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劉 強 時間 : 2017-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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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敘事散文詩《大地蒼黃》(載《芙蓉》2012年第1期)的發表,不啻是散文詩界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在勢利和浮泛充斥的當下,《芙蓉》不惜篇幅刊發一部10萬字的散文詩(而不是小說!),實屬義舉壯舉;作品問世后反響熱烈,則恰恰印證了《芙蓉》的慧眼識珠。毋庸置疑,《大地蒼黃》擁有濃烈鮮明的藝術特色,厚重的思想含量和深廣的文化內涵,其宏大敘事及在文本創造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堪稱當代散文詩界的一次顛覆性寫作。她的出現宛如一道鮮麗的早霞,照耀著中國散文詩壇的天空,給多少有些沉悶和沉寂的詩界帶來了驚喜,也為當代散文詩乃至新詩的發展提供了若干可貴的啟示。
一
以魯迅《野草》為代表的中國散文詩,與自由體新詩是一對孿生兄弟,從誕生至今屆近百年了。然而,整體意義上散文詩的成績似不及自由詩。即如作者所痛陳者:由于觀念陳舊落后等突出問題長時期存在,使得處于“初級階段”的我國散文詩一直為“無足輕重”之邊緣化的尷尬處境所困窘。長期以來人們幾乎形成了一種錯覺,以為散文詩就是廉價批發的花拳繡腿式的哲言警句(實則多是重復制造)、捏著鼻子淺唱低吟的風花雪月(實則多是矯情或濫情)以及迎合意識形態對于頌歌之大批量要求的“宮燈制作”,等等。有鑒于此,詩人羅長江以厚重、大氣為目標,憑著汪洋恣肆的才情和縱橫開闊的視野,在致力拓展《大地蒼黃》的社會容量和歷史容量方面做出了巨大努力。
《陌上梅花》書寫了梅娘和將軍時間跨度為半個多世紀的愛情和命運:1927年大革命失敗,將軍回鄉拉隊伍搞紅色割據,留守上海的梅娘被叛徒出賣,并非共產黨員卻被當成“共黨要犯”投監,深陷囹圄七年。抗戰伊始梅娘獲釋回鄉,以一曲《梅花引》喚醒鄉人抗戰情懷,也向長征陜北的夫君訴說無限思念。貧病交加中溘然長辭的這年春天,青冢前側長出一株梅樹,一縷梅魂化作白梅盛開。十年動亂,將軍蒙冤屈死,白梅隨即枯萎;幾年后將軍平反,白梅隨即復活,一樹悲壯,簫聲嗚咽!那如雪如夢的意境,給人帶來孤凄之美,悲壯之美和民族精神之美。究其實,梅娘和將軍之愛情的悲歡離合和命運的坎坷沉浮,無不折射出歷史風云、世事沉浮和家國情懷。此外,《三姑娘》中三姑娘和青年教師孟同的愛情悲劇,《收腳跡》中,女人和前夫的愛情婚姻悲劇,分別從抗戰時期和大陸解放前夕綿亙到80年代臺灣開放回大陸探親以后,時間跨度都在半個世紀以上,其離合悲歡、坎坷沉浮,同樣一一折射出歷史風云、世事沉浮和家國情懷。
縱覽整部作品,溝通古今,題材涉及面至為廣泛,體現出濃厚的歷史意識。遠古時期的,有部落遷徙、保衛家園之苦難與輝煌的《鼓·舞·火》。民國時期的,有地方政府捕殺農民暴動首領的(《鴨客謠》),有將軍回家鄉拖隊伍搞紅色割據的(《陌上梅花》),有小女子救下長征路過的紅軍傷員的(《擰包谷的老人》);抗日戰爭時期涉及到雪峰山會戰、“湘西抗日救國軍”、日軍飛機轟炸衡陽等內容的有《三姑娘》,演繹出讓一船日本鬼子葬身魚腹之英雄壯舉的有《樹故事》之三“神樹”。共和國時期的,有解放之初第一任縣長回老家過年的《樹故事》之二“喂年飯”,有大躍進時代辦公共食堂鬧饑荒的《雷生與牛》,有知青下放為背景的《藍印花布》、《媚草》,有反映包辦婚姻“扁擔親”的《蕎妹》;新時期以來的題材中,與土地承包到戶有關的有《當暮色漸藍》、《界上農事》、《水磨房》,以及高考復讀的《一樣的月光》、農民工死于外省的《七盞燈》、“公司加農戶”建設藍花布基地的《藍印花布》、木葉女孩應邀出國參加國際民間藝術節的《天籟》、電視臺拍攝村民表演炭花舞的《雁來紅》、文化人下鄉采風的《風動花開的季節》,等等。七彩繽紛的各類題材,在詩人的精心構思下一并交織于24章之中,諸多故事富有傳奇色彩,諸多習俗詭異而鮮為人知,諸多人物的命運際遇令人一唱三嘆。多個篇章的題材足可以寫成中篇乃至長篇小說,在這里卻如濃縮鈾一般,由詩人分別精心打磨成幾千字的敘事散文詩。
處理好敘事與詩、史與詩之間的關系,猶如“帶著鐐銬跳舞”,是需要功力和匠心的。詩評家鄒岳漢稱道“《大地蒼黃》是一部有分量而又有很強可讀性的作品。它整體上具有濃郁的詩性,同時又包含敘事作品應有的生動細節。它的故事是相對獨立的片斷,鏈接起來卻成為一件精美的珠飾。它的故事是傳奇性的,卻呈現出歷史淵源的深厚并引導對現實的對比與觀照。它在題材上有鮮明的地域性、民間性,同時又呈現出一個民族的悲歡和命運”。總之,作品以充滿張力的純美的詩性敘事,將豐繁、復雜和廣闊的社會生活場景引入長篇敘事散文詩寫作,給人以大地般的泥土感、厚實感、起伏感、宏闊感、美麗感和滄桑感。觸角伸展到風物、風土、風情、風韻等各個方面,傾情書寫歷史悲歡、歲月蒼黃、民族命運、時序人倫、各色人物的生死歌哭,從而成功地提供了散文詩完全可以沖破“小圈子”的藩籬而承載厚重內容的孤本和范本。可以說,《大地蒼黃》的出現,無形中對中國散文詩的某些文本是一種“收拾”,她的問世對庸常意義上的散文詩寫作構成了強烈的沖擊,更是令一地雞毛、雞零狗碎的某些詩作相形見絀。卻原來這多的題材皆可以進入散文詩寫作!卻原來敘事散文詩也可以寫得如此豐盈、厚重和大氣!
二
羅長江的《大地蒼黃》如高山流水,積貯深潭;又如蛟龍躍水,恣肆汪洋。為足以承載如此廣闊渾灝、斑駁繁雜的內容,詩人在向慣常意義的散文詩文本發起挑戰的過程中,以“眾里尋她千百度”、“捻斷數莖須”的精神,找到了跨文體寫作這樣一種方式,從而創造出一種全新的文本,完全顛覆了人們對散文詩的習慣性認知,刷新了詩人對散文詩的理解。
首先,整體架構由依24節氣設置的24章構成,其構思可謂巧妙精到:作品聚焦一個村莊,書名“大地蒼黃”,以24節氣做為經線,串起一個個故事、場景和人物,將大自然的時序與人世間的冷暖交織融會,脈脈相通,營造出天人合一的氛圍,此其一;節氣輪回暗含歲月輪回、生命輪回、世事輪回之意,溝通古今的諸多故事各自走進節氣氤氳的篇章之中,各章之間故事并不相同,也無先后之分,卻一并發生在同一個村莊之中,同一個24節氣的歲月輪回、生命輪回、世事輪回當中,24章故事所一同懷想的美麗與滄桑,便在詩性敘事中氤氳成為氣場,渾然一體,豐盈而醇厚,此其二。
線性結構的作品,容易導致內容的單薄。《大地蒼黃》中的不少篇章采用復式結構,即在同一篇章中設兩條線,一條線是故事發展的基本情節,另一條線是同步演繹、交替出現的其它樣式:《三姑娘》中一條線是述說三姑娘終其一生追尋、等候戀人,另一條線則將民間小調“孟姜女尋夫”穿插其間;《當暮色漸藍》中一條線是女人對夫妻恩愛的依依敘說,另一條線則將抒寫水稻簡史的“稻草人札記”穿插其間;《界上農事》中一條線是寫村民一天中在界上的農事活動,另一條線則將農事活動派生的“薅草鑼鼓”穿插其間;《擰包谷的老人》中一條線是老人回想當年與紅軍哥之間的故事,另一條線則將民歌“十送紅軍”穿插其間;《蕎妹》中一條線是蕎妹與中學生的愛情夭折于包辦婚姻,另一條線則將蕎妹出嫁時的“哭嫁歌”穿插其間;《水磨房》中一條線是滿叔與“我”的母親之間的愛情悲劇故事,另一條線則將抒寫“我”與戀人秀秀之間之愛情悲劇故事的自由體新詩“水磨房的詩”穿插其間,等等。這些穿插其間的另一條線,和故事發展之基本情節的主線相依相攜,此起彼伏,一同成為作品結構的基本骨架,在拓展敘事空間、跌宕抒寫節奏、豐富文化含量、提振詩性之張力等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接下來,詩人羅長江在文本創造上幾乎持一種“想走多遠就走多遠”的獨行俠心緒,“通過場景、細節、象征、情緒濃淡、節奏的舒緩等有機的詩化結構處理”(“我們“詩群語),致力將小說、散文、詩歌這幾個基本要素熔冶于一爐,使之滲透和覆蓋到作品的每一篇章每一局部;除此而外,戲劇的場景設置與情節安排,音樂的旋律、復調與樂章式結構,繪畫的構圖、色彩、潑墨與留白,攝影的定格、圖像、光與影,電影的畫外音、分鏡頭與蒙太奇,等等,經他之手一一揉進其中。以音樂為例,好些篇章采用的復線結構,無疑取法于音樂作品中的復調和“二重唱”;由“梅花引”、“梅之欣”、“梅之凜”、“梅之寂”、“梅之殤”、“梅之魂”、“梅之香”七個樂章組成的《陌上梅花》,從內容到形式,都堪稱一部清麗超拔、蒼涼悠遠的交響音詩、交響音畫。至于繪畫所擁有的豐富斑斕的生命圖景和色彩繽紛的物質光輝,在《大地蒼黃》中俯拾即是。如:“花的原野。綠的阡陌。木葉如泉水,潺潺流淌……/泉底的天空給鴿哨搖晴了,遠去的紙鳶牽一條小路的夢幻,將倒影一一揉進水中。/泉邊,有著金色輪子的向日葵,轉動著燦然的思念。/月光赤著腳上岸了,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墻的葡萄架下。/稻田里,竹竿子高挑著破蒲扇,在風中一閃一合著晨風和熒光。/南瓜花嘟著粉黃色嘴巴,在向浮萍間的小青蛙訴說什么呢?/卵石給黎明的泉音浸潤了,一位少年坐在那兒讀濃麗的早霞;于是,便有波痕給悄悄抹上胭脂的顏色……”(《天籟》)分明是一幅幅蔥蘢、清麗的水墨或水彩,不勝瀏亮與醇美。《天籟》中,木葉女孩在鄉鞭炮廠一次爆炸事故中,為掩護車間眾姐妹不幸燒傷,雙目失明。為著力渲染木葉女孩遭受殘酷打擊下的心靈創傷,作品運用電影蒙太奇手法,曲寫天地亦為之悲慟:“山風如受傷的野獸,低低嗥叫著。/閃電如蛇一樣悸動。/喘息的峽谷,瀑布一般哭泣不已。/山洪中的裸根敗枝,如象形文字狂草于喧囂之中。/啞默的巖石,諦聽萬壑松風,若諦聽大汗淋漓的呻吟。/濁浪撞擊斷崖。/濁流如搓動的的繩索,將痛苦打成結而斗折蛇行……”
散文詩廣采博取于其它體裁的文學樣式,從中吸納對強健自身基因有利的元素和養分,究其實跟物種的雜交優生學是同一個道理。許多年以前,大詩人波德萊爾就曾倡導“不同種類的藝術趨向于互相替代”。《大地蒼黃》毫無“門戶之見”地兼收并蓄,毫無保留地丟棄了那些詩的“裹腳布”,放開了詩的“天足”,創造了不受拘縛的主體性抒發在詩的形態上的自由,同時也就創造了詩的文本的藝術精神,終而集現代各種藝術技巧于一身,胎生出這樣一個美麗可愛的“混血兒”。你可以說它是小說,卻不僅僅是慣常意義的小說;你可以說它是散文,卻不僅僅是慣常意義的散文,你可以說它是散文詩,卻不僅僅是慣常意義的散文詩……乃至于評論家劉起林先生在開列湖南近些年的優秀長篇時,竟將《大地蒼黃》呼之為“長篇詩體小說”;評論家龔旭東先生甚至建議不要非得往敘事散文詩這一文體屬性靠,因為她本身已獨立構建成為一個“詩性洋溢的新文本、全文本”了。
三
關于史詩,一般說來應該包括可貴的獨創精神、史與詩完美統一的宏大敘事、厚重的思想容量和深廣的文化內涵等幾個方面。以此觀照羅長江的《大地蒼黃》,其可貴的獨創精神、史與詩完美統一的宏大敘事,前文業已述及;本文就思想容量和文化內涵試作解讀。
——厚重的思想容量。
書寫村民祭祖的《鼓·舞·火》,所鼓所舞不啻是篳路藍縷、生生不息的民族之魂。同樣地,《雁來紅》中炭花舞之于山村漢子,野天野地舞動的恰恰是村民們元氣沛然的自由翱翔之魂。《陌上梅花》中,對革命和愛情無比堅貞的梅娘,其實就是冰肌玉骨的那一樹梅花,梅花之魂即梅娘之魂,梅娘之魂即村魂、民族魂。《樹故事》中的鸕鶿客趕三不慎落到日本兵手中,他懷著赴死的悲壯,設計讓一船日本兵葬身于滔滔洪水,理所當然是村魂、民族魂!《擰包谷的老人》中,老人少女時代救了一個受傷的紅軍后生,紅軍后生去追趕部隊,少女為他生了一個崽,崽赴朝鮮戰場為保護首長犧牲;少女當年救下的“紅軍哥”在京城做了大官,老人后來嫁的男人,要她央求“紅軍哥”幫忙給小兒子安排工作,被她婉拒;小兒子在水庫工地點炮時炸死,她摟著血肉模糊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卻并不為自己的做法后悔——擰包谷的老人同樣是令人肅然起敬的村魂、民族魂啊。在物欲橫流的當下,人們或許不知該往何處尋找英雄的墓碑了。可是將軍和梅娘的英雄熱淚仍然化作一年一度的陌上梅花,飄灑在我們身上;“光霧迷離的神樹紅光閃爍”,依然輝映著鸕鶿客趕三當年一臉血污的影像……問世于“后英雄主義時代”的《大地蒼黃》,分明在對靈魂、對英雄做深遠召喚——“將群山撼動!與天宇共振!”
然而我要說,《大地蒼黃》寄寓更深的,更見其思想容量和深度的,是對人性人情中最美好最溫暖部分的美好反芻和依依喊魂。《鴨客謠》中的鴨客佬,多年如一日照顧英雄遺孀一家,并資助其送兒子念書。一次他喝醉了,醒來發現英雄遺孀貓一般溫順地睡在自己身邊,“他的腦袋一下子脹大、脹蒙了”,“這些年幫她,僅僅因為她是英雄的遺孀。可是有了這樣一個夜晚,人家會不會猜忌他鴨客佬是故意醉的酒,甚至猜忌他鴨客佬早就沒安好心腸……”“鴨客佬愈想愈覺得羞愧難當。嚓的一下,揚起菜刀將胯間的孽根去了”。聽英雄遺孀細訴衷腸,他暗暗覺得自己是有些草率了,但事已至此,他不能坑人,讓人家守活寡啊。于是他把照顧英雄遺孀的事托付給干兒子,自己則悄悄去了抗日前線。忠耿烈性的漢子鴨客佬所具有的俠肝義膽、古道熱腸,不正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稀缺元素嗎!《風琴》中的小學校給一場龍卷風和冰雹弄得面目全非,小學生丁丁和村民們馬上想到住在學校的風琴老師,一個個不要命地奔小學校而去;《界上農事》中的村民們傳承““斢手抓背”、相互幫襯的傳統,各家各戶一齊出動,投身一場場既辛苦又快樂的集體性勞作;《花動花開的季節》的眼鏡佬一時沖動,與幺妹有了肌膚之親;跑來尋求她的寬宥那天,村里發生了山火。山火撲滅后,村里的人在火燒地發現了因燒傷而昏迷的眼鏡佬。卡嚓一聲,“鏡頭”定格了:“幺妹眼前一陣暈眩,只知道摟緊他的身子發呆。那散發著焦味的臉龐,被她的淚水清洗著,滋潤著。眼鏡已不知去向,一張臉好陌生……”愛怨交織的幺妹,實際上以她的善良和寬容,已經從心里原諒眼鏡佬了;《螢火蟲的傳說》中小落落家的騎樓下是出入村子的交通要道,每到夜晚,她那瞎子母親在屋前屋后走動時,總要點一盞燈提在手上,既為過路的人照了亮,別人也不會因為看不見而撞到她了;《嗚哇歌》中的山村歌王先后娶過兩個女人,都早早去世了,算命先生說他克妻,他從此不再娶親;《擰包谷的老人》中,村姑冒著生命危險救起受了重傷的過路紅軍,紅軍哥后來在京城做了大官,她卻不曾希求任何回報;《血蝴蝶》中的軍人為了兌現兒時承諾,在前線作戰的間隙捕捉蝴蝶,陸續寄給已是大學生了的小女伴,不慎踩中了敵方埋下的地雷;《樹故事》一輩子不曾娶妻生子的老鐵匠抱養了一個棄嬰,老鐵匠過世后,八歲的小孫子成了全村的娃兒,靠吃百家飯活了下來;《七盞燈》中的村中伙伴,將死在打工地的二寶從千里之外步行背回村莊;《水磨房》中的滿叔孤身一人,一輩子把心思放在初戀情人身上,買下早已廢棄了的水磨房,只因為“水磨房所處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家,可以看到她每天從那里出出進進,可以讓她聽到他的琴聲”,“聽到她的琴聲,她的心思、她的靈魂才會安妥下來”。…… 置身世風日下、道德滑坡、人倫淪落的現實世界,人們深深為之憂郁、焦慮和茫然。讀這些充滿溫馨充滿美好充滿感動的人和事,讀這些關于土地、時序、人倫之和諧關系的娓娓述說,使人自然而然想起熱誠、善良、和睦、同情、友愛、寬容、淳樸、俠骨柔腸、重然守諾、重義輕利、不求回報這些人性中最美好最柔軟的部分。——在《大地蒼黃》里,即便是牛,亦是通人性的牛!即便是螢火蟲,也是貼心貼肺的古道熱腸!一頭母牛因為自己啃吃了隊上的莊稼,使得小主人雷生東躲西藏不敢回家而失足溺水身亡,于是它“腆著肚子,獨自躺到埋葬雷生的一抔新土旁,淚眼汪汪的,一連三天三夜,牽它它不走,喂草它不吃。第四天,產下來一只牛崽子。之后,兩腿一抻,斷氣了”。這是何等自省自責、有情有義的一頭牛啊!(《雷生與牛》)。一群螢火蟲為小落落矢志治愈母親眼疾的孝心所感動,主動跑來給她引路,為她助威,當老虎一口將小落落叼在嘴里,“多虧螢火蟲們一齊撲向老虎的眼睛,晃得老虎無法睜開眼睛走路,懊惱之際,老虎便把她給放了。”“螢火蟲,熱心腸的、神奇的螢火蟲喲。”(《螢火蟲的傳說》)
當年“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而創作出《邊城》的沈從文先生,痛感于農民“性格靈魂被大力所壓,失去了原來樸質,勤儉,和平,正直的典范”,遂將心目中深藏已久的情感記憶對象編織成美好圖景,旨在“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人情”(沈從文語)。而同為描繪人性之風俗畫、謳歌人性之贊美詩的《大地蒼黃》,同樣交織著故事背后蘊藏的熱情和隱伏的痛切,同樣寄寓著詩人羅長江的大悲憫、大情懷,寄寓著他對愛和美的痛切吟哦和殷殷呼喚!沈從文筆下的《邊城》,羅長江筆下的《大地蒼黃》,寫的都是同一個湘西,都是緣于對勞動人民那份不可言說的溫愛,緣于對勞動人民命運的關切和思考。只要用心去讀,足可以品酩個中的苦澀與暖意,輕盈與蒼茫,幻美與救贖。
——深廣的文化內涵。
24節氣是中華民族彌足珍貴的文化遺產;而源于土家族地區的竹枝詞,亦堪稱中國舊體詩詞藝術的一朵奇葩。《大地蒼黃》通過每章開篇的“竹枝詞”作為題記,既昭示了24節氣的延續與更迭,又增添了作品的靈動與雅致。竹枝詞的內容有的體現季節特征,有的反映氣候特征,有的抒寫物候現象,有的吟哦風土人情,與正文內容或有關或無關,有無之間恰恰平添了一份參差美和彈性美。以《藍印花布》為例,開篇的竹枝詞《廿四節氣·雨水》“半山煙雨浸丹青,淡抹濃妝總是春。水掛屋檐流日夜,猶如簾子卷黃昏”,體現的是季節性特點;而正文中多個章節皆是與“雨水”這一節氣相應的自然現象和農事活動:“(雨水。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曙色驟然降臨。春光驟然降臨。/老式天井的屋檐水,嘰嘰咕咕議論著第一滴雨水落在什么地方。/一位小女子發現,山那邊倉庚鳥的叫聲像玉,明澈而蒼涼。”“半山煙雨。半山丹青。/一顆一顆瞳孔般透明的雨水里,村莊頻頻出鏡……”“天井里盛滿屋檐水的木盆子,染房外的大水缸,分別以鏡子的名義供村莊的天空隨時更換衣裳。/剛剛鉆出蛋殼的雞雛,將一只只的‘個’字歪歪斜斜寫往濕濕的地上。/為山塘不致漏水,一襲蓑笠的農人揚起木制的夯錘,將塘壩拍得山響。/沉睡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種子,在雨水的慫恿下破土而出。/呀呀,村邊染房師傅的床底下——長出筍子來了!”
24節氣之于《大地蒼黃》,除了賦予其構建作品骨架的特殊作用,在提示演繹村莊時序更迭的過程中,同時隱含了大自然與人世間的某種神秘聯系。比如:自從梅娘病逝于立春這天的風雪黎明,白梅總是在立春這天開花,立春這天總是會飄雪(《陌上梅花》);小雷生生于驚蟄雷隆隆滾過的夜晚,十歲時死于驚蟄雷隆隆滾過的夜晚(《雷生與牛》);三姑娘的故事始于清明時節的茶山,終于清明時節的茶山(《三姑娘》);谷雨時節是多雨時節,農藝師夫婦的故事也給雨藍色的憂傷濡染得漬濕漬濕的(《當暮色漸藍》);“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白露時節臺灣老兵的魂魄回老家收腳跡來了,霜風吹落了一地的白果樹葉,“在她眼里,落葉是他收走又擱下的一地腳印”(《收腳跡》);雪花樹在每年小雪和大雪兩個節氣之間開花,一開花必下雪,花開在樹的上部,上半年年成便好,花開在樹的下部,下半年年成便好,花開滿樹便是個全年成(《樹故事》)……自然現象與社會現象之間形成的種種感應,似真似幻,亦真亦幻,靜水深流般隱現于諸多篇章,令我們對老祖宗的“天人合一”倍生敬畏。
其次,民間習俗、民間藝術素材的大量運用,使得《大地蒼黃》具備至為鮮明和濃烈的民間文化和地域文化特色。民間習俗如蓄童養媳,村鄰親友“斢手抓背”相互幫工,收腳跡,哭嫁,給果樹喂年飯,冬至節祭祖,點河燈招魂等;民間藝術如印染,簫樂,薅草鑼鼓,吹木葉,嗚哇歌,炭花舞,二胡琴,哭嫁歌,紅軍歌謠,孟姜女小調,部落遷徙古歌,小龍王的傳說,白果樹和西蘭卡普的傳說,以及諸多章節里俯拾皆是的情歌、山歌等。一些篇章甚至由民間習俗和民間藝術的抒寫成為基本架構或主體內容。比如《界上農事》就是由相互幫工及演唱“薅草鑼鼓”兩大塊組成;冬至節祭祖活動、為客死外省的亡靈招魂,則分別是《鼓·舞·火》和《七盞燈》的全部內容,等等。詩人羅長江是如此倚重民間習俗和民間藝術的抒寫,且在一部散文詩作品里占了如此大的比重,這在詩歌寫作史上是十分罕見的。
更重要的是,將大量民間風俗和民間藝術內容引入《大地蒼黃》,絕不是出于點綴或獵奇,而是基于故事情節的發展需要,無一不是與人物命運糾結在一起。《裸月》中寫了這樣一則風俗:丈夫非正常死亡后,女人改嫁前得跟山上的一棵樹或一尊石頭“同房”,讓樹或石頭做“替死鬼”,前頭的丈夫才不會向后來的丈夫索命。死過兩次丈夫的女人,為了往后的日子平平安安,遵從了山村這一古老風習。于是她去與一棵樹“同房”,就構成了這一故事的主體內容。再如《媚草》中寫了這樣一則習俗:民間流傳“嬲嬲藥”能使陌生男女一見鐘情,夫妻失和的能夠恩愛如初。于是,為喚回妻子的愛,獵人歷經艱辛尋找制作“嬲嬲藥”的關鍵原料媚草,構成了這一故事的主體內容。《蕎妹》中的“哭嫁歌”,內容涵蓋了哭姊妹、哭爹娘、罵媒人、辭祖宗、哭背親、哭上轎即哭嫁的全過程,真可謂酣暢淋漓,濃墨重彩;然而恰恰是這哭嫁的熱鬧,反襯出包辦婚姻所造成的弱女子的孤凄心境,以及在強悍命運面前的無助與無奈。可以說,民間習俗的書寫,已淪肌浹髓于作品之中,而絕非可有可無的邊角余料,更遑論嘩眾取寵的輕薄之類了。如此多的民間習俗、民間藝術元素薈萃于《大地蒼黃》,其濃墨重彩已然釀成一種氣象。原生狀態地為展示湘西鄉村的風物、風土、風情、風韻及其瑰麗奇異的地域民間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即如作家龔愛民所云,在美麗與蒼涼、斑斕而深沉于歷史深處的這幅風情風俗的立體長卷里,延續了千百年的鄉村生活狀態,在作者的歌哭吟哦里發出耀眼的光芒,既照亮了我們腳下蒼黃的大地,又引我們張望頭上遼闊的星空,喚起了我們無盡的遐思和追問。
至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大地蒼黃》不僅在當代散文詩界成功地實施了一次顛覆性的文本革命,同時堪稱具備了史詩品格和史詩氣質的散文詩大著。
載張家界日報2012年7月10日
劉強,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著作有詩學專著《詩的靈性》、《中國詩的流派》、《孔孚論》、《非馬詩創造》、《天堂對話》和長篇小說、散文集等十數部,詩論《現實,詩的宇宙》獲世界華文詩歌理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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