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楚夢 時間 : 2017-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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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少鴻是一個被嚴重低估了的作家。”這是著名小說家、小說理論家劉恪先生在評論湖南作家時經常說起的一句話,我清楚地記得,他至少兩次當著我和一些朋友的面這樣說過。并不是因為劉恪這樣的評價,我才閱讀并喜歡陶少鴻的作品,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只要是看到了他的作品,我都會認真拜讀的。我覺得陶少鴻的小說作品,具有不同于他人的藝術追求和思想深度。可能因為自己鑒賞能力有限吧,我讀作品特別是一些名家的作品,更看重作品的思想意義,在我看來,技巧只是基本功,思想才是衡量一個作家高下的標準。而陶少鴻的作品大多是很有思想的。陶少鴻剛剛出版的《百年不孤》(湖南文藝出版社2016年12月)贏得好評如潮,不久前,該書又獲得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我不是一個喜歡湊熱鬧的角色,更缺少評判作品的能力,可讀過這部近50萬字的大著之后,總想說幾句話。我并不認同多數評論家對該作品的解讀,認為它是在弘揚傳統、呼喚傳統、回歸傳統。我認為,《百年不孤》寫的是歷史,歷史的無情與變幻莫測。寫的是人性,構成人性的最基本原素——善良與邪惡。主人公建立鄉紳烏托邦世界的徹底失敗,恰恰是在批判傳統、否定傳統,是寫給傳統文化的一曲挽歌。
《百年不孤》所敘述的是一個鄉紳世家近百年的歷史以及相關人物多舛的命運。小說的故事圍繞岑國仁展開,包括岑國仁的父親岑勵畬、三叔公岑仲春、甚至曾祖父岑吾公,同輩中的二弟岑國義、三弟岑國安、被父母收養的妹妹岑國英,兒子岑佩琪、女兒岑佩瑤,孫輩岑曉虹、宋子覺,還有妻子黃唯臻,以及林小梅、何大閏、革命黨人楊華毓(楊霖)等等。主要人物有二三十個之多,時間跨度近一個世紀,從第一次內戰到抗日戰爭,再到國共內戰,再到土改、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整個二十世紀中國歷史在《百年不孤》中都有呈現。岑家就是一個濃縮的中國政治場,成分十分復雜,既有堅持鄉紳路線的代表岑勵畬、岑國仁,也有為國民政府效力、為抗日流血的岑國義,還有滿腔熱情為共產主義獻身的岑國安,有大義滅親、頑固堅持左傾路線的岑佩琪,有離經叛道的宋子覺。于是,在雙龍鎮、在岑家演繹了一出出保守與激進、人道與新道(新的價值理念)的悲情劇。
岑家不僅是雙龍鎮的首戶,方圓百里的首善之家,而且是典型的鄉紳及鄉紳社會的維護者。從岑國仁的曾祖父岑吾公開始,岑家就一直致力于建立一個以公正為原則的濟貧助弱的完美社會。幾年前,我曾經讀過秦暉先生關于中國鄉紳文化的分析文章,秦暉認為傳統的鄉紳與宗族有著緊密相連的關系,換句話說,宗族社會是鄉紳成長的土壤。而宗族社會的強大除了人口因素外,還以其經濟基礎有著很大的關系。因此,秦暉認為中國鄉紳社會和鄉紳文化發達地區基本上都在東南沿海。前不久,看到理釗先生的一篇文章,文章說,中國社會從來沒有過鄉村自治,只有宗法治理。如果遇到好的鄉紳,則鄉民有福,如果遇到壞的鄉紳,則鄉民不幸。岑國仁父子無疑是好的鄉紳,但這并不代表中國鄉紳的宗法治理都那么美好。其實,陶少鴻所描繪的湖湘一隅雙龍鎮的鄉紳社會并不完善,只是一種正在建構過程中的鄉紳社會和鄉紳文化。從陶少鴻對雙龍鎮對岑家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鄉鄰們雖然對岑家很是尊重,但仍然存在著不少表面的東西。三叔公岑仲春的身上就可以看出一些問題來。這個岑吾公的后代,卻熱衷于賭博與尋花問柳,甚至靠賭注為病入膏肓的兒子贏回一個媳婦,最后讓自己陷入窮困潦倒的境地。他為什么會這樣,除了他自身的原因,恐怕與當地人的利誘不無關系。我們不妨想一想,別人為何要利誘他這個岑家的長輩呢?岑仲春的例子,充分說明了岑家影響力是有限的,或者說不少人對鄉紳和鄉紳文化并非真正認可。岑國仁辭官回鄉,除了厭惡和害怕官場傾軋之外,更主要的恐怕是渴望完善鄉紳社會的心理暗示和獨善其身的文人意識。自然,岑國仁的努力以失敗告終。失敗的原因我不想多說,道德的力量和奉獻的作用,相對于政治的殘酷、歷史的無情、人心的險惡,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這不是岑國仁一個人的失敗,而是中國所有鄉紳和鄉紳文化的失敗,是傳統的失敗。
我認為,《百年不孤》是一曲挽歌,一曲為鄉紳文化哀嘆、為雙龍鎮蒼生呼號的挽歌。而《百年不孤》里面岑家人的命運基本上都很凄慘,豈止岑家,雙龍鎮男男女女的命運都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書中所有人物的命運都令人扼腕嘆息。岑國仁的母親劉惠貞——一個勤儉持家、一心向善的女人,死于因岑家慷慨施舍而導致的一場搶劫;岑國仁的二弟岑國義,一位在抗日戰場上英勇殺敵的國軍營長,解放后想回老家安身,不料被岑國仁的革命兒子岑佩琪告發,后慘死于勞改農場;岑國仁的三弟岑國安,一位有著那個年代很多年輕人共有的幼稚、草率特征的激進革命者,在解放前夕被當局暗殺。可他的革命者身份直到四十多年后才得到確認;還有因戰火而家破人亡、客死他鄉的岑國英,因還父親賭債而嫁給岑仲春即將歸西的兒子岑勵僖的林小梅,甚至當年帶頭搶劫岑家義倉、傷害岑母的廖光忠,雖說他后來成為革命干部,但最后也因為救家人性命偷了幾斤黃豆而遭到“雙開”……
岑國仁在形式上算是“善終”了,他活到了改革開放之后,等到了云開霧散的那一天,過上了好日子。可是,我卻認為,岑國仁才是《百年不孤》里最為悲劇的人物。岑國仁的悲劇分為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兩個層面。先說命運格悲劇:岑國仁因不習慣于官場生活而逃回雙龍鎮,本想在祖輩的基礎上將鄉紳文化發揚光大,過與世無爭的生活。他在父親岑勵畬的支持和幫助下,渴望做一個眾望所歸的好鄉紳,可是,他所做的事情卻十分有限,建立了育嬰會,本意是為生女嬰的貧困家庭提供資助,可因動蕩及其他原因,多年來也只救濟過一次,讓育嬰會有名無實;賑災濟貧也只是協助父親,包括那次災民在廖光忠的煽動下搶劫義倉、導致母親死于非命,他不過是在執行父親的指令;協調鄰里糾紛也是在父親的指導下進行,獨立處理龍舟賽糾紛只是失敗之作;做木材生意又因為時局動蕩、價格下跌而賠本……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父親岑勵畬的存在,父親德高望重、經驗豐富,在父親面前,岑國仁少有作為,當然,還有時局動蕩的因素,讓岑國仁不好施展拳腳。等到父親過世、政局穩定之后,不僅育嬰會被取消、義倉被沒收,鄉紳也被徹底毀滅。岑國仁的鄉紳夢不得不壽終正寢。這是岑國仁的不幸,更是雙龍鎮的不幸。再說性格悲劇:岑國仁一生謹小慎微、逆來順受,既缺少父親的堅持,又沒有二弟的勇敢、三弟的熱烈,他最大的優點是善良和誠信,可是,在那個時代,他的善良和誠信總免不了遭受欺騙和玩弄。最顯著的例子是與高中同學楊霖的所謂婚約。楊霖為了救被圍困在山上的同志,以結婚為條件,向岑家借兩百元大洋與一擔大米。岑國仁竟然信以為真了,還帶著長工王貴祥挑著一百多斤大米和兩百元大洋喜孜孜地上路,一路上做著與楊霖在城里喜結連理、生兒育女的美夢。卻不料在蓮城即被“未婚妻”拋棄——趁他去看望在蓮城讀書的三弟的機會,“未婚妻”和錢糧都失蹤了。楊霖在留給岑國仁的字條上倒是很坦率地承認所謂結婚不過是“權宜之計”、“道不同不為相謀”。看了字條之后岑國仁“頓時感覺全身都被抽空了,空得像一張紙,飄落在無底的深淵里。”雖然打擊很沉痛,可岑國仁并沒有去恨楊霖,他以各種理由為楊霖的行為辯解和開脫,以期達到心理的平衡。岑國仁的軟弱表現隨處可見,義倉被貼上封條的時候,父親尚能表示異議,他卻只會接受現實;已經當上縣長并早已改名為楊華毓的楊霖來到岑家,父親岑勵畬拿出當年她打的借條時,岑國仁立即慌忙地制止父親。岑國義被兒子告發抓走之后,岑國仁雖然表達了不滿與憤怒,但卻不夠堅決和徹底(這是一種明顯有違傳統道德與鄉紳文化的行為);斗爭地主時,父親岑勵畬尚有膽量走到前臺,為自己辯解,而岑國仁只有著急與害怕。
讀完《百年不孤》之后好幾天時間,我都對陶少鴻塑造的岑國仁十分困惑:作為鄉紳,他作為甚少。作為國民,他缺乏辯別是非的能力。作為家長,面對危急時他缺少勇氣,對自己的子女約束也有限。我沒有看到岑國仁為鄉民福祉慷慨激昂的行為,更沒有看到為鄉紳文化奮力拼搏的壯舉(他父親倒更像一個鄉紳,不僅有善心,而且有擔當)。整部作品對災難、對死亡的敘述都相當平緩,沒有讓我看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后來我才突然想明白,岑國仁才是真正的中國鄉紳,他們善良正直,但他們只有在國泰民安的前提下才能發揮作用,只有在被允許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建立鄉紳社會,只有在受到扶持和褒獎的環境里才能夠成長。不僅僅是鄉紳,全體中國知識人莫不如此。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岑國仁這個形象的深刻和奇妙。可以說,岑國仁是陶少鴻貢獻給中國文壇的一個既別具一格又帶有普遍意義的藝術形象。至于對災難對死亡的態度,作者是用一種看似平淡和冷漠的筆調,向我們表達中國人生存的艱難以及災難與死亡的司空見慣。我看到,有不少評論認為岑國仁及其父親是儒家文化在鄉村的代表人物,《百年不孤》是在弘揚儒家文化。我卻不這么認為。不否認鄉紳和鄉村社會受到了儒家文化的影響,但影響鄉紳和鄉村社會的不僅僅是儒家文化,還有其他文化,如道家文化、佛家文化,除了文化之外還有一種被我們很多人忽視了的重要東西——人的本能。人有濟平救危的天性,就像人有自私作惡的天性一樣。為什么鄉村多善人?鄉村比起城市來,受教育程度更低,“文化”更少。可鄉村人更純樸,從有人類歷史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小時候受的是階級斗爭教育,“親不親階級分”。可每當有乞討者來到家門口時,長期吃不飽飯的我,還是要從米缸里抓一把米給乞討的人。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地主、富農、反革命,照說不應該給他(她)米的,為什么又慷慨地給了呢?因為我也有同情弱者、救助更貧困同類的本能。
書中的楊霖(楊華毓)雖著墨不多,但也頗為生動。為了挽救游擊隊,她置同學情誼于不顧,以結婚為餌獲取岑家資助。在岑家父母面前溫文爾雅、羞羞答答,表演了一出小媳婦的生動劇。再次見到岑國仁之后,她雖然向表示了歉意,但仍自侍其行為的正當性。解放后來到岑家,當岑勵畬拿出游擊隊的借條時,她卻說出了這樣一段意義深刻的話:“這是您當初對革命的寶貴支持,最好不要把它當成單純的債務。它的價值和意義,遠在兩百塊銀元之上呢。”岑國安是在她所領導的組織內被敵人殺害的地下黨員,可當革命取得勝利之后,岑國安的身份問題卻一直沒有得到確認。她的回答是: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岑國安的問題,三四十年時間也沒能弄清楚。當然,楊縣長工作很忙,加上后來的文革,楊縣長也遭了殃。她是一個為了革命而不惜犧牲一切的典型人物。
岑國仁的兒子岑佩琪是一個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左傾僵化的代表。不僅大義滅親,而且不愿正視現實,一味沉浸在自己革命家的想象中,就是改革開放之后仍然堅持己見不變。當然,他也有可愛的一面,敢于揭露社會上的歪風邪氣。可是這樣一個人,卻娶了資本家出身的小姐為妻。說到底是因為人家長得漂亮,又有大學文憑,讓從山溝里走出來的岑佩琪垂涎。岑佩琪這個人物是值得我們玩味的。
廖光忠是標準的農村流氓無產者,他第一次亮相是在岑家的施粥現場,他不僅喝了岑家的粥,領了岑家的米,煽動逃難者搶了岑家的義倉,還搶奪岑家的金銀財寶,岑母因保護自己的財產而最終死于廖光忠之手。這個人具有典型的流氓無產者心態,只要別人有的我就要,反正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的口號理直氣壯:反剝削、要平等。當廖光忠成為革命干部之后,他卻不像過去張牙舞爪了,似乎有了一點人性。當大躍進時他的家人遭受饑餓命在旦夕時,他不得不偷竊集體糧食,最后被開除黨籍開除工作。離開雙龍鎮的時候,他就過去的行為真誠地向岑國仁道了歉,這時,他的人性也回歸了正常。廖永忠的人性回歸,不能理解為受到了岑家人感染,并不是鄉紳的榜樣作用感化了他,而是殘酷的現實。像廖永忠這種流氓無產者,如果一帆風順,是很少有人性的,只有當他們自己或者他的家人遇到現實殘酷碾壓之后,他們的人性才有可能回歸。
《百年不孤》的藝術成就我不想談得太多,總體感覺是描寫細膩,語言生動,敘述十分流暢。為讀者呈現了一幅幅鄉景鄉情鄉俗鄉事的復雜畫卷。讀這部小說,我們仿佛置身于河邊山頭、街巷院舍,與書中人物一道勞作、生活、掙扎、傷痛。感覺特別真實,讓沒有鄉村記憶的讀者也有身臨其境之感。有一種感覺,不知是否正確,就是覺得筆墨太平均了一點,每個重要的歷史時期在書中所占的比例都差不很多,如果將某些時期策略一些,比如用某種特殊標記(人物身上的或其他物體上面的上)去反映某個時期,是不是更好?
總之,《百年不孤》是一部值得我們細細品味的大作,相信讀過這本書的讀者都有不同程度的收獲。
作者簡介:
楚夢,本名倪章榮。男,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作家,文史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發表《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當代政治格局》、《作為政治家的宋教仁》、《重寫民國史》、《辛亥革命深思錄》、《關于士大夫與知識分子的思考》、《羅伯斯庇爾與法國大革命》、《民國才女和她們的命運》等文史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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