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日報 酈波 時間 : 2017-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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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小傳
酈波 南京師范大學教授、江寧織造博物館館長。國際華文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教育部全國公開課講座教授,中紀委網站“廉潔文化公開課”首位講座教授,全民閱讀形象大使。“中國漢字聽寫大會”“中國成語大會”“中國詩詞大會”“全球漢語大會”文化嘉賓。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特約主講人,主講過《風雨張居正》《抗倭英雄戚繼光》《“救時宰相”于謙》《清官海瑞》《千古愛情》《評說曾國藩家訓》《五百年來王陽明》等系列。
很多人問我,“中國詩詞大會”為什么會火?我想,這可能與發展階段有關。改革開放30多年來,我們國家取得了很大進步,基本物質追求滿足了后,就是精神的追求。從電視節目發展來看,其中的表現就是發展到今天,低級的娛樂已經不能滿足大眾需求。娛樂也要有文化、有價值,這是一個發展的規律。
如果放到更廣闊的視野,我們會發現詩詞大會的意義不止于此。很多朋友談及過年看詩詞大會,都會提到一個現象,那就是一家老少坐在一起看電視,這在當下已經是難得的了。通常老人喜歡看的節目,孩子不一定喜歡看,或者孩子喜歡看的,老人未必喜歡。即便一起吃團圓飯,很多人也會忙著刷手機。所以,能全家坐下來看一個電視節目,這是一種難得的幸福。
為什么大家喜歡看?因為這檔節目喚醒了記憶里曾經的自己。事實上,我們的成長記憶中可能都有一個“愛詩詞的我”。無論今天從事什么職業,無論腰纏萬貫還是一貧如洗,至少都背過幾首詩吧。然而,移動互聯網碎片化生活的切割,不知不覺中讓我們成了零碎的自己,讓“人”丟失了,詩詞大會則把我們“喚醒”了。
中國被稱為“詩的國度”,中國人天生就有“詩一樣的情懷”。詩詞與人生到底有怎樣的關系?古詩詞中,“詩意人生”的種種描繪,其永恒的魅力來源于哪里?透過詩詞與人生的境界,又能如何看到中華文明具有的深刻文化內涵?
■王國維先生講過“人生三境”。在這三重人生境界中,詩詞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我覺得有助于與自己和解、與他人和解,以及最后還要完成的也是最難的,即與命運的和解
■人在紅塵中生長,最容易的事是丟失自己,最難的事就是找回自己。而詩詞就能幫助我們避免出現這樣的狀況。它不應該像玉器那樣只供我們把玩,而是用來救贖、解放心靈的
■寫詩是“言志”,是為了表達內心顫動的聲音。唐詩之所以是中國詩詞的巔峰,就在于那是一個規矩與個性都有生長空間的時候。元明以后,詩基本上沒有大成就,因為越框越死
■詩詞的作用是什么?不是今天背了,明天一定對我有幫助。從這個意義上說,未必要背很多,但一定要精。選一二十首作為終身的朋友,是讀古詩詞的最好方法,將滋養人一生前行
孤獨和憤怒之外,向前行進一步,達成與自己的和解
以前有學生問我詩詞有什么用,我就直接說:詩詞的確沒有什么用,但莊子有一句話,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你看手機最有用,可我們要是過度沉迷于手機的話,慢慢就會丟失了自己。很多人告訴我,看詩詞大會,他們晚上就關掉手機,然后拿出《唐詩三百首》甚至《兒歌三百首》看看。所以,詩詞的第一個作用是“找回曾經的自己”。
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講過“人生三境”。第一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種境界: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種境界: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王國維認為,“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此三境。那我們老百姓是不是也有“人生三境”?我認為,也有。比如,佛家就說:“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在這三重人生境界中,詩詞可以發揮怎樣的作用?我覺得有助于與自己和解、與他人和解,以及最后還要完成的也是最難的,即與命運的和解。
詩詞大會中,我之所以喜歡武亦姝、白茹云等選手,是因為她們都通過詩詞找到了真我。其實,歷代的仁人志士也必經此一境。比如,唐宋八大家之一柳宗元有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叫《江雪》。這首五言絕句看上去平常,其實不簡單。它描寫的是冬天,千山鳥飛絕——鳥都飛不進去了,萬徑人蹤滅——人的腳印都找不到了,孤舟蓑笠翁——看到一個人在孤舟上,獨釣寒江雪——江上垂釣。很多畫家都喜歡畫這幅圖,因為意境很美。
但有人說,這是一首藏頭詩,把開頭四個字連起來就是“千萬孤獨”。而且它是用仄聲韻來表達的,讓人覺得是在痛苦吶喊。當時柳宗元遭貶謫,對于這樣一個出身很好、對自己期望又高的人來說,這種處境肯定會讓他覺得痛苦。但在我看來,柳宗元更多的還是在呈現一種無邊通透的境界。在孤獨和憤怒之外,他向前行進了一步,達成與自己的和解,然后達成與天地自然的和解。
后來,柳宗元寫了《永州八記》。我個人覺得,他在永州時期的文風、詩風有了很大的變化。寫山水游記,心境一定要超脫,一定要把山水人格化,找到山水里的人,找到山水里的靈魂。這個靈魂就是“你”。從這個角度來說,《江雪》其實表現的是,在絕境當中,一切都看不到,只剩一個我;當一切嘈雜的背景全部被摒棄之后,“我”才顯現出來。
上面這些是我個人的理解。也許有人會質疑,柳宗元當時是不是有這個想法?我經常講史記,韓信勢力強大了后,要跟劉邦討個假王。劉邦惱火得要命,結果陳平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他的大腿。那么,歷史上陳平到底掐的是劉邦的大腿還是小腿呢?恐怕誰也不知道。所以我認為,真正的歷史真實是人性的真實。西方思想家克羅齊有一句話:“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另一位西方歷史哲學家柯林伍德認為,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我特別想把這兩句話拼起來,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思想史。
其實,詩詞也是這樣。它不應該像玉器那樣只供我們把玩,而是用來救贖、解放心靈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一定有夸張的成分。然而,詩詞就是這樣,可能生活中一件很平常、很偶然的事,作者把它升華,借此解放自己。
我曾跟人交流過:有沒有發現“自己”丟了?以前我們手上拿一支筆、拿一把鑰匙,有時候找不到,最多有點急。但現在很多人什么都不帶,手機卻是隨身必備,一旦找不到就像失了魂。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對于筆和鑰匙來說,你是主人,它是奴隸;現在情況反過來了,手機是主人,你是奴隸,你離不開它。所以,人在紅塵中生長,最容易的事是丟失自己,最難的事就是找回自己。而詩詞就能幫助我們避免出現這樣的狀況。
越是經受千磨萬擊,越要把善良當作自己人生的根莖
“找回自己”之后,接下來就要“做自己”。在這一點上,詩詞再一次彰顯了魅力,因為它讓人容易做回自己。
比如,大詩人李白其實在生活中是很不討喜的。他對家庭并不負責,有過兩次正式婚姻和兩次非正式婚姻。兩次正式婚姻都是入贅,千金動不動就散盡,沒錢了又去入贅。他的生活非常隨意,也很感性。舉個例子,大家可能知道杜甫是李白的“超級崇拜者”,給李白寫了很多詩。但是,李白回的詩少得可憐。而且,李白沒有什么政治眼光。安史之亂以后,連杜甫都知道該投靠誰,李白卻“傻傻分不清”。但為什么李白能名垂千古呢?在我看來,他最大的一個優點就是:浮云世事改,孤心此月明。也就是說,環境再怎么改,我還是灑脫的自己,不管你的條條框框。
格律詩是講究平仄、對仗和押韻的,但李白不像杜甫,他寫詩很隨意,對格律詩的束縛勇于突破、敢于突破。李白在技之上歸乎道,因為格律怎么說也是技法,而寫詩是“言志”,是為了表達內心顫動的聲音。隋唐以前的詩,沒有格律,難道就不是詩了嗎?唐詩之所以是中國詩詞的巔峰,就在于那是一個規矩與個性都有生長空間的時候。元明以后,詩基本上沒有什么大成就,因為越框越死。
由此可見,李白是“做自己”,達到與自己的和解。但是,光做到這個可能還不夠。因為我們在人世間會經歷各種挫折磨難,心會變得越來越堅硬。就像冰箱里放的饅頭,脫水之后,發霉之后,像石頭一樣。所以,心要保鮮,就需要找回內心溫暖的角落。
那么問題來了,人終究是社會的人,要和他人合作共處,但人的本性又是孤獨的,矛盾、痛苦在所難免。柳宗元獨釣寒江雪,他在這個場景里是不是絕對的主體?如果這個時候,有個人在遠處盯著他看,獨釣寒江雪的意境就會變了。因為當發現別人在看自己的時候,“我”就變成了客體,主體的優越性就喪失了。正如哲學家薩特所說,在他人的目光里,你會很本能地丟失自己的主體性。怎么才能擺脫這種壓迫感呢?詩詞文化給出的第二種境界,叫作善。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致良知”,我知道你在看我,那就看吧,我通通透透、內外如一。
在這里,我特別想聊聊蘇東坡。我個人很喜歡他,不僅因為他才華超群,而且在于他的為人胸襟和氣度,那種包容是中國文人的最高境界。包容到什么境界?他眼中所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東坡是蘇軾的號。我們現在覺得這個號很雅,其實在他生活的年代是很俗的。當時,蘇軾住在城外東坡一片荒地里。他想,既然住在這兒就叫東坡吧。東坡有什么雅的?還有西坡、南坡、北坡啊。他的朋友都是村夫,但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
有個叫章的人,與蘇東坡原是摯友,后兩人交惡,蘇東坡兩次被貶都是因為他。即便對于這個把自己害得很慘的人,蘇東坡也保持著寬容。章后來被流放,蘇東坡寫信給章的母親,安慰老人家說:沒事,嶺南不像我們想的那樣,去了都回不來,我去那邊就活得很開心。
蘇東坡的胸懷境界,就是王陽明講的良知、包容。越是經受千磨萬擊,越要把善良當作自己人生的根莖。我們說,詩者志也,詩者心也。詩詞給人塑造精神的力量,給人以修養,給心靈以港灣,給靈魂以芳香。人世間之事,不如意事十八九。但我們還是要大步向前,有什么力量在起著支撐作用呢?那就是,找到自己,與自己和解,讓自己保鮮,還要用善良、包容、關愛,與他人和解。
詩歌的真正偉大,在于蘊含生命的厚重與歲月的沉淀
比他人更“恐怖”的是命運。冥冥中注定的力量,沒有辦法抗拒。所以,與自己和解、與他人和解之后,最后還要完成一個最難的,即與命運的和解。
有一首詩叫《登幽州臺歌》,想必大家都知道。作者陳子昂年輕的時候屬于“不良青年”,結交的都是狐朋狗友。他偶然間聽到學校讀書的聲音,那是詩詞的聲音,突然有所感悟,一下子找回了自己,從此和狐朋狗友絕交。后來,他站在幽州臺上,天地蒼茫,突然覺得人無比渺小。當天地時空滾滾而來、命運迎面沖擊來的時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那一刻,《登幽州臺歌》脫口而出。
真正偉大的詩歌都是這樣,里面蘊含著命運的坎坷。孟郊的詩大多險怪,他寫的500多首詩中基本沒有律詩。大家耳熟能詳的《游子吟》,頭兩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不是句子,而是兩個詞組;“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說的既是母親,也是兒子;“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里的草不是一般的草,而是萱草,又叫忘憂草,說的是兒子想讓母親忘憂。孟郊的詩都很奇險,為什么這首詩如此平白呢?那肯定是離開母親時寫的。
我年輕的時候常常在想,孟母為何臨行的時候才給兒子縫衣服呢?后來我身為人父才知道,這是父母對孩子的愛:臨行前一定要做點什么,否則心里不踏實。那時候,孟郊有沒有這種體會呢?應該是沒有。一直到46歲考上進士、50多歲謀上一個小官后,孟郊請人把母親接過來享福。當他在河邊看到母親遠遠地跟自己揮手,此時離家30年的他熱淚盈眶,脫口而出 《游子吟》。此詩題下孟郊自注:“迎母溧上作。”我曾經去過溧陽,站在河岸上遠遠望,仿佛一時間就回到千年前。像《游子吟》這樣偉大的作品,一定要經過歲月的沉淀,“情之所至”在那一刻脫口而出。親情、坎坷、流離,這些都是生命的厚重,因此具有巨大的感染力。
詩詞大會播出后,有人問我怎么看背詩。如果不從應試角度考慮的話,對此不妨寬容對待。詩詞的作用是什么?不是今天背了,明天一定對我有幫助,而是我從小背熟了,等有一天突然站在當年孟郊站的那條河邊,那種巨大的歷史感和深厚的情感一下子把我包裹住,這樣的感悟和體驗,才是詩詞真正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未必要背很多,但一定要精。選一二十首作為終身的朋友,是讀古詩詞的最好方法,將滋養人一生前行。
總之,只要你是中國人,血脈里一定流淌著文化基因。唯一需要的是讓它覺醒,讓它萌芽,讓它壯大,最后成為支撐你生命的根本所在。詩詞就是抵達彼岸的一條路、一艘船、一座橋。由此,在現實生活中,哪怕迷霧重重,也可以長成參天大樹。這就是詩詞的力量,這就是中國文化的力量,這就是每個人身體里面人性的力量。
(本文由王珍根據錄音速記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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