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時間 : 2018-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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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我在銅官的一個小鄉村長大,這個鄉村背靠大山,都有著同樣的姓氏,或親或近的親戚關系。特別是都有著栽樟樹的習慣。
鄉下人栽樟樹的目的不是好看,是實用,樟樹樹冠廣展,枝葉茂密,氣勢雄偉,是夏日乘涼的最好去處,而其材質上乘,是制造家具的好材料,鄉下人多覺得外面賣的家具華而不實,因此會自做手藝家具的不少。
我父親早期就是這樣一位木工,家中兄妹四人,父親又是長子,因此即使成績優異,讀完高中也便早早學門手藝了。家中總是可以聞到樟木飄來的濃郁木香,好像天地間的萬物靈氣都被蘊藏在小小的樹干上,一鋸斷,木材特有的香味靜靜地飄散。木頭鋸斷后,就是打磨,將其刨出一塊塊平整的木板或者圓滾滾的橫梁,刨出的木屑像開出的一朵朵花,綿延不斷地從父親的刨刀下滾出來,幼時最喜歡蹲坐在前面,看著木屑從一點點到一大堆,父親手中的木頭像變魔術般有型有樣了。鋸木、 打孔、打磨、組裝,一系列工序,鄉下如不是嫁娶所用,一般是無需上漆和拋光的。父親做的家具很結實,至今老家還留有他青年時期做的桌椅板凳,見證著這三四十年來的滄桑變化。
老家院子里有一顆高大的樟樹,有著巨大的樹冠和蔥綠的樹葉,夕陽照過來,四分之三的院子都在樹蔭下了,潮濕的屋檐下,水泥地上長滿綠苔,光影斑駁。夜幕漸漸降臨,夏日蟬聲不停歇地響著,父親搬過竹椅竹席,招呼我們到樟樹下乘涼,夏日的夜空總是靜謐而神秘,布滿了閃爍的星星,“爸爸,那顆是什么星星?”父親不緊不慢地打著扇子,“那是北斗星”“北斗星做什么用的?”“北斗星啊,是讓你不迷路,即使迷路也能找回家的星星”……慢慢的,在父親的打扇下,母親的念叨下,我們進入了夢鄉。
秋分時節,樟樹葉慢慢綠意深邃,枝葉間綴著串串青果,一股股清香在枝葉間繚繞,不經意間就氤氳了整個院子。一陣清風,樟樹葉紛紛下落,青綠色的果子也慢慢的轉為黑紫色,從地上撿起一串一擠,手上都是果子的汁液,這可是“過家家”的好道具,據母親說,樟樹果磨碎加水還可治高熱感冒。
每次父親回家都先將院子里落下的樹葉、果實清掃一遍,把院子整理得干干凈凈再去做家務。是的,父親不再做木工了,母親借錢讓他去讀工民建,一周才能回來一次,家里三個孩子、一大堆的家務全都堆在母親肩上,他只能以這種方式為母親分擔一些。每個周日的下午,母親帶著孩子站在樟樹底下遠遠地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長卵形的樹葉落到頭上,輕輕的,涼涼的。
樟樹漸漸筆直而挺拔,這株外表靜穆內里不斷生長的綠色生命守護著我們的家。父親讀了三年,異常努力,將畢業證書、職業資格證書紛紛收入囊中,開始從事工民建工作,開始并不順利,無人帶領而又無背景的鄉下娃要闖出一片天地并不容易,他也會沮喪,不過更多的是不留退路的勤奮認真,白天在樟樹底下畫圖紙,定設計,晚上深夜研究建筑學及投標等知識。小時候最深的印象并不是父親如何帶我們嬉鬧,反而是樟樹下那個伏案書寫的背影,并不高大,脊背卻挺得異常筆直。
漸漸地,父親開始獨自承包工程,家里條件也好起來了,九十年代就將大哥大、電話、洗衣機、摩托車等配備齊全了。好景不長,甲方拖欠父親工程款致使無法及時發出工資,作為承包人,父親每天要面對親友催還錢、老鄉催工資、商人催材料錢的局面,焦頭爛額。即使處于這般困境,他依然堅持將我們兄妹三人送入學校,讀高中,讀大學。也許他曾受益于知識改變命運,他也同樣希望知識改變兒女命運。時光荏苒,背負了20年的工程款終于給父親結清了。他,也老了。
可是,他的心并不老,不再承包工程,他依然受聘于他人管理工程,一個月工資抵得上我半年的收入了,干勁十足的父親認真負責,每天早上天未亮,六點就開40分鐘車上班,工程大小事務一手抓。工作之余,45歲的父親出版了自己的詩歌集,50歲更利用閑暇時間考出了一級建造師證。
今年夏天,爺爺奶奶去世了,又回到了我長大的院子,地上青苔愈發多了,樟樹葉疊枝,枝綴葉,細密枝葉,投影于地,細碎的葉影枝痕像是過濾了時光,流年花影,光華陸離。風吹過,樟樹葉沙沙的響,微風帶來了草木的清香,幽淡、香遠,一絲絲嫩草木的清甜。
撫著樟樹上斑駁的樹皮,父親感嘆道:老了。
我沒有回答,只是眼中有淚。抬頭看看天邊,夕陽,紅得正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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