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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

    來源:孔志勇   時間 : 2017-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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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方向!”姐姐方芳一改平日對弟弟的嚴厲,笑容可掬地說,“你就要結婚了,今天沒啥事,我們姐弟三個玩玩牌?”

      “好啊!”方向放下書本,從躺椅上起來,“妹妹呢?”

      “來了!”院子外,妹妹方晴大喇喇應聲道。

      方晴還帶了兒子小猛,這小子一見舅舅,就撲過來,擺出奧特曼的姿勢,把舅舅當怪獸打。方向就打開電視和影碟機,放奧特曼的影碟給小猛看。于是,姐弟三個擺好桌子打牌。

      “媽媽買菜去了,先打個電話來的話,媽媽就一定會買你們喜歡吃的菜。”

      方向其實不喜歡和姐姐妹妹打牌,因為她們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過欺負他的機會,牌桌上,他沒有贏她們的可能。

      果然,開玩起來,方芳總是耍賴,還和方晴配合,不放好牌給弟弟。方向一個小時之內沒有和過牌,錢就輸了好幾百。

      “好沒意思,姐!”方向抗議,他一向讓妹妹,怕姐姐,要抗議當然是抗議壓迫者。

      “今天得好好宰你啊,”方芳笑瞇瞇的,頭一回細聲細氣地說話,“怕你討了媳婦忘了姐妹!”

      “什么話!”方向繼續抗議,“待會媽回來,我告你們。”

      “小玲昨天告訴我,你近來陪她少,整日跟你那幫狐朋狗友玩牌,你就老實跟姐交代,輸了多少?要是把結婚的錢和老媽的退休金都弄沒了,看你以后怎么辦?”

      “我喜歡玩,但你什么時候見我這么不負責任?”方向嘟起了嘴。在姐面前,他真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沒脾氣,誰叫姐是從小帶著他哄著他寵著他又甩他耳刮子的人呢。

      方晴呵呵地笑:“我們做女人的就是要男人多陪陪才心安,嫂子都跟你談了三年戀愛,現在要修成正果了,她能不關心你嗎?”

      “少來!”方向橫了妹妹一眼,“我還擔心她過門后,你找茬跟她過不去呢。”

      “凡事有我姐做主,輪得到我跟你老婆過不去?”

      “呀,我就是壞人嗎?”方芳不笑了,端起了姐姐的架子。

      “打牌就打牌,討論我的事干什么呢?”方向忙對兩位小姐陪笑臉,心里卻道:“滾你兩個臭鴨蛋!”

      一場牌下來,方向輸掉了一千多塊。媽媽回來看著兒子輸錢心疼,就數落兩個女兒:

      “自家人也玩這么大干什么呢?”

      方晴道:“他結婚這么晚,我和姐心疼我們的紅包呢。不贏回來一點,虧大了!”

      “紅包還沒拿來,就動這樣的心思?還是不是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呀?哈,和了!”方向大叫,把媽媽唬了一跳。

      最后的結果,方向輸八百,姐姐贏五百,妹妹贏三百。

      比起平日輸給朋友的,方向這次算輸的不多。

      二

      下午,方向去花店買了一支玫瑰花,他確實有三天沒去肖玲家了,這支玫瑰花是用來哄肖玲開心的。三年戀愛,兩個人磕磕碰碰,又相互膩著。“好時一朵花,丑時豆腐渣”,是每一場愛情馬拉松的常態。方向和肖玲算得上是郎才女貌,極有夫妻相的一對。但對待婚姻和愛情,也許理念上有些偏差。方向上有姐姐照顧,下有妹妹體貼,也沒養成娘娘腔,但對女人溫柔簡直是天生的氣質;而骨子里,無論是愛情還是婚姻,方向卻不愛受到羈絆,他認為愛情和婚姻不也是生活嗎?干嗎那么重要?來了也就來了,沒什么特別的。這就像炒菜,味精是可放可不放的。肖玲和他想的不一樣,特別在意愛情和婚姻的浪漫,對方向的隨意頗為不滿,但又總是被他一臉微笑征服。肖玲的父母認為方向男子氣是缺點,但看上去清爽,在銀行里工作,雖然只是個前臺柜員,收入也算不低。再說,表面上,他們兩個是聚一起就磕碰,散后又想念,生米早就成了熟飯,若沒有真情,也不至于談三年。

      生活的平淡,在有的人身上會打上烙印,有的人卻不會。因為有人善感,有人對什么事都淡漠。方向就屬于后者。若要他深究愛情的真諦,只怕他也想不到也想不出來。

      婚期定在一個月后,方向既沒有迫近感,也沒有漫長感。

      總之,結婚嘛,不就是告訴別人:我們從今往后被法律的繩子捆一起了!

      如果你認為方向對男女關系隨便,那也不是,他沒有別的女人,也幾乎沒有什么知心朋友,算是一個時髦的宅男,喜歡玩網絡游戲和看電影。方芳說的那些狐朋狗友,其實是一幫在街頭“帶籠子”的賭徒。所謂“帶籠子”,就是合伙算計別人。按理說,方向跟這些人玩的話,一定被帶進了“籠子”里。其實沒有,方向是那種真沒有賭徒心理的人,他是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怪癖,他喜歡看女孩子的乳溝。最免費能飽這樣眼福的地方,就是牌桌上。那些混跡于賭桌上的新女性,往往衣著簡約。無論是參與賭牌還是旁觀,雙肘都喜歡支在牌桌上,總是將那一誘人的溝壑無償地展現給人看。方向并不是有其他非分之想,他甚至不會去看那女人的臉。看到那美麗風景他也不激動,可以說完全波瀾不驚,但就是喜歡看。他混跡那與他格格不入的江湖,竟然陷不進去,真是奇跡。那些人最初也不是沒打他主意,久了就給他那不驚不詫,輸千兒八百就收手的品質也嘆服,他們最后都拿他當朋友了。當然,沒人知道他這個怪癖,連姐姐方芳妹妹方晴都不知道。方家姐妹也算得上是窈窕淑女,受教育也傳統。然而,即使是姐姐和妹妹,方向也常常不露半點聲色地偷瞄。

      他是個吃奶吃到八歲的男孩子。

      方向看過一部西方電影,正是描寫一個男孩子對女性乳房的依戀的。不是完全不帶肉欲的依戀,但也不見得色情。

      肖玲的乳房是正合他意的,但要說在他眼里肖玲最美的時刻,絕對不是脫光光的時候,而是穿著深V的長睡裙,眼光迷離地支頤于一支紅玫瑰旁邊。透明的玻璃瓶里插一支紅玫瑰,膚如凝脂的女人在細細地嗅聞它……方向最想干的一件事,就是輕輕捏著玫瑰花枝,將花上的刺都挑了,溫柔地插入那令人窒息的溝壑里,仿佛那才是玫瑰最渴望綻放的地方。

      但方向從沒做過這個事,他只是想象。想象,比什么都美好。一旦突破想象,你的手也許一伸出去,能保證對方不對你的行為有所質疑?猥褻還是審美?愛還是欲?

      按理說,肖玲已經鐵定是他的女人了,只要溝通,調情是增進快感的潤滑劑,這并不違背任何法度。但方向還是認為,讓自己的女人鮮活在他的想象中比完全占有更讓他能品嘗到愛情的甜蜜。

      結婚后,一切是不是會改變?

      三

      方向騎著他的電動助力車,嘴里叼著那支玫瑰,從大街上駛過,這樣的行為藝術給他賺來了不少美女的回頭率。

      春風正柔,街旁的楊柳枝輕舞搖擺,柳樹的新葉嫩綠得讓人心軟。

      方向對柳絮過敏,別人不易感到的各種植物孢子,他的鼻腔沾不得,所以每年春天他都比別人過得痛苦,他的呼吸道被花的孢子和真菌的孢子一侵入,反應厲害的話,他能將密集的人群看成海市蜃樓。

      方向一直將這種生理現象小心地藏了起來,這是連肖玲都不知道的第二個秘密。

      中國人結婚的喜慶日子一般不會選在上半年,可方向和肖玲一致認為“五·一”就是一個不錯的節日。在這一點上,他們不迷信,對老人家拿他們的生辰八字給算命的瞎子掐掐指頭總表示不屑。

      方向嘴里叼著的玫瑰花,除了自己的香味外,賣花的人為了保鮮,在花上另外還灑了一種香水,這混雜的香味令方向的鼻子發癢。

      助力車開進了一條狹窄的小巷。

      “嗨,方向!”有人喊。

      方向將助力車停下,見到那人從一扇門里出來,這個人似乎是他的一個遠房叔叔。他怎么會住這里?為什么從不知道?

      “不認得我了?我是你同學張子明呀!”此人一對瞇瞇眼。方向想不起有過這樣一個同學。從臉型看,分明是遠房叔叔,然而立馬確定不是叔叔。方向的那個遠房叔叔是一個瘸子,只比他大兩歲,小時候在一起玩耍,叔叔將他打翻在地,一屁股坐他臉上,放了一個又響又臭的屁。這個人不是叔叔,他的腿不瘸。

      “張子明?”方向還在疑惑中。

      張子明拍拍方向的肩膀:“我們很多同學在一起聚會呢!早就發出了通知的,你叼著一支玫瑰,要送給誰呀?”

      方向笑了笑,下了助力車,隨張子明的導引走進街對面一條更深更窄的小巷內。

      一間寬敞的房子里擠滿了人,全是美女。

      “嗨!方向!”大家都高興極了,向他打招呼。方向卻一個人也不認識,但每個人都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他們就是同學。

      方向喝了一口送上來的紅葡萄酒,他將玫瑰花別在胸前的口袋里。

      一個穿著黑色吊帶緊身裙的女子裊裊娜娜地走到他面前:“我是文黛兒,方向,好久不見!”

      方向的視線避開了文黛兒熱辣辣的目光,瞥到她胸前,呼吸為之一堵。

      張子明道:“大學時,文黛兒可是大家追求的對象,只你方向不追她,所以她一直喜歡你呀。”

      方向歉意地向文黛兒很紳士地舉了舉酒杯,文黛兒意味深長地與他碰杯,抿了一口酒,然后從他身邊走過。有意無意地,她的身子柳枝一般,乳房輕輕拂過他的臂膀。

      “玫瑰花真漂亮!”文黛兒的贊美像柳葉一樣柔和,風一般滑過方向的耳垂。

      方向感覺有些暈,一把抓住張子明的手臂:“這里悶熱,我想透口氣。”

      張子明笑道:“正式的聚會是明天,今天是早來的提前見面。到我家去喝杯茶吧!”

      他們出來,又穿過街道,進入剛才張子明走出的那扇門。

      一進去,方向的鼻子聞到一種熟悉的味道,這是谷子的味道,剛剛從曬谷場上收入谷倉時的味道。

      四

      果然,張子明的家里到處都是谷子,一樓大廳和樓道里都是谷子,每間房子里都堆滿谷子。方向感到奇怪,一個城市市民,家里收集這么多谷子干什么呢?這時,樓梯間傳來高跟鞋的聲音,一個高挑的白旗袍女人出現在樓梯間,方向看到旗袍的左胸位置,有一朵梅花。

      “這是我妻子喻萍,比喻的喻,浮萍之萍。我妻子是茶藝師。”張子明也向妻子介紹了方向。

      喻萍大方地朝方向伸出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握上喻萍的手,方向立馬有“柔若無骨”的感覺。再看看張子明,覺得這兩個實在不般配。張子明比妻子矮了半個頭。

      喻萍邀請方向上樓,樓上每個房間里同樣堆滿了谷子,一具古色古香的茶幾端放在幾堆谷子之間。

      方向覺得坐在這樣的環境里品茶實在是滑稽,但他還是坐下了。

      功夫茶,方向經常一面看電影一面自己泡。用普通的水泡茶,沒有太多講究。對茶葉他談不上有研究,喝到口里,雖然憑口感能大致判斷出茶的優劣,但談不上是懂茶的。

      喻萍嫻熟地煮茶、泡茶、沏茶,她的手指和茶具組合一起簡直就是一首藍調。

      茶清香怡人,讓方向忘記這是坐在谷堆中的茶會。

      才喝了兩杯茶,張子明就說忘了一件事要出去一趟,要方向等他回來。

      方向說:“我也不坐了,我要去未婚妻家里。”

      張子明笑道:“我順路請肖玲到我家來做客,行不?我每天都在家門口看到她上下班。把你的助力車鑰匙給我。”

      盛情似乎難卻,方向一向耳朵軟,不置可否間,張子明已經下樓了。

      屋里只剩下兩個人,但沒有一點尷尬的氣氛。喻萍的四周似乎有一種氣場,她似乎適宜他人遠觀,又讓人倍感親近。

      說確切一點,張子明一走,她就散發出熱力,開始引誘方向。

      她坐的凳子比方向高,超過了茶幾的高度,雖然她的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但這精致的白色旗袍開叉很高。當她交換雙腿的位置時,一道紅玫瑰般的光芒驚鴻一瞥,方向確定她穿的是紅色蕾絲。

      可是,這激發不了方向的情欲,茶的清香同樣激發不了,倒是濃烈的稻谷的氣味能沖撞方向的胸膛。

      他們離開了茶幾,喻萍向稻谷堆中后退,方向跟著她走進去,稻谷堆變得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們走進了稻谷堆組成的曠野,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四周一片漆黑,但稻谷堆熠熠發光,他們被稻谷的光芒照亮。

      旗袍從女人的身上滑下,可她里面還有一件,再滑落一件,還有一件,好像無窮無盡。

      方向伸出手,想抓住她,但指尖總只能觸及到她胸前繡的梅花圖案。

      方向笑道:“等等……”

      喻萍不說話,向他勾動手指,她的眼神像瑪麗蓮·夢露一樣撩人。

      方向加快腳步,然而還是無濟于事,女人的步伐并沒有變化,但方向就是抓不到她。

      女人褪掉了她的紅色蕾絲內褲,丟給方向,方向沒有接住。內褲似乎被一陣風左右,吹到了方向的臉上,那么薄的一層布料,竟然遮住了他的視線,阻住了他的呼吸。

      方向想把這條內褲從臉上弄下來,但沒有成功,他的呼吸越來越困難,踉蹌著,直挺挺地往前撲去。

      “救命……”方向呻吟道,暈了過去。

      五

      “你不是因為不能呼吸而暈倒,而是因為香氣。”

      方向醒來時,看到張子明笑嘻嘻的臉。

      “到底怎么回事?”方向感覺腦袋沉重,發現自己赤裸著上身,他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妻子喜歡讓她的內褲在空氣中飛,就像一面旗幟。沒有人能不對這面旗幟傾倒。”

      “你愛她嗎?”

      “我當然愛她!我就是被她的旗幟俘獲的,結婚前我們有約定,她有放飛她旗幟的自由。沒想到你是一個對女人香過敏的男人,我不知道該為你高興還是惋惜。”

      方向坐起身子,看看四周,發現這不是張子明的家。

      “我這是在哪里?”

      “在我伯父家里,你摔倒在湖岸邊,伯父將你背到他家閣樓上。”

      方向的頭還是疼,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陷入如此處境的。喻萍的風姿依然裊娜在腦海,他分明感覺她的眼神對他充滿了嘲笑。

      “你的妻子呢?”

      “她在樓下,他們正在進行一個會議,討論明天聚會活動的安排。”

      “她也是同學嗎?”

      “不是,我們同學的聚會只是一個小聚會,我們還有一個大聚會。”

      “大聚會?你們,你們指的是誰?”

      “哦,沒來得及告訴你。這里是一個生物研究院,院長是一個飽學之士,他對生命的研究,到了極高的境界。我們的同學文黛兒就是這所研究院的教授。”

      “聚會是為了做什么?”

      “院長正在進行一項實驗,從男人女人身上提煉生命之香。這種香將是魔幻之香,可以任意變化,也就是說,當你需要什么香氣,它就會隨你的意念滿足你的欲望。”

      方向覺得匪夷所思,說:“我們每個人都是平凡的人,怎么可能提煉出如此神奇的東西?”

      張子明神秘地眨眨眼:“這個秘密只有院長掌握了。”

      “你也是學院中的人嗎?”

      “是啊,我就是學院里的種花人。”

      方向這才想起,他本來是去買了玫瑰花的,襯衣搭在床架上,那朵玫瑰花還插在襯衣口袋里。花沒有任何枯萎的跡象,還是那么飽滿而有光澤,天然的芳香中混雜另一種刺激鼻腔的香味。

      “啊,我記起來了,你不是說順路請來我的未婚妻嗎?”

      張子明聳聳肩:“我敲了肖玲的門,屋里沒人。”

      “我該走了。”方向從床上下來,拿起搭在床架上的襯衣。張子明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下樓來。

      樓下大廳里的人坐在一張圓桌四周,在樓梯口,方向就聽到樓下討論得很熱烈,但他的出現讓所有的討論戛然而止。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向看到了喻萍,喻萍的表情似乎在表示與方向從不相識。靠最里位置坐的是一位鶴發童顏的老者,他似乎為了打破這種不禮貌的局面,臉上擠出了一種形同人拉大便似的似笑非笑、似痛苦又像特別愜意的表情。方向權當這是善意的,于是向老者微笑頷首。老者沒有回禮,把目光從方向臉上移開,威嚴地掃視了一下眾人。

      方向繞過圓桌,走出門去,張子明并沒有跟著來,背后立刻轟然傳來七嘴八舌的吵雜聲。

      屋外是一片極美的風景,湖面水平如鏡,柳樹栽滿堤岸,有三兩漁舟泛在湖上。湖岸上的小屋青瓦粉墻,古雅別致。

      然而方向這時沒心思欣賞美景了,他要急著趕回肖玲的身邊去。他想先打個電話給肖玲,掏出手機卻發現沒信號。往哪邊走呢?他不認識這里的路!猶豫了一下,他決定往右走,那邊似乎有車輛呼嘯而過,應該有一條大路。

      方向回了回頭,湖堤上只有他一個人。很奇怪張子明為什么不跟著一起來,但他又懶得回去找張子明了,他忘記了自己的助力車鑰匙還在張子明那里。方向將玫瑰花重新叼在嘴里,相信自己能找到回家的路。

      六

      方向繞著柳枝輕舞的堤岸走了一個大半月形的圈,看到前面一片秀麗的樹林。這是一片金錢松,每一棵松都有他的腰粗,樹干挺拔直插云霄。樹林里有一棟竹制小屋,經過小屋,小屋的那邊有一條清徹小溪,溪流上一座小巧的竹橋,靠近竹橋那端的是一座竹制涼亭。

      亭子里有一個女子似乎在看書。

      方向依然沒心思停止腳步,亭子里的女子回頭燦然一笑:“嗨,方向!”

      她是文黛兒。

      “真巧!”方向不得不停下腳步。

      “是啊,你這么急匆匆干嗎去呢?能到這邊來坐坐嗎?”文黛兒拂了拂被風吹到臉頰上的頭發,將頭發挽到耳邊,這姿勢優雅而知性。

      方向躊躇了一下,臉紅了。看看天色,時間似乎還早,想想自己在買玫瑰花之后并沒有給肖玲電話。既然已經耽擱了時間,再耽擱一會也不是什么重大事件吧。方向本來就是那種對什么事都不太在意的人,隨性生活,他也一度小資地喜歡“人生若只如初見”。眼前的這個女子他其實并不認識,卻自認是他同學,而此刻的相見,她的一顰一笑恰恰給了他還是“初見”的感覺。他邁步走過了小橋。

      文黛兒靠近他,手指輕輕劃過方向胸前的玫瑰花的花瓣,嘆息道:“為什么這朵花不是送給我的?”

      方向輕輕地笑道:“你若喜歡,拿去好了。”

      “你本就不是要送給我的,我為什么要?”文黛兒瞬間媚眼如絲。

      方向感覺自己的魂魄被那如絲的眼神牽動了。

      他低頭去吻了那漸漸迎上來的芳唇,在吻之前,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過她鎖骨之下的峰谷。當他不由自主地想把手里的玫瑰插入那峰谷時,玫瑰花上的刺扎疼了她。

      文黛兒像受了驚的小鹿般遽然離開方向,嬌羞地一轉身,快步過了小橋,朝小竹屋跑去。她的身影隱入竹屋之中,但她銀鈴般的笑聲在整個林子里回蕩。

      文黛兒給了方向另一種感覺,這和面對喻萍不同,她是觸手可及的。他已經感覺到她唇的熱烈和芳甜,甚至感覺到她身體的熱量,這熱量已經傳遞至他的胸膛。

      他快步走向小竹屋,推開門,文黛兒斜坐在一張竹床上,手里拿著幾張紙。

      “這是我們聚會的活動安排,你過一下目?”

      方向挨著文黛兒坐下,接過她遞過來的紙張,紙張上寫了很多字。但紙張一到他手上,這些字卻旋轉變化,一會兒像電影打出的字幕剛剛顯現又消失,一會兒形成字的漩渦,方向根本看不清字的內容。

      文黛兒的雙手如蛇一般纏上他的脖子:“我好累,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他們只是享受。”

      方向笑道:“張子明說你是研究生命的教授,能跟我說說關于生命的課題嗎?”

      “你只在銀行柜臺前數錢,為何要關心生命?”

      “你我都是生命,如果連自己都不關心,還會有誰來關心你呢?”

      “生命的密碼是我研究的成果,但卻掌握在院長手里,我現在只有幫他走實驗程序的份!唉,我不能埋怨我的上司!不過,我還是要贊美生命!方向,你一直是那么鮮活,讓人陶醉……”

      “我不,我很無聊……”方向呻吟道,他發現這才是他一直想說的真話。

      文黛兒滑下她的吊帶,鎖骨以下,峰谷深幽。方向感覺鼻腔里一陣癢,他想打噴嚏。這時,文黛兒將他的頭緊緊抱住,他的臉被摁入那芳香的峰谷里。方向本就剩余不多的理智瞬間決堤崩潰,他含住了她的一個乳頭!

      “啊!”女人發出千古一嘆,身子后仰成一個極優美的弧線。

      方向幾乎無法呼吸,他的噴嚏還是沒有打出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女人乳房上一個小紅點,這個小紅點在慢慢變成了一絲向下延伸的紅線。

      他駭異地掙扎起來,用力掙脫文黛兒的擁抱。

      “這是什么?”他指著那條還在彎曲著延伸的紅線。

      “這是你那朵玫瑰花扎的。”

      “這么說,你在流血。”

      文黛兒忽地咯咯大笑起來:“你傷害到我了!”

      笑聲未止,那條紅線變得越長越粗,紅線仿佛一條紅蟲一樣爬過乳頭,再向下,延伸至乳房的下部曲線,這時乳房如一個被太陽暴曬的西瓜,劃然一聲開裂,爆出血紅的瓤,那裂縫一直到了腹部!

      “天哪!”方向魂飛魄散,轉身拔腿奪門而出。

      文黛兒沖至門口,她的眼圈變得烏黑,頭發變得枯黃,她歇斯底里的咆哮遠遠從方向的身后傳來:

      “你就等著吧,你是被院長選定的人!哈哈哈!”

      方向拼命狂奔,慌不擇路,他的衣服被荊棘劃破,鞋子跑掉了,口里幾乎冒出青煙。

      這是個什么世界?!這是個什么世界?!

      他一面跑,一面對自己低聲吼叫。

      七

      方向踉蹌前行,猛然間發現自己轉了一個大圈,眼前矗立著那棟湖邊小樓。他跑到了原點。

      環境還是那么寧靜幽美,仿佛告訴方向剛才的經歷并不真實存在。

      可是恐懼依然占據他的內心,看到這棟房子,他覺得眼前就是重回人間的希望。

      他跌跌撞撞地撞開了小樓的大門,眼前的一幕讓他的恐懼達到極點!坐在圓桌四周已經不是原來的那一圈人,而是不同的怪物:稻草人、枯藤人、青蛙人、蛇、猛虎,綠汁怪,……

      那個坐在最里面的稻草人目露兇光,大喝一聲:“抓住他!”怪物們應聲朝方向撲來!

      快跑!快跑!

      方向肝膽俱裂,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他簡直不知道腳下踩的還是不是路,他只管拼命跑起來!

      耳邊呼呼生風,方向驚嘆于自己跑動的爆發力,感謝父親!在他讀書時決不允許他睡懶覺,趕著他起床,命令他迎著微薄的晨曦跑步去學校!

      父親已經去世多年,可惜再也聽不到父親嚴厲的聲音了。

      后面黑壓壓擠滿了一群追趕的怪物,他們人數眾多,仿佛從不同的地方憑空冒了出來。

      但方向把它們遠遠地甩在后面,他不敢稍有停歇,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必須找個地方躲起來。

      眼前有一個巨大的樹,粗大的樹干如一座巨塔,樹冠簡直覆蓋了天地,濃密的樹葉幾乎遮蔽了陽光。別無選擇,方向的腳底仿佛氣墊,他稍一用力,就騰身竄上了樹!

      啊,這棵樹就是他的天然庇護所!樹枝粗大,踩上去簡直如履平地,他迅速地爬上了樹頂。在樹頂上,他能俯瞰整個大地,他看到了那片湖。湖上的所有道路上都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似人非人的生物。在湖的西面有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上搭建著一個高高的舞臺,稻草人站在舞臺上發表演說。

      方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那是一種古怪的含混不清的語言。他的唾沫在橫飛,一面說著一面放著如雷的響屁。空氣中彌漫著屁的臭味,而群眾歡聲四起,鼓樂喧天。他們沉浸在狂歡之中,狂飲海喝,篝火上架著整只牛和羊。

      “我是不是活在一部奇幻的電影里?”方向掐掐自己的大腿,很痛,這不是電影。

      “生命就是狂歡,就是狂飲,生命就是食物,就是拉撒!那些在睡夢中磨牙的人是偉大的,那些把食物的骨頭都啃光的人是值得贊美的!”方向聽懂了稻草人的這句話。

      大樹下來來往往走著許多怪物,它們走過樹下就抽抽鼻子,仿佛聞到了什么氣味。方向擔心它們是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

      怪物們的狂歡一直持續到深夜,方向一直也沒有從樹上竄下來的機會。夜晚太黑,漸漸下起了雨。雨是冰涼的,方向躲到一根巨大的樹枝下,還是被雨淋濕了身子。那個從小竹屋一直憋著的噴嚏終于打了出來,方向驚恐地連忙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幸好,云層里剛好劃啦啦射出一道閃電,緊接著一個炸雷響起。怪物們還在雨中狂歡,他們不停地大嚼著食物,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跳動,不停地來往穿梭。

      方向感到餓了,他聽到自己肚子在翻騰,在咕咕叫。糟糕的是,他忍不住要大便。

      又一次別無選擇,方向脫下褲子蹲在粗大的樹枝上大便。大便很快就被雨水沖刷了下去,他拉完了,用樹葉擦了屁股,再用樹葉接了水將屁股洗干凈。

      他穿好褲子,然后雙手摁住胃部,縮到一片特別寬大的樹葉下,他困死了,想睡。

      迷糊中,聽到人聲鼎沸。睜開眼,樹下全是明晃晃的火把。

      “糟了!被發現了?”方向悚然而醒。

      稻草人來到了樹下,對一個螞蟻怪道:“你確定,樹上流下了神奇的元素?”

      螞蟻怪說:“是的。”

      稻草人伸出手指,在樹干上沾了沾,然后將手指伸入口中吮吸了一下。

      “嗯,很像……”

      稻草人抬頭往樹頂上看,所有的怪物都跟著抬頭,每個怪物的嘴角都淌出哈喇子。

      “他也許在上面!”稻草人圍著大樹走了一圈,若有所思的樣子,“不過,人類要不憑借工具,徒手是沒能力爬上這棵樹的……”

      “院長,”螞蟻怪說,“請您別懷疑自己的判斷……”

      稻草人給了螞蟻怪一巴掌:“我懷疑了自己嗎?是你懷疑我吧,該死的東西!你抄的那篇種花的論文,我還沒批準通過呢!你懷疑我?”

      螞蟻怪面如土色,連忙認錯:“我錯了,院長,是我錯了!”

      “繼續給我搜!他跑不了的!”稻草人大聲吼道,那張枯瘦的黃臉扭曲變形,樣子可怕極了。

      眾怪喧叫著離開,樹下只留下神情沮喪的螞蟻怪。

      螞蟻怪一屁股坐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喃喃自語地說著什么。

      方向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天地間只有雨打樹葉的沙沙聲和螞蟻怪的唉聲嘆氣。

      忽地,螞蟻怪丟掉了手中的火把,它跳起來,幾條細長的節肢牢牢地攀附到樹干上!他一面磨著牙齒,一面緩緩往上爬。

      螞蟻怪知道方向在樹上!

      死亡之神逼近方向,而面對死亡,他束手無策!

      八

      螞蟻怪冷笑著爬上了樹,他很快就發現了方向的藏身之所。

      “別過來!”方向駭道。

      螞蟻怪朝方向逼近,它所有的節肢都跪在樹枝上,它朝方向伸出了一根節肢,露出諂媚的笑容:

      “請你再拉一回……”

      “什么?”

      “在這所學院,所有的秘密對我而言,都不是秘密……”

      “……”

      “我知道生命的密碼就在你的腸道里,院長以為只有他和文黛兒知道……”

      “你是誰?”方向依然驚恐。

      “你自然不認識我了,因為我已經是這個模樣……”螞蟻怪翻動著眼皮,一臉悲傷的表情。它伸出一根節肢在屁股后面掏弄了一下,再將節肢伸到方向眼前,節肢的掌心中,赫然是方向的助力車鑰匙。

      “張子明!”方向駭異得要大叫。

      “噓!”螞蟻怪將一根節肢豎到嘴邊,輕聲道,“別嚷,我請你再拉一次,只要你讓我嘗到這生命的源泉,我就幫助你逃離這個地方……”

      方向這一刻只覺得腦袋要爆炸了,有乞求吃人大便的嗎?

      “你們的院長怎么是個稻草人?”

      “呵呵!”螞蟻怪得意地笑起來,“你問這個問題,是因為你不了解人類恐懼的原理。”

      “怎么說?”

      “人類用稻草人保護自己的莊稼,根本不是依據鳥類、昆蟲和草食動物的恐懼心理來創造的,而是依據自己。這就和上帝為什么依據自己的形象創造人類一樣,上帝其實對人類最恐懼。而我們遭受人類的虐殺,我們害怕人類,總想變成人類,我們集天地之精華修煉,我們詛咒上帝不把我們創造成人類的模樣,于是我們拜稻草人為我們的領袖,因為它是人類最害怕的。”

      “文黛兒呢?她是什么?”

      “她是一只蝴蝶,她要蛻變才能保持只有你們才認為的美麗,你幾乎就見到她蛻皮時的模樣了,但你逃跑了。蝴蝶飛到花朵上吃花朵的蜜,花是什么?植物的生殖器;花蜜是什么?植物生殖器的分泌物。她愛蜜,也愛你們的分泌物。但她害怕花的刺劃破她的翅膀和腹腔。你看,你的玫瑰花還在胸前的口袋里。你拿玫瑰花做武器,你傷害了很多人。”

      方向低頭聞了聞玫瑰花香:“我記起來了,我要送這朵花給我的未婚妻。如果這朵花丟了,對我來說,等同于背叛。”他又想了想什么,然后問:“喻萍呢?她是誰?”

      “她不過一個幻象罷了。你知道,我是一只工蟻,我沒有生育的能力,也沒有生育的權利,——不!我沒有擁有性欲的權利!我只負責種花……”螞蟻怪再一次充滿了憂傷,仿佛在哀嘆命運對它的不公。

      “你們不是養著蚜蟲嗎?”

      “人類就是寄生在地球上的蚜蟲!這就是文黛兒發現的生命密碼。稻草人是你們的影子,所以他只崇拜吃和拉;其實,稻草人連消化系統都沒有!但他喜歡將所有動物的糞便涂抹在自己身上,他以此為美,它連連打臭屁都是偽裝的、騙人的把戲。嘿嘿!你闖進了我們的世界,帶著玫瑰武器,不肯做一只順服的蚜蟲,所以稻草人就一定要抓住你。但是,在這里,只有我們蟻族才不會傷害地球的蚜蟲……”

      方向苦笑起來:“我都快餓死了,什么都拉不出來了!”

      “你撒謊!”螞蟻怪兇相畢露,撲過來掐住方向的脖子,“快拉!在稻草人回來之前,你必須拉!”

      方向哪有力氣反抗,他被掐得眼珠子翻白,四肢亂抓亂蹬。

      激烈的糾纏中,方向和螞蟻怪一起滾下了大樹。

      他們重重地摔在地上,方向聽到自己顱骨骨折的聲音……

      九

      冷,冰冷,刺骨的冰冷。

      其實這是一個艷陽天,太陽很溫暖,空氣不悶熱。人們都喜氣洋洋。

      然而,在向陽路的路口,發生了車禍,一部越野車與一輛阻力車相撞后又從助力車上碾過。

      受傷的男子趴伏在地上,地上是一灘血,男子的牙齒緊緊地咬著一支光禿禿的玫瑰花枝。花瓣已經四散,有的被風吹走,有的被碾碎。

      方向看到了這一切,感到刺骨的冰冷,他轉身要離開這里,對此他無能為力,他心里還記掛著要送一支玫瑰給未婚妻。

      有四個女人急匆匆跑過來,其中一個與他相撞并從他的身體里穿過。他認得她們是母親、方芳和方晴,那個穿過他身體的是他的未婚妻肖玲。她們都沒看到他,而是嚎啕著撲向趴伏在血泊中的男子。

      方向瞬間淚流滿面,他大喊道:“不要悲傷,我愛你們!”

      沒有人聽到他的話,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惋惜,有人悲哀,有人漠然地圍觀,有人瞥過一眼之后悄然離去,遠處傳來歌聲。

      方向忽然感到胸口劇烈地疼痛,那朵別在胸部口袋里的玫瑰在融化,它融化了他的心口,化成金光閃閃的顆粒,形成了一束光柱。他被這束光拉離了地面,升到空中,最終消失于太陽的光影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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