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7-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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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
昨晚,看到了你微信里的一張圖。
你著一條齊膝藍底碎花的棉布三角裙,發髻高挽。花叢中,巧笑嫣然。
一時間,我覺得那條裙子特別眼熟,是在哪里見過呢?
到底還是被我想了起來——那是我讀小學時穿過的一種裙式。只是屬于我的那條,藍底卻無花,是一條早已洗得發白的、有很多碎小破洞的舊布裙。
雖然它舊,可我敢說,在我擁有它的那一刻,心底卻有著遠勝于你穿上新布衣的驚喜。
最先看到它的樣式,是在同學煒的身上。
那天,坐在我后面的胖嘟嘟的煒,穿了一件奶色的棉布短衫,腰上,就套了這么一條純藍的棉布三角裙。白帆布做的網鞋,正好配著這身新衣。
不能不說是誘惑哦。漸長的女孩,最大的誘惑,除文具外,當然是班上女生的新衣、新裙、新鞋。我想那時,至少班上的每個女生都是羨慕煒的,羨慕煒有一個當教師的姆媽,可以出錢為她買那么好看的衣裙。
那天下午放學后,我看見煒叫了四五個女生留下來,她脫下她的新鞋,給每一個人試穿。“你來試一試,看好不好看!”最后,煒居然堵上了已收好作業本準備離開座位的我。
“不!”我說。那時,木訥如我,沒敢理會這樣的誘惑。
不容我不穿,幾個女生反手關上門,把我留在教室,幾下子便脫下了我的長褲。見其它同學都走了,人多我寡,我不敢不穿,她們給我穿上的,恰恰是我十分喜愛的那條藍布裙子。
哪知剛上身,自己還沒看清楚,她就連聲叫我:
“快脫下、快脫下!”
“穿著再好看,你姆媽會給你買嗎?會嗎?你家有錢買這樣的裙子嗎?哈哈——!”說完,她叫過身后的兩個女生連拉帶扯地把那條裙子脫了下來。
當這個意外的結局出現時,羞辱感如一只膨脹的氣球,在我的心底爆裂。
回家后,我便向母親要,要和她一模一樣的汗衫和裙子。
母親不允,我還是要。
再不允,我就哭,就不吃飯。
我豁上了,甚至作了被母親暴打一頓的準備。
出乎意料,向來嚴厲的母親這次沒有罵我。聽我斷斷續續說過事情的原委,便帶著我上路了。
那是個黑得可怕的夜晚。
沒有星星,沒有月亮,只有遠遠近近的狗吠。
母親拽緊我的手臂,跌跌撞撞,不和我說一句話。約摸七八里吧,來到了一家黑瓦紅墻的木板門前。
一個女子拉開了門縫。女子短發,戴著眼鏡,大著肚子,奇怪地看著我們。母親放開我的手,進去與她細細碎碎的話語說了好一陣子,大肚子女子拿出一條已經洗得發白的籃布三角裙,示意我進前,在我身上貼了貼,然后笑瞇瞇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臉,對母親說:
“嗯!改改也能穿,穿什么都顯好看!”
燈下細看,這條三角裙的腰,顯然大了些,裙擺上留有好幾個洞。我怯怯地望望母親,母親沒顯一絲猶豫就買了下來。大肚女子不要錢,母親硬塞給了她。
連夜歸家,母親用針錢縫住了裙子多出的腰身,用綠色絲線在破洞處墊上舊布角,綴上了幾片竹葉一樣的圖案。
母親舍不得穿的一件半成新的碎花長袖衫,也比照我的身子裁剪成了圓領型短袖衫樣式。末了,還把碎花布的邊角料裁成條狀,在裙子已毛糙的下擺上鑲了一道漂亮的邊。
第二天早上,套上母親親手為我改做的衣裙,心里的感覺,就像一覺醒來成了童話中的白雪公主!
想想那晚,母親恐怕是一夜未眠。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的倔強之爭給自己惹來了綿延的禍。
第二天上課不到兩分鐘,右臂上便感到像黃蜂蜇了一下的痛,一下又一下。我知道,是煒在用指甲尖悄悄地掐我。我扭過頭去,坐在我后排的煒露出一臉得意的笑,似乎在說:
“看你還敢跟我穿一樣的衣服不!”
剛剛咬緊牙關回過頭,先前還站在講臺上的我們的老師——她的母親,早已踱著肥嘟嘟的方步朝我走來,教鞭啪啪敲打在桌子上,脆脆的聲響,一下子聚焦了全班同學詫異的眼光……
煒的懲戒,又有過幾次。可再多的懲戒,也絲毫不影響我擁有那身美麗衣裙的快樂心情。后來,我干脆違背老師教我的反剪雙手背靠后椅的聽課規矩,把坐姿極力靠前,以此抵御怪異的煒時不時的侵襲。
這樣,煒傾注激情炮制在我身上的鬧劇才壽終正寢。
與煒同學的夏季,我以獨特的方式執著地守護著、也屏開著母親在我童年生活的破洞上綴滿的風景,在后來漸長的年歲中,在屬于我以后的那些撐不開花骨朵的青澀歲月,我也以同樣的熱烈和癡情,去搖曳母親賜予我的每一片細小枝葉的生動。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那條記憶里的裙,我童年的記憶里有澀,有痛,但沒有貧窮。那個夜晚,那個懷孕教師停留在我臉上的暖暖的笑,母親以針線舞蹈在那一條舊藍布裙上的剪影,那一夜間爬滿了破洞的青枝綠葉,成了我此生不忘的最溫暖的記憶,我兒時最珍貴的財富。
哪怕貧窮,依然可以美麗。
即使是一塊破布,也要繡出好看的花來。
這大概是我不善言辭的母親那晚想對我說的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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