管理”專業有個日本老師,是個老頭子,有點怪。他平時就傲,不跟人來往,偶爾還說句把蔑視中國同行的話,或者丟個瞧不起的眼神給人家,同事都不喜歡他。他不用中國手機卡,也不住學校給他安排的房子,自己在外面租住。沒課的時候,他幾乎不去學校,到外面云游幾天,或者貓在屋里不出門,反正仙蹤難覓。

      沒有人知道日本老頭到底干些什么,神秘兮兮的。同事有的恨他,私下揣度他“是不是個特務?”這話一度在很多人之間流傳,有人暗暗跟蹤,真的發現一大秘密:日本老頭好色!他的家,總有年輕漂亮的中國女生出入。

      難怪!他不入流,他不合群,他故意在外面住,原來是這個狗德性!還好幼齒!小日本這樣糟蹋了多少同胞。慢慢地,同事也就懶得注意他。人家的私生活,管不著。

      今天周五,第一、二節是日本老頭的課。可上課時間過了很久,他還沒到。有學生反映到系里,系主任馬上親自出馬去找。無奈日本人不用手機,也不跟人來往,問了幾個老師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只好去他家里找。

      日本老頭的租住房在鬧市區,沒有圍墻,沒有保安,周圍人來人往的很是熱鬧。敲門半天沒反應,問鄰居都說沒看見他。

      系主任也拿不準怎么辦,但想起日本老頭雖然傲慢,工作倒是一點不馬虎,無故缺課的事更是沒有過。是不是病了?反正沒別的地方可找,只好找人來砸門。

      門開了,日本老頭躺在床上,已經人事不省。一地狼藉,還有女生衣物等,桌上確實擺著“偉哥”包裝盒。系主任趕快打電話喊了學校的車送到醫院,醫生說:腦出血。病人加上勞累過度、饑餓等,已經重度昏迷。再過一會CT 結果出來,醫生說需要立即手術,但即使手術,失去記憶甚至變成植物人的可能性都大。

      系主任著了急。手術誰簽字呢?老頭沒留任何日本聯系方式,只有一個電子郵件。那就趕快寫郵件吧。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郵件石沉大海。到第四天,醫院說手術已經沒有意義了,日本老頭死了。

      這邊也不寧靜。

      “老板不好了。貴州出事了:貨物不到,電話不通,公司蒸發。閻清也失蹤了。昨天電話還通,今天就停機。”羅幔怕太刺激人物,盡量敘述平淡些。

      掛了電話,人物飛車去找日本老頭,結果傻眼了。

      日本老頭死了,閻清失蹤……閻清失蹤。日本老頭死了……

      是巧合?奸計?一定是中了奸計!

      人物恍然大悟:一個可怕的推想在他腦子里越來越明顯:原來一開始就是閻清伙同日本糟老頭算計他。

      可是日本廠家又是怎么回事呢?看到的貨物不獨實實在在嗎?如果陷害成立,那么“奧特樂”公司就一定是假的!日本廠家和貨物等,都是假象!事情似乎已經明了。

      這個推測和結論讓人物既興奮又痛苦。

      “我查過了,‘奧特樂’公司根本就不存在。你打款的那個賬號上,一千二百多萬的預付款全部被提走了。賬戶有境外資金來往,但查到最后,是南海的公司。”很明顯,在人物氣急得頭腦發暈的時候,羅幔已經判斷出事情的真相。

      “南海的身份證開的戶?你幫我想想,這意味著什么?”

      “是的,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這個事情有點復雜,至少說明不只有閻清和日本老頭參與了謀害計劃。還有第三人。”

      “第三人。第三人……”這些人毒啊,誰都知道,這是他人物傾全力在做的項目,從市場調查到現在已經快五年,投入的資金和精力達到人物的極限。申報、拿地已經讓他精疲力竭,耗費的資金之大,處理的人際之復雜,遠不是他在本土南海做“雅居苑”可以比擬的。眼看拿地時間馬上年滿,項目必須啟動,否則,高昂的閑置費和越久越復雜的人事關系等會把項目拖入絕境。設備如果出問題,項目就得遲緩……人物越想越害怕,誰要這樣置他于死地?

      “你先回貴州吧,那邊亂套了。這邊有我。任總答應先把胡總撥給你。”羅幔等人物緩解了一會情緒,簡單告訴他貴州那邊接二連三出的事:“跑了幾個人,都是閻清帶過去的。拆遷的事也天天在鬧。總之是形勢很不好。”

      從“雅居苑”的改革,人事部長的發難,小妖精鬧事,老婆吵架,到這幾天貴州項目出事,人物經歷了人生最大的變革和磨難。他憔悴了,崩潰了,眼睛發黑。

      掛了電話,羅幔靈感突現,想起一個人來,馬上把電話打過去。

      “劉部長你好,我是羅幔。我們都是雅居苑的局外人了,我明天準備回長沙了,共事一場,想約你喝茶,聊聊。”

      “聊……什么?”

      “想當面跟你說聲對不起。”

      人事部長吁了一口氣,說:“見、見面就不必了吧,我忙著呢。你真是難得的女性朋友,我我我跟你說句對不起吧。”

      人事部長的緊張與慌亂讓羅幔一陣緊縮。一個大膽而可怕的想法在她腦子里產生。她本也沒打算真心跟她聊,羅幔只想證實一種推測或感覺,這個電話似乎讓她覺得自己的感覺是對的:她覺得人事部長跟閻清案有某種關聯。下面要做的事,就是搜集證據。

      羅幔不喜歡人事部長說話老氣橫秋的那味,剛才她說“女性朋友”,聽起來就很別扭。羅幔們會說“女朋友”,甚至“親愛的”都可以隨意用在男人女人的稱呼上,這些詞語早沒了字面意義。這曖昧與明白之間,女人的提防與老氣,親切與隨意昭然若揭。

      一個人的用詞能反應他對事物的態度和對社會的適應程度,一個人對社會的適應程度說明他的包容度。人事部長曾經惡劣指責過那些下屬,“跟女人也寶貝寶貝地叫,別人以為是同性戀。對男同志隨便叫親愛的親愛的,不成體統,太隨便了。”她斷不知道LALA 這樣的詞的意義。她甚至男人女人都不用,而叫“男同志”、“女同志”。她也不會明白,這個時代男女好友之間,羅幔已經提倡并實踐著“無性愛友”了。

      十三

      回到長沙就約了余沉,羅幔把手機調了靜音放桌上,說起人物貴州的事。

      余院聽完,分析了人物事件,提了幾條建議。第一,趕快報案,緝拿閻清。只要有她抓到手,才有可能盡量挽回那預付資金的損失。第二,貴州用地可適當想想辦法,看能否延緩或減免閑置費。約了黃編老公幫忙,他等會來。第三,要尋一條退路,以防萬一。

      “是說萬一抓不到閻清還是萬一貴州那邊關系搞不定?”

      “最主要是后者。對于你老板,一千多萬預付款是個重創,但不是致命的打擊。真正要命的是設備不到位會拖延時間,而拖延時間的致命原因是千辛萬苦拿到的地,要收閑置費甚至被收回。”

      “嗯。那最好的退路,是轉地還是尋求合作?”

      “那要看你老板自己。但準備一手我認為是必要的。”到底是余沉,思路清晰,滴水不漏。羅幔認真聽著,生怕漏掉什么。她的想法跟余院不謀而合。只是自己是苦思幾天的結果,而余院是立刻就有的思路。“你電話”,余沉見羅幔閃了好久沒反應,提醒她。

      是胡總的。他告訴羅幔,老板回到貴州就倒了,住院,頭痛厲害。通知了老板家人住院的事,但沒告訴他老婆貴婦人貴州項目出的事。他老婆本來剛出院,也照顧不了別人,加上氣還沒全消呢,賭氣說:“他現在想起我啊?平日養那么多妖精都哪去了?”

      這話多少有些刺傷羅幔。但她不想顧及那么多,幫人物辦事要緊。“你告訴老板好好養病,氣也沒用。這個事我幫他處理,等他病情穩定一點,我會跟他聯系的。另外,工地上你要保證不能再出任何亂子。”

      羅幔把電話內容告訴了余沉。

      “哦。住院?那就都靠你了。這樣吧,反正急也沒用,你只要他做一件事。”

      “看他那邊有哪些關系可用?”

      “正是。”余沉露出贊賞的眼光道:“羅幔,我今天才知道你真是個能做大事的女人。你的智慧和處事能力在一般人之上。”

      “呵呵。什么時候我們的余大院長變得這么嘴甜了。”

      正說著,黃編老公到了。抱了個長盒子進來,羅幔趕快起身接了。她知道是黃編分她的幾棵下山蘭。“謝謝你們家黃大編,有好事不忘小妹。”黃編老公做過欽差,在貴州蹲過,這事請他出馬才有勝算,余沉想得周到。羅幔感激地看余沉一眼。

      “哼,好事啊?時間、錢和心思都當羊糞種在蘭花盆里啦。你跟她混,會破產的”。黃編老公跟余沉多年朋友,兩人伸手握一下就開了題。

      黃編老公聽后說:“關鍵是第三項措施。按你老板現在的情況,怕是難堅持貴州項目了。貴州,嗯,我想想,找許副省長吧。他應該會賣我一個面子。”

      羅幔喜出望外,她知道官場的人說話到這份上,肯定是有把握。羅幔笑著翻出人物在醫院列給她的可供利用的人際資源名單,遞給黃編老公看,原來“許副省長”是人物列表里的第一位。

      “呵呵,你們老板跟許副省長有交情,那就更好辦了。我跟你跑一趟,事情有七、八成把握。我還提供一個合作伙伴給你們:醴陵的紅官窯,找我好多回了,他在湖南拿不到地,看他愿意去貴州辦廠不。我估計行。”

      “太好了。紅官窯老板跟我們老板是朋友,我打過交道。”羅幔感激地看著兩位大哥,長吁一口氣。

      此去貴州,希望能救人物。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十四

      胡總早上四點鐘打羅幔的電話,他是嗚咽著說完的。

      人物確診是腦瘤,長的位置非常不好,手術成功的概率小。人物的精神和身體都徹底垮了,要不就昏睡,要不就昏迷。他老婆和幾個孩子都過來守著,有的甚至在準備后事了。

      “昨天,我已經把你那邊活動的情況和幾個建議轉告給人物的老婆和孩子們。轉地還是合作,他們委托你決定,看哪樣更有利。他們讓我謝謝你,請你全權處理。”

      還有個大事。報案后,警方行動很快,貴州已經有了消息,閻清抓到了。審訊的結果好震驚:閻清完全是人事部劉部長的一顆棋子。她到“雅居苑”的每一步都是人事部長安排的,從餐飲部做到老板的助理,勾引老板,取得信任等。還包括引薦日本老師,到日本看貨,讓日本老頭沉迷于性又置之于死地,然后自己逃逸。那個賬號的老板是劉部長的親戚。小妖精也是受她指示和利用去老板家鬧的,當然還有好多事都出自這個女人之手。這些,都已經告訴了老板的貴婦人老婆。

      更讓人震驚的是,日本老頭是個民間特務。他原本是個學者,潛到內地是來研究中國女人的皮膚的,他們想研制出一種化妝品,植入什么生物因子,改變中國女人的皮膚細胞結構,削減我們下一代的免疫力。好毒的老東西。

      由于涉外、涉特,這個案子就變得復雜了。人事部長和閻清都被抓進了公安局,閻清帶到貴州去的幾個人,被網上通緝,小妖精也被通緝。醫院里國安來了人調查人物,每次都碰上他昏迷。不過估計老板跟日本狗特務并無其他來往,他也是個受害者罷了。

      哦哦,還忘記重要的一點,那筆款子,事先說好劉部長、閻清、日本鬼子三個人分的,鬼子狡猾狡猾的,先做了手腳。等劉部長知道日本老頭已經昏迷去取款時,發現賬上只給她們留了個尾數,其余早被鬼子取出來,不知運到哪去了。MD 兩個蠢女人,幫鬼子害同胞,該殺。哼!

      聽完電話,天已經大亮。羅幔恍惚跨越一個世紀,身子越來越下沉,起不來……

      上午,黃編想約羅幔去望城山里看草。黃編一邊套著牛仔褲,一邊給羅幔打電話,電話響半天沒人接。黃編叫上保安上去撬門。

      結果,羅幔昏倒在床邊。

      十六

      羅幔去醫院的時候,人物還在監護室里。麻藥已經醒了,看見羅幔苦笑了一下,一滴淚珠隨之滾落。羅幔報以微笑,隔著玻璃說話不聽見,伸出手做了個V 字,飽含淚水的雙眼也蓄滿感情,和感慨。

      才幾個禮拜不見,那個風馳電掣的人物就萎靡成如此羸弱的生命。真是世事無常。人物想說什么,但開不了口。羅幔會意,要胡總找來張大白紙,一筆一畫寫了幾個字。貼近玻璃給人物看:我會處理好一切的,你放心。會好的。

      貴州娛樂場的事,羅幔比較傾向于合作。一是這是人物窮盡畢生的一個項目,如果直接轉地,黃了好可惜;二是拿地極不容易,好不容易快拿到了,增值就在眼前;三是紅官窯老板也更希望合作,減少資金投入。羅幔跟人物妻子、兒子分析討論半天,達成一致。

      貴婦人還真不愧是個富婆,她對金錢和賺錢很有見識。重要關頭,她與人物兒子求大同存小異,和諧相處,共赴時艱。她誠心感謝羅幔為他們家所做的這一切,說自己也不再計較人物的過去,只想好好伺候他讓他渡過難關。

      “我在醫院照顧他,有事請你處理,需要商量時你跟他大兒子聯系。以后他好了他打點生意,他沒好就都交給他兒子。我會扶持他兒子,也會照顧好幾個小的。”貴婦人說得很動情,“以前我對他不好,他的病有一半是我氣的。”人物的大兒子在一旁也不斷感謝“羅幔阿姨”。

      這個曾經只專注于學畫的小藝術家,在人物突然病倒和項目出事的這個時刻,顯示出超常的堅定與果敢。到底是人物的兒子,對生意的精明與智慧確有人物的遺傳。

      羅幔安慰了幾句要離開。貴婦人突然想起什么,拖著羅幔的手說:我有個請求:“羅總,你留在公司吧,幫我們打點生意。你要什么樣的待遇都可以,給你股份也行。這次事件讓我很沒臉,同是女人,你的能力、品格、氣度都遠在我之上。人物雖然受創,但他畢竟基業太大,我不想它毀在我們手里。”

      “謝謝你的好意,去留問題以后再考慮。你先照顧好老板。我會把這個事件處理好了交給你,紅官窯老板也是很能干、有實力的合作伙伴,不用太擔心。公司的事你多跟胡總商量,他跟隨老板多年,各方面都勝羅幔百倍。何況,老板可能會好起來呢,你別急。”

      出來后胡總轉告了貴婦人的兩個意思。一是貴州事件的協調費用一律由公司出,二是羅幔離開“雅居苑”后這段時間的工資按天付,一天一萬,所有活動費用另算。羅幔的任何財務支出一律簽字,由胡總直接負責。

      十七

      人物病情穩定,已經轉到病房。議事期間,他的大兒子一直跟隨羅幔左右,他是人物意志體現者和接班人,該讓他參與和學習。每天回去,他都會向人物簡單匯報事情進展。人物狀態好的時候就多說點,沒少佩服羅幔能干、冷靜、大氣,沒少說紅官窯老板為人正派和講義氣好合作。

      貴婦人溫良在側,難得賢人相伴。兒子日益成熟,一向不睬父親生意的他,對父親、對家業、對生意越來越上心。人物一場病竟然收獲到難得的家庭溫馨與幸福,奇跡般好起來。這是后話。

      “雅居苑”財務部要付一筆50萬的錢給羅幔。羅幔知道那是人物給她的“5%干股”。羅幔把人物貴州公司的賬號發給了財務部,羅幔前段處理“詐騙事件”時多次從這個賬號上進出過資金。她不想要這筆錢,在“雅居苑”她拿了工資、獎金等,這額外的東西她不要。她把這筆錢用來沖抵余沉等貴州之行的花費。轉過賬以后,她只發了個信息告訴胡總。

      可以松一口氣了,事情終于逐漸歸于平靜。

      這是南海公寓的最后一個晚上,要好好享受。剛才跟黃編約好了,明天就回長沙。“再做什么工作沒想好,想先去山里當農婦養一段蘭。” 把一大堆書打包,玉崇拜、花花草草方面的都帶走,越來越喜歡美的、澄凈的。

      路上沒有碰到一個人,羅幔有種戰戰兢兢的竊喜。難得安靜,難得純凈。空氣的透氣性十分好,像是在牛奶里洗過澡,清爽怡人。她不想破壞了這份寧靜,放輕了腳步,在他視的角度感受這遙遠而無邊的靜謐,傾聽自己:現實在眼前,romantic在心里。

      樹睡了,人醉著,花靜靜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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