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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夜色起

    來源:沈念   時間 : 2018-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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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那些日子,二媽總在忐忑不安的情緒里等待每一個夜晚的到來和離去。

     

      她病了,著了邪,這個邪不輕。小姨氣努努地沖著姐夫發脾氣,你看,這個家弄得還像家嗎?小姨那張胖圓的臉改變成有棱有角的方形,有些滑稽,但沒人敢笑出來。因為,二媽這次得的病顯然是鄉下人磨得粗皮厚繭的手也不敢接的“燙山芋”。

     

      從縣城的醫院回來,二媽上床合著眼假寐,實則尖著耳朵聽堂屋里的說話。但二叔、小姨幾個只是嘆氣,喝水,咳痰,嘴巴里喉嚨里喹啦啦地響。然后是沉默。束手無策。醫生說的話很委婉:回家先吃藥觀察嘍,多安慰病人,控制住不往壞處發展。

     

      小姨火了,碰了鬼啦,我明天去請鐘大仙治治,哪會無緣無故搞這個毛病。又來了幾個二媽家的親戚,打探病情的,他們都在周邊的村里,不遠,遛跶幾腳路就到了。他們看著天書般的病歷本,瞠目結舌。“抑郁癥”,他們沒聽說過這種病,但從小姨的怒火中,很快心知肚明。他們的生活詞典里蹦出“精神病”這個詞,取而代之那個讓人意外的結論。二叔打電話給小女兒通報醫生定論,反復說著病象。窗外的夜色于悄然間張開巨翅飛臨,親戚們趁此機會鳥獸散。

     

      人好人歹都是要活下去的,這是二叔的人生哲學。他走進冷火秋煙的廚屋,塞進灶膛一把把曬干的棉稈,噼噼啪啦炸響,屋里的燈沒有亮起,炊煙帶來生氣。二叔惆悵若失,鍋里翻炒著自家地里長出的萵苣,那一聲長長的尖嘯像是從地底下堅硬的石頭中突然炸裂。他的耳道里響起一陣驚馬奔逃的聲音。腳步紛亂。二叔慌張地拉開紗門跨進里屋,患病的妻子,眼睛圓睜,散亂著頭發,縮抵墻角,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床上的紅印花被甩在地上。二媽的嘴唇扭動囁嚅著,發出奇怪而低沉的聲音。二叔撈起地上的棉被,又呵斥起自己的女人。多少次無效的勸慰,讓他難以壓制心中的無明怒火,恨不得燒死那個躲在妻子腦子里的幽靈。事后情緒平靜下來,這個一輩子都在與土地打交道的農民又會懊悔不已,醫生叮囑的話浮雕般地站起來,要多給病人營造安靜溫暖的現實環境,多引導病人去回憶感受美好親切的往事。他使力拍打自己楂亂的頭發,心里的痛淌過滿臉皺紋的溝壑,犁落兩行熱淚。

     

      淚流過后,二叔卻一直堅定看法,二媽的病都是她自己的心理作用。一個人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復雜的事呢,外面吹點風下點雨,狗呀貓呀弄出些響動,這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你要緊張干嘛?……二叔咄咄逼人,他有太多的疑問,連珠炮般發射出來。正常人的疑問,一個已經患病的鄉下女人獨自面對時,只剩下瑟瑟顫抖躲避粗暴聲音的撞擊。

     

      二媽患抑郁癥的事傳到我耳朵里后,我找了個周末回去看望。她的兩個女兒都在外地,沒有子孫繞膝,家里空蕩蕩的,打開家門就是成片的棉田,左鄰右舍的屋都隔著上百米距離。鄉野的清冷,對二媽的病是非常不利的。見面時,二叔到地里摘棉桃去了,二媽就坐在堂屋堆積幾籮筐的棉桃中間,把棉花絮從黑色的殼里扯出來。她很緊張,任何一個人的到來。我親熱地喊她幾聲,她認出我,又更加緊張起來。她想去喊田里的二叔回家,又想去燒杯茶招待家里的客人,但當這兩件事無人指揮的時候,就神慌意亂了。

     

      誰也無法否認這場病改變了二媽。二叔更是不愿在鄉鄰面前啟齒,什么抑郁,他們只曉得瘋子、神經病,誰的家里攤上這種人,典型的家丑不外揚,仿佛是前世作惡的結局,仿佛誰四處談論,博取同情都是可恥的。要知道,二媽年輕時干過大隊會計、代課老師,回家務農后,各類農活都干得漂漂亮亮。田間壟上,庭前院后,收拾得井井有條,她是村里公認的聰明人。但她又老實得只知道埋頭干事,老實人的本性讓她不去爭取那些稍加付出就能得到的東西。她跟人交往,有禮有節,言語不多,人的好壞她心知肚明,進退有余。就是這樣一個賢惠能干又善良明快的農村婦女,卻鬼使神差地落入身體的陷阱。“陷阱”的悲哀所在,就是你慢慢地挖好它,連自己都未察覺。

     

      在二叔心里,我在城市工作,見多識廣,也許能幫上什么。飯桌上他堅持要喝一點酒,我沒有拒絕,他心里的苦需要找個渠道宣泄一下。“為什么要互相折磨,一個人好端端地,為何如此折磨自己折磨家人。”“你不知道我多窩火,你二媽的姊妹都責怪我,我是情愿這樣嗎?”……家族間的矛盾摩擦在鄉下是普遍現象,天下太平時都相安無事,一旦有風吹草動災禍不幸,矛盾就全迸發出來。我端著酒杯,看著那張老皺的臉,那雙迷離的眼神,唯有安慰:面對現實,積極治療,這道坎大家一起跨過去,何況二媽的病還是初發期,興許通過藥物治療會慢慢消除。多半時候我語塞沉默,不知要如何條分縷析這個降臨二媽頭頂的病災。來之前我逛百度,有關抑郁癥的網頁鋪天蓋地地砸進視野——“人群中有百分之十六的人在一生的某個時期會受到抑郁癥的影響,又至少有百分之十的人會出現躁狂發作。專家預計,到二零二零年,抑郁癥有望成為僅次于冠心病的第二大疾病。”我不知道二叔會不會明白我跟他說的這些,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同病相憐的人,或許能略微減輕他內心苦澀的重負。

     

      Ⅱ

     

      二媽患病初期,小姨隔幾天來一次,她執意要去請鐘大仙。鐘大仙是城郊一個道行很深的神婆,很多人有病有災避邪、求子求福求財都要登門。小姨的提議被二叔一口否決,“哪有什么神神鬼鬼,有鐘大仙還要醫院要科學干嘛,鐘大仙能免除她自己老公不出車禍身亡?”“那一個好好的人,突然變成這樣,醫院說治不好你不想別的辦法,你是什么居心?”小姨反唇相譏。

     

      小姨邀來的幾個“幫手”,大舅,堂兄,表姐,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語,澆熄即將點燃的炸藥包。二媽的病一直是個疑問,病因從何而起。不知誰扯到前年二媽摔跤后的骨傷,二叔便偃旗息鼓了,不管他承認與否,這個世上沒人能吃到后悔藥。早前年冬初,二叔執意挖塘泥抬高曬禾坪,塘泥未干透,二媽在搖水井旁提水滑倒,傷了尾椎骨。傷的前幾天還忍著以為沒事,后來疼得厲害了就去看醫生,照的片子顯示是骨折,幸好不是特別嚴重。農村人都是“大病化小,小病化無”的對待方式,一生勤儉節約的二媽哪舍得花冤枉錢躺在醫院里,只懇求醫生開具幾種不疼不癢的療傷補鈣藥物。醫囑:臥床兩月。這番遭遇,大家都清楚,但又不敢說真正清楚了。一個養骨傷的病人,為什么會轉化為抑郁癥患者。但擺在面前的事實,二媽躺在一張“門板床”上,療養骨傷的兩個月過后,她開始對這個世界對任何事情敏感起來,一種沒有來由卻無比巨大的恐懼從她的內心深處像癌細胞般地迅速擴散。二叔的軟肋被擊中,最后丟下一句,你們愛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二媽的恐懼也許并非驟然出現。伴之產生的性格突變、敏感多疑、行為詭異,都在如沙塵般聚積。二叔看到,妻子的情感變得冷漠,脾氣變得暴躁,對家里家外的事情不感興趣,經常會為一些小事而亂發脾氣。外地的女兒回家發現,熱情好客的母親突然對人冷淡孤僻,與人疏遠,不愿與人交流了。鄰居則看著獨來獨往的她,對近在眼前的招呼置若罔聞,行為舉止叫人詫異。

     

      我在二媽家留宿的當晚,酒酣入眠的二叔發出間斷的呼嚕聲,二媽卻輾轉反側。同一間房內躺在客床上的我小心翼翼地安慰她,“想什么?”“嗯。”“沒事的。”“嗯。”“有什么事就說出來,說了就好了。”“嗯。”……我給她展望一個家的美好未來,描述醫學發達抑郁癥的治愈不足為奇,不管我說什么,二媽的鼻孔里只嗯嗯地回應著,充滿歉意。后來,她長久不翻身,似乎已入睡,我也沉悶了,實則她是擔心聲響擾我睡覺,想讓我以為她睡了。我睜眼看著屋里的一團漆黑,視覺辨認不出任何事物,卻仿佛能看到二媽繃緊身體,攥緊雙手,抗拒什么的到來。這是我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個夜晚,我絞盡腦汁,想如何跟二媽說,哪些可以說,哪些是禁忌,我好累。難道她不累?她日益消瘦,神色倉皇,壓力山大,只有在藥物的作用下,她才能夠睡著,否則就是在一秒一分的流逝中數著夜晚的光陰。

     

      迷迷糊糊的后半夜,二媽的一聲尖叫把我們驚醒。二叔睡意蒙眬,扯亮電燈,蜷縮在床角的二媽又迅速躲到被子里蒙住頭,嘴里喊著:“別抓我,我不去。”二叔把她哄得安靜下來,她告訴我們她做噩夢了,夢里有和尚跟道士手持繩索鐵鏈要把她捆走。二媽手心汗津津的,我握緊她的手,說:“這是夢,不會發生這種事的,沒有誰來抓你。”

     

      夜晚成了橫亙在二媽面前一道難以翻越的崇山峻嶺。農村空曠的夜晚,黑暗粗暴地奪走了人類感官中最寶貴的視覺,聽覺趁機作亂,那些素日習焉不察的聲響,夜里張開想象的翅膀,在二媽的腦子里飛來飛去。也許飛走了就好了,可它們俯沖下來扎下根不走了。這些混蛋充滿邪惡,嘈雜地爭吵著,趕走一個農村女人心中駐扎多年的安寧,日常生活里任何微不足道的事在她眼里都是極其危險、布滿陷阱。而夜色剛升起的時分,她總愛張望家門前的通道,仿佛等待著什么;她害怕疾風卷動樹葉的呼嘯聲,貓兒行走屋頂踩動瓦片的聲響;她眼前經常恍惚,把許多虛無的東西附加在自己身上,別人在議論她,有人想加害于她,幻視幻聽的癥狀在夜間演進得格外顯著。特別是夏季驟然增多的雷電之夜,白色閃電撕裂天幕,青色大雨瓢潑而至,風雨的二重奏在一個精神隙縫已經綻裂的老人心里,該是制造著一場怎樣的心靈地震。

     

      二媽的噩夢一鬧騰,終于累得乏力入睡,而窗外的天色已微微發白。酒精散盡的二叔毫無睡意,和我漫無目的地聊起兩個表姐的生活。二媽生育四個,中間的孿生兄弟夭折了,一頭一尾是女兒。農村“養兒防老”的意識多少年來像莊稼一樣在田間茂盛地生長。這個痛點一直埋在她的心里,也從未向人提起。大女兒中考畢業那年長江洪水暴漲,等到郵遞員送來衛校通知書已是秋后開學,她與那個年代有工作分配的中專學校失之交臂,把一生的命運改變。早早結婚生子,爾后家庭不和、婚姻不幸,她遠上廣東打工,省吃儉用,把自己“刻薄”成一個矮瘦的身體。愛賭博的大女婿輸掉了鄉鎮農電站的工作,離家出走十多年,下落不明。名存實亡的婚姻在鄉鄰茶余飯后的齒縫間滾來滾去。二媽養骨傷,大女兒請假回來照顧,假還沒休完,就匆匆趕回了南方,原因是她的公婆幾次登門,催促媳婦回去。回去又能干什么,一堆窩囊事,眼不見心不煩,更加懶得與那些愛嚼舌的說話。一個空虛的家,兒子跟著爺爺奶奶生活,被老人教唆與媽媽關系疏遠,讀完縣里的職業學校也去了南方打工,拿到第一個月工資就染了一頭黃灰色頭發。四十多歲的大女兒悄悄把辛苦打工攢下的錢塞進二媽的枕頭下,大清早出發又去了那沒有感情只有機械生活的城市。小女兒結婚遲,又有著另外的難言之隱,婚后七年,從之初的不急著要到懷不上,孩子問題似乎成為一個永遠都不敢擅自踏入的雷區。二媽臥床的日子,從前殷勤的小女婿很少問候,借口是工作忙出差多,但老人敏感地察覺到涌動的暗潮隨時可能把她最鐘愛的小女兒的家庭木屋摧枯拉朽。

     

      兩個女兒所遇到的生活難題,盡管在這個年代有著眾多的“類似”,但在二媽這里變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溝塹。來探望的親朋好友說東道西,嗟嘆惋惜,農村根深蒂固的迷信意識屢被喚醒。有些不懷善意的敘說,有些不期相遇的偶合,都變成一塊塊石頭堆砌在她的心里。躺在“門板床”上,骨傷慢慢愈合,可苦澀冰冷的黑膽汁,古希臘語中“憂郁”的代名詞,越積越多,讓二媽患上深深的孤獨癥。那些紛繁的心事,像春天地里播下的種子,碰上好年成,蓄勢長得越發茂盛,雜亂,再也不能割刈干凈。二媽糾結于那些蛛網般的心事中不能自拔,讓我想起肥皂劇《辛普森一家》中的一句臺詞:“假如念念不忘,那么任何事情都會變得糟糕。”

     

      Ⅲ

     

      回城后我特意去咨詢一位神經內科醫生,他說,像二媽這樣的病例他見得太多,病因五花八門但多與刺激有關,有些刺激因素就潛伏在風平浪靜的日常生活中,可全世界都找不到好辦法,唯有依靠藥物來穩控療效。藏匿二媽體內的抑郁因子,這些要重點盯控的上訪群體,究竟長得怎樣的奇形怪狀,你稍加不留意,就不知它要制造多大的麻煩與災禍。有一次夜聚,我的醫生朋友竟然在微醺后埋怨,每天來掛號看病的人群中,抑郁癥患者越來越多,不明白這世界到底怎么了,我們的情緒何時變得如此脆弱。

     

      他的一聲職業感嘆,把酒桌上散亂的話題歸攏。我們開始談論情緒,追尋一切可以讓情緒失控的往事和記憶。抑郁真的只是情緒的一個端口。快樂、悲傷、氣憤、尷尬、恐懼、厭惡、驚奇、罪惡、羞恥、嫉妒、輕蔑、同情、崇敬、挫敗、懷舊、困惑……還有更多細微的情緒感受,那瞬間即逝或短暫過往的情緒反應,像隱藏的導火線,引爆我們無以承載的精神世界。

     

      趁著暑假,小表姐聽我的建議,帶二媽到省城的腦科醫院看病。醫生把情況一問,做了幾個簡單的測試,二話不說,就開了個住院的單子。要治療,住院吧。能好嗎?好不好先不說,住院觀察一段吧,抑郁癥,這是嚴重的心理障礙,患者的認識、情感、意志、動作行為等心理活動均可出現持久的明顯的異常;不能正常地學習、工作、生活;動作行為難以被一般人理解;在病態心理的惡性發展下,有自殺或攻擊、傷害他人的動作行為……醫生的一番診斷和鄭重其事的描述,把二媽這個在農村待了大半生的女人丟進了冰冷的病房。吃藥、化驗、檢查,小女兒盡心盡意地陪護。老人夜間睡得好些了,藥物控制了噩夢,可神情越來越木訥。她面目冰冷地看著遠處的高樓、有霾的天空,眼前的四菜一湯、藥片,眼睛里透露出的是一團渾濁,全失去了過往的生動氣息。

     

      病區里都是這一類的病人,只不過年紀、遭遇、病情各有差異。一個剛上高中的女孩子,總是以為有老師同學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一個公務員男子認定上司給他小鞋穿而暴力相向;一個喪偶的女人,每天到丈夫的單位等他一起回家;一個空巢老人聽不得大的響動,不敢邁出家門半步……這個美其名曰“腦科醫院”的地方,實則是精神病患者的“集中營”。精神分裂、抑郁、焦慮、狂躁,等等,這些標簽被貼到一具具鮮活的身體上。

     

      我出差,順道去探望二媽,表姐說服藥對她精神之疾的療效時好時壞。記得那天在氣味凝滯的病房內,我與二媽的眼神狹路相逢,一碰著,她就扭頭垂落。二媽的眼神中表露出的是對這世界的不信任,她仿佛永遠生活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任何喜悅的傳遞在她的臉上看不到笑容呈現,偶然的神情放松也只是曇花一現。在病區穿過,奇怪的感覺濕黏黏地包圍過來,每一位陪護的家屬臉上都很苦澀,一個個比賽似的憂思重重。表姐說,這里是病情不太嚴重的病區,她指了指一幢鐵門緊鎖的院子,從天色熹微的凌晨開始,那里就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吼叫聲,夾雜著此起彼伏的哭泣,這個特殊病區的喧鬧會持續到很晚,甚至有時在好不容易寂靜的深夜,又突然暴發出慘烈的呼叫。在這里的壓抑感太大,表姐苦笑著說,不說病人,好人住久了不抑郁才怪。

     

      恐懼這個詞,從這里起源是再正確不過的了。暗示前方有某種不明之物、不祥之兆在等待,不可解釋的事情時刻能在此發生,一瞬間,對虛無的巨大恐懼可以淹沒任何一個人,而每一個人都成為惡劣情緒和孤獨的俘虜。尋找生活的意義,在這里是一件奢侈和可笑的事情。

     

      藥物始終是抑郁癥患者治療的唯一途徑。帕羅西汀、舍曲林、氟西汀、西酞普蘭、氟伏沙明,這幾種常見的藥物專為像二媽這樣的抑郁癥病人量身打造,它們有個令人迷惑的名字:五朵金花。我在二媽的藥方上看到這些空洞的字眼,特別是帕羅西汀,這是人們常用的選擇性5-羥色胺再攝取抑制劑。藥物和疾病是天生的一對敵人,從來都是此消彼長地相互制約、抗衡。二媽患病后,我咨詢過好幾位從醫者。為什么沒有特效藥,那些從高級科研實驗室內出來的藥品,難道多少年來都是典型的試錯法。因為網絡上不斷有人交流自己服用抗抑郁藥或治療其他精神疾病藥物的感受時,那些諸如手腳麻木、動作呆滯、脾氣時好時壞、性欲消退之類的副作用層出不窮。似乎所有藥物都有一個共性的缺陷——并不能對每一個人有效。

     

      斷斷續續的治療中,伴隨的是鄉村民間的巫術、偏方。二叔從起初的抵觸到不吱聲接受,態度轉變很快,這是他無可奈何的唯一辦法。二媽仍舊在夜里大汗淋漓地叫喊,有人趁黑來捉了她去。二叔也漸生幻覺,仿佛暗處真躲有偷襲者。小姨登門求了鐘大仙,以及后來幾撥被請來施法的能人,都諱莫如深地搖著頭:妖孽太盛,沒法降伏。有一個神乎其神的江湖游士收了大紅包后斗膽嘗試,結果第二天在自己家里被酒精燒傷。這被“追究”為法力尚淺的他執意妄為,得罪了藏在二媽身體里的魔障。 “你看,你看看!”鄉鄰們咂嗒著舌頭,把不可思議丟在一陣風中。而不信其無、寧信其有的小姨更加上綱上線,翻找二叔家的陳年爛賬,控訴抨擊這個不能保護自家女人的男人的懦弱無能。

     

      我曾無數次想象二媽是如何度過患病后的許多個夜晚的。也許從她躺在門板床上,看著窗外的光亮漸漸熄滅,等待著夜色緩緩升起的那一天開始,就注定走上一條不可能回來的路。那些夜晚如雨后筍尖爭相冒出的寂靜里,充滿了龐大笨重的忍耐與孤獨。那些翻滾的孤獨,無法丈量出距離,但它與死亡的距離是最近的。太難挨了,二媽終沒能堅持下來,為了逃脫被捉去的噩夢,做出了一個極端的選擇。國慶節過去不久的一天午后,她支開二叔去鎮上買一些家用品。二叔出門前還再三叮囑,說很快就會回來。也許,他在那一段隱隱萌生過一些不祥預感,又疏忽了這些從心尖上跑過的感覺。送走丈夫,二媽像魅影般地走進過去堆放棉花的儲藏間,把自己的生命結束在一根二十多年前和丈夫親手架起的木梁上。

     

      這個被我視為母親一樣的女人,也許很早前就像濟慈在《夜鶯》中寫的,“似乎已迷戀上那個安逸的死亡。”據說她離開的時候,臉上沒有往日的愁情悵緒。親友的敘說,讓我悲傷四溢,渴望知道更多關于有關她自殺的細節和最后情狀,又不敢追問,只能在記憶的水波里眼巴巴看著那張生動的臉蕩漾消失。生活原本有更好的選擇,至少有許多種方式活著的選擇,不應該讓任何人面臨絕望又毀于絕望。二媽沒有留下一句話,沒有遏制住內心經常冒出的自我毀滅沖動。她赴死的心可以有千百種闡釋,唯獨沒有標準的一種。

     

      Ⅳ

     

      世事多悲愴,生活中個體的悲傷仿若濕巖上的苔蘚,發出鮮綠卻沉重的光芒。人死不能復活返轉,紛至沓來的遺憾總會有一段時間糾纏生者的內心。二媽的家人包括我在內的親友,總埋怨在她人活著的時候給予的關懷過于淺薄,對有過的慍怒流露恨意、心生懊悔。但無情的時光不會諒解任何有過失的人,和任何一種心靈的問責。

     

      從腦科醫院接二媽回家的那天我趕去了。清晰記得從一條長長的斜坡走下去,經過一張側門,是通往熱鬧街市的一條近道。這條離開的“捷徑”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喧鬧之聲突然在這里消遁。我跟在步履緩慢的二媽身后,鞋底貼著地面,時間在這種緩慢的行走中仿佛停止。她不時扭頭回望,卻看不見一個人影。來到這里的人們,相同的命運,而哪一個又不是有著不同的故事人生呢?我的目光一次次觸礁般地碰到二媽依然冷漠的臉(醫生無奈的表情寫著,只能是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迅即被冰冷地彈回,我被搖蕩的無力感擊中。二媽此時像極了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島,孤島時刻會被海水掀起的巨浪淹沒。十七世紀英國玄學派詩人約翰·鄧恩的詩句從冷記憶里點燃:沒有人是一座孤島,/在大海里獨踞,/每個人都像一塊小小的泥土,/連接成整個陸地。到底誰是正確的,面對常常為人嘆息和不可理喻的精神疾障,一旦真實地發生在我們身邊時,兵荒馬亂般的失措感就會漲潮,一浪高過一浪向人群拍打過來。

     

      太多的不可言述在我們身邊發生。偶爾我也會認為自己患有輕度的抑郁。比如我剛改行做記者的那段時間,天天跑會議新聞,藏匿正襟危坐、人頭攢動的會場,人人各懷心思,大家的耳朵似乎張開,一排領導按職務從小到大的順序,念著一摞材料報告。那些內容重復單調、耗費時光的報告,讓人看不到會議的盡頭。面對這種不確定感,我時常生出古怪念頭,拂袖而去,把桌上的茶水潑進那些茫然空洞的嘴里。那些被惡劣情緒輻射的夜晚,我的目光始終無法聚焦在斑駁的文字材料之中,去梳理這些道貌岸然、裝腔作勢的文字。我一直以來沒法將對它們的厭惡表達,唯有順從的方式安撫這群躁動者。有時我想,某一天,我將會被這群躁動者逼瘋。即使擠進一屋子平日最鐘愛的書叢里,那些精心挑選帶回家的書籍面色猙獰,我會產生一種窒息感。多么荒謬可笑,那些由不同的人創造的書里有數萬種世界,歸結在一起,它們搖身變成了數萬種謊言。

     

      活著是荒謬的,生活處處充滿謊言。這是抑郁癥患者內心時常冒出的怪異念頭,如同被稱為哲學起點的“不可解釋之物”,一波波沖擊著岌岌可危的心堤。醫生朋友說,弗洛伊德心理動力學理論歸結,所有的心理問題都源于人們對情緒的壓抑。情緒是無法通過壓抑而消失的,反而是潛在地聚集起來,最終因無法宣泄而導致整個心理系統的紊亂,結果必然是各種精神疾病的出現。各種情緒的交集導致的這種典型心理問題糾結著世界上百分之十六的人群。也許,某一天剩余的我們都會輪渡到這支被正常人看成荒謬的隊伍之中。

     

      Ⅴ

     

      半年前,我陪朋友到一家縣級精神病院,去看一群提前“輪渡”的人。那天的雨非常大,車速緩慢,雨刮器費力地刮擦出一片短暫的清晰視野。朋友一路給我講述他鄉下表兄的故事。

     

      “文革”期間,學習優異的表兄因為家庭成分的問題,先是被村支書剝奪了讀大學的機會,后來連學校代課的機會也“剝奪”了。恢復高考,表兄立誓要考個大學,反反復復,頭幾年總是在錄取線的邊緣游蕩,后面是一年不如一年。再后來,表兄年歲漸增,考學是徹底沒了希望。由此,他記恨了村支書這位戕害自己命運的“罪魁禍首”。支書在位時,不務農事的他就從早到晚跟著,記錄下支書的一言一行,然后每月給縣、鄉領導寫信,檢舉村支書的“反動與腐敗”。寫信沒有回復,沒見到調查組,表兄就去上訪。領導拗不過他的堅持,游說即將到齡的支書提前退了休。沒料想他不依不饒,繼續像影子一樣地跟在后面。心懷愧疚的支書也是個霸道的人,并沒有意識到表兄的行為舉止和心理狀態瀕臨失常的邊緣,只差扣發“扳機”。某天,支書儼然以一種毫無罪過的姿態譏諷表兄的高考悲劇人生時,后者氣漲著一張發紅的臉,早謝的頭頂變得更加油光泛濫。在眾人取樂的歡笑中,表兄感到一股力量拽著多年來忍受的屈辱東沖西撞。命運的不公,生活的不如意,時代的卑微屈辱,讓他對眼前某人的憤怒極速膨脹。他隨手操起農民屋堂里的竹篾耙頭,撲向了呵哧呵哧笑得正歡的支書。

     

      支書的一只眼睛被弄瞎,而表兄發瘋了。發瘋了的表兄還是追蹤著支書,支書惶恐不安,雙方幾次發生摩擦打斗,攪得村里雞犬不寧。無奈之下,鄉里每年象征性地出點錢,把表兄送進了精神病院。這位表兄幾次絞盡腦汁逃跑,終于一次成功逃脫后,卻在回家的半路上給車撞死了。聽到這個結局我很吃驚,開始還以為此行的目的是看這位人生曲折命運多舛的表兄。朋友說,表兄的兒子精神上也出了毛病,就住在要去的醫院里。一個家庭,父子患上相同的精神疾病,父親成為一面鏡子,難以言喻地照著兒子的人生前程,可想而知帶給這個家的女人是怎樣的巨流河般的悲傷。這世上人好人歹都是要活下去的,也許二叔掛在嘴邊的話在這里得到空洞的回應。

     

      在縣工業園,我們走進了這家開辦不到半年的民營性質的精神病院。院長姓張,是退了休的縣衛生局長,瘦高個,辦事穩重干練。老張熱情地與朋友打招呼,因為朋友此前來看過一次表侄后,無償向醫院捐贈了一萬元。對于剛起步的民營醫院來說,他們十分歡迎有愛心的社會人士。

     

      精神病院租賃了工業園的一幢空廠房,這真是對園區里隨處可見“實干興園”“趕超發展”等正能量標語的極大諷刺。這幾年,縣級工業園的發展都是大干快上。像這樣的內地縣城唯一的資源稟賦就是土地,招不到實力雄厚的企業,著急拉升GDP的地方政府退而求其次,于是一些口若懸河、外表光鮮、別有企圖的寓外鄉友或本地老板以投資的名義趁虛而入。他們在早期通過各種社會關系進駐,玩起了“圈地運動”,蓋上幾棟空蕩蕩的廠房,砌起一溜高高的圍墻,然后關門大吉,待價而沽。那些空闊的廠房,也像是患了病的人,荒廢,冷清,憂郁,無語。

     

      從衛生局長到精神病院院長,年過花甲的老張選擇創業事出有因,在這個五十多萬人口的縣,精神病患者有三四千人之多。到省衛生廳的一次工作匯報中,老張得知允許辦民營性質的精神病院,且當地政府有財政資金配套。他一吆喝,幾個股東信心滿滿地加入,有了啟動資金,一支專業醫護隊伍也很快組建起來。老張從股東們的口袋里往外掏出了七十多萬元,可政府該配套的錢尚未到賬,還只是在政府常務會議桌上滾過一次。“要錢不容易呀,不在領導的眼皮底下滾幾個來回,你莫癡想。”深諳政府那一套運作模式的老張知道急也沒辦法。三十多名醫務人員的工資開銷,場地的日常費用,對單純的民營醫院來說,都不是一筆小數字,能否把醫院堅持辦下去,我感覺這還是個問號。言談中,我能觸摸到老張心中的那些焦慮。一點一點凝固積聚的焦慮,也曾經在他的每一位病人的身體里出現過。

     

      “一七八位病人,男性九十七人,女性八十一人,年紀最小的十二歲,最大的八十多歲,一旦發病,終生服藥,復發率高。”我同老張閑聊病人的基本情況,他對數字格外敏感,病人的收治數每天會經常發生變化,醫院規模決定了收治病人不能超過兩百,他們一般都勸那些有條件、病情輕的在家里服藥治療。捋析病因,老張早就做了調查歸納,多數病人患病前比較聰明,追查患病之因,愛情婚姻失敗占百分之四十,讀書壓力過大占百分之三十,其他社會因素占百分之三十。常見的患者都有幻聽幻覺、抑郁、精神分裂等癥狀,最嚴重的視物變性,這可以導致殺人。談到精神病患者殺人,老張一再強調他不是危言聳聽,前兩年縣里就出現過這種情況,一個有精神病的青年男子誤殺了鄰家女孩,現在還羈押在市康復醫院,法律上治不了罪。

     

      酒精中毒性、精神合并癲癇、感染性、精神發育遲滯、腦器質性、顱腦外傷所致、老年期癡呆伴有急性精神混亂狀態……趁老張接電話,我掃視一遍他辦公桌玻璃臺板下壓著的一張小便箋,上面密密麻麻抄寫著這些復雜多變的病理名稱,在當前醫學診斷上,精神病種類細分達二十六種之多。我細聲念誦這些字眼,仿佛面對一張張表情怪異荒誕的臉。

     

      朋友到醫院門口的小賣店買了兩大袋煙、檳榔、餅干、花生等零食,老張說病人都很歡迎這樣的“福利”。打開兩道防盜門,一條直走廊,兩旁就是病人的集體宿舍,每間房根據面積大小,安排了四至六名病人居住,一間教室大小的房子是活動室兼飯堂,一間特護室里不銹鋼管隔離出四個小單間。正值下午四時,多數病人閑得無事,在走廊或房間里走來走去。老張走在前面,病人對他畢恭畢敬、木訥莊重,像部隊里士兵見到首長。面對陌生的我們,有的病人不屑一顧,有的流露出緊張和防范的神情。老張不停地安慰,這些都是關心你們的好人,來看你們的。吃了首長的“定心丸”,見我們又有吃食散發,病人熱鬧地圍攏來,但到了跟前又很有秩序地各取所需。這一點讓我有些吃驚。他們每人取一樣,沒有誰多拿多占,有的還很禮貌地道一聲謝謝!我跟蹤著朋友的目光,想見識那位表侄的模樣,可朋友只是在病人中間隨意走動,露出可親的笑容。一個小伙子拿到食物,盯著我問道,你是火星來的嗎?然后詭秘一笑轉身離開,我們也被他的話逗樂了。

     

      打開走廊的另一道門,是女病區。男女病區結構設置大體相同,但明顯感覺到,女病區里彌漫著一種說不明白的氣味,滯重,壅塞,沉悶。與現實生活恰恰相反,女病人不愛干凈,加上女性的生理周期,衛生狀況明顯不如男病區好。女病人對我們的到來,沒有表示出太多歡迎的熱度,也對吃食興趣不濃。一個個頭發蓬亂的女人,眼睛很警惕地望著微笑的我們。一團團迷惑的泡沫順流漂來,二媽的眼神浮現面前,仿佛她也藏身于這群受難的女子之中。心底的絞痛,像墻角滲出的水無聲卻疾速爬上來,而朋友關于“生存是場悲劇,必須學會忘記,與那些痛苦沮喪的時刻保持距離”的警告此刻被拋之腦后。

     

      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一直尾隨老張這位“最高長官”,表達他那笨拙的阿諛之意。他又嘿嘿地向我們走近,送來生硬的笑臉。他用力搓著粗糙的雙手,盯著發剩下的半包煙。“榮伢崽,你看哪個來了?”老張故意裝聾作啞,遲遲不把煙遞給他。男子嘿嘿地望了朋友一眼,姿勢標準地鞠了個躬后,又蹭到老張的身旁去了。原以為煙癮大是很多男性病患的共同愛好,但老張告訴我,這里抽煙的病人很少,平時用藥的劑量和藥性都偏重,對病人的神經有所麻醉,有些抽煙的人反而不抽了。袋子空了,我們和病人之間的心情都有所緩和,之前流動的防范、敵意、抵觸、緊張等情緒被友好的氣氛溶解,病人各自享受他們的“加餐”去了。

     

      叫榮伢崽的男子正是朋友的表侄,拿到煙的他悄無聲息地從我們眼前走開了。朋友說,一個大家族,親友眾多,榮伢崽跟他見面少,幾乎沒說過幾句話。我拿起朋友的單反相機拍照,咔嚓咔嚓的響聲讓一個穿藍豎條紋病服的胖男子搶在鏡頭前搔首弄姿。另一個單瘦的小伙子,小腳褲,白細格襯衣,穿得很精致,寸步不離老張,站姿筆直。這個剛滿二十一歲的小伙子名字充滿生氣——廖一虎,他在某武警部隊服役時與戰友打架,腦子打壞,六級傷殘,拿著部隊發的補貼回來了。他的父母剛探視離開,站在不銹鋼隔離欄前,兒子叮嚀母親,不擔心,姆媽好好保重身體!發絲稀落的母親不停點頭,哀傷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Ⅵ

     

      我們走進公共活動室,掛在墻上的電視是唯一的娛樂設施。一些人目光癡癡地望著電視,有的則散亂地轉悠著,坐下來,又站起來。來到這里的人,平等相待、和睦相處,沒有外面世界里經常遭遇的歧視不公、辱罵毆打,這是否能讓他們獲得心靈上溫暖的慰藉,不再害怕被這個世界拋棄?榮伢崽站在窗戶下,外面天光暗淡,雨聲收小,他的臉側面向上,眉頭微皺,我在瞅見的那一刻看到了溢出來的憂郁和迷離。

     

      我小心地與他打招呼,看什么?

     

      他淡淡地說,看夜色升起。

     

      我一下沒回過神來,又追問道,什么?

     

      他這次回答的又是嘿嘿地笑,很生硬。他抬起夾在指縫間的煙猛抽一口,良久,從鼻孔里瀟灑地吐出一個、兩個、三個煙圈。煙圈扭動腰肢跑遠,他的神色一變,笑的樣子很開心,一點都不像是個有病的人。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還是望著天空中飄舞的無邊無際的雨絲。收回爬到窗外的目光,他朝前方努了努嘴。我轉身看到藍豎條紋男子正敞開衣服,露出鼓鼓的肚皮,跟著電視機里央視3頻道的流行音樂,走起了T臺模特秀。他滑稽的表情,蹩腳的貓步,配以幅度很夸張的挺胸、收腹、甩頭、擺手、扭臀,我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男子盯著“舞臺下”的觀眾,余光則瞟著我手中的相機,不時甩臂指過來,擺出一些定型pose。細微的“咔嚓”飄進他的耳朵里,那是此刻能讓他心情非常愉悅的聲音。

     

      這是群有精神疾病的人?

     

      誰知你我,又來自哪里?

     

      是或不是,這兩種回答也許在這里都是行不通的。我穿行其間,愈加惶惑。他們拖著身體的“軀殼”,精神卻早已游弋在外。多少個世紀以來,宗教、哲學和醫學都在尋求解釋人類精神疾病不斷這一問題,卻毫無定論。人的絕大多數情緒都是負面的,負面的情緒又都是極其個人化的。有一次與人討論,說寫作不就是一件極其個人化的事情嗎?照福柯的理論,在一個規訓制度中,兒童比成年人更個人化,病人比健康人更個人化,瘋子和罪犯比正常人和守法者更個人化。這讓我想到電影《鵝毛筆》中的薩德侯爵,寫作淫穢小說在市井坊間流傳甚廣,因此被憤怒的統治階級投入瘋人院。他在瘋人院里以最個人化的方式享受著寫作帶給他也帶給讀者的快樂。在外人看來,他的瘋狂像一支鋒利的長矛,是對拿破侖統治時期的法國,對復辟的封建君王制度,對束縛每一個人的封建禮教的刺破。最終,他的“長矛”被收繳,他從絞刑架下離開這個悲摧的世界。而極具嘲諷意味的是,那位統治階級的“代言人”醫生,表面上處處維護禮教和秩序,背地里卻自私、淫蕩和虛偽不堪,當看到薩德的書成為流行讀物后,他的大腦“綻裂”,開始組織病人印刷出版牟取暴利……

     

      到了晚飯時間,工作人員推著推車,病人排著兩列隊伍,輪流上前取飯。香干辣椒炒肉,白菜,一葷一素,飯缽子堆起老高。飯量大就好,這樣服用的藥物可以連同消化的食物一起排泄出來,對身體的傷害就會降低。老張滿意地看著取飯的病人,像是看著一群自己的孩子。

     

      我同老張提出想跟一個思路比較清晰的病者交流,他叫出來榮伢崽。站在窗戶下看夜色升起的榮伢崽剛滿四十,他走到我面前坐下,略微有些局促不安,不如病區里那般淡定。抽完半支煙后,他開始向我講述他的“病史”。初中沒畢業,父親一句話“讀書卵用”就退了學,其實更多是經濟局囿,家里姐弟五個,沒錢供了。排行老滿的他到廣東一家服裝廠打過工,打工期間參與一次老鄉與外地人之間的斗毆被工廠勸退。十九歲那年,他打工返家后借來初中、高中的課本,想復讀,這一行徑遭到因為考學已經發病的父親的訓斥。他不管不顧,栽著頭,逼上梁山般地從早到晚啃書。越急就越讀不好,越讀不好就越發焦慮煩躁。某天夜里,再次遭到父親脾氣火暴的斥罵時,他一拳打掉了父親的一顆門牙。那一晚,他燒掉了所有借來的書,揪扯著自己的頭發,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榮伢崽清晰的思路讓我感到驚訝。過去的事情他講述得很準確,時間、地點、事由,沒法叫人相信這是個患有狂躁癥的人。有了第一次發病,他間歇性地發作,屢屢拳頭相向。他把不公命運(沒讀書的命運)所導致的后果都歸結到那個跟老支書糾纏不休,在家里情緒暴躁的老男人身上。后來,他才發現,這個人已經鬢發斑白,滿臉皺紋,年老力衰,被兒子打過幾次后就開始躲避,即使是兒子強悍的目光射來,他也會不由自主地哆嗦。我謹慎地避開關于他父親患病的話題。我和父親都是吃了性格的虧,太犟,太呆板,太愛頂牛,撞了南墻也不回頭,孰料這位兒子談論精神病父親時的那份淡然,仿佛是對過往愧疚的解脫。

     

      父親死后,榮伢崽的病情反復發作,不發病的時候,他就外出打工掙錢。結了婚,兩個孩子,大的讀一所職業中專,小的念小學,家庭開銷大,醫生開的藥要長期吃,有時嫌貴就偷工減料甚至停了。那種叫帕羅西汀的藥,小小的白色藥片,許多精神疾病患者常用藥物,經常被榮伢崽這樣的患者忽視。而忽視的后果只能是病情復發,然后他每年都要到醫院來住一段。最近的一次外出是年前,經老鄉介紹去到一家電子廠,三班倒,流水線上的時間枯燥乏味、消磨難受,沒吃藥總記不住上班準點時間。有天外出到一高檔樓盤售樓部被保安睨視驅趕時,一氣之下撿石頭砸穿大堂落地玻璃一個窟窿。“賠了錢,出口氣,這樣又回來了。醫生說還住半個月就可以出院了。”他說得很輕巧的樣子,“我還是要出去打工,細伢子讀書要錢,還得靠我。”一個父親對女兒的心思,在當下和將來,是否能獲得女兒內心深處的認同和體諒。

     

      那天下午的雨始終沒有停歇,濕漉漉的空氣,稀釋了病區里的異味。離醫院不遠的地方,是更加廣闊的洞庭湖。湖面上氤氳的陰沉,團團抱抱,推搡追逐,與死亡有關的衰敗氣息在暗處發酵。談話結束,榮伢崽從褲兜摸出一根煙,借火點燃,揮手告別。身后的不銹鋼門“咔嗒”關上。這聲音仿佛把這個現實的世界隔斷成兩半,“榮伢崽”們跨進這扇門,回到他們的世界,與無數活在我們中間的人不同,他們向回不去的世界閂上門,緊閉不出。我不知道,等待夜色升起的時刻,那些時光沉默的晚上,每張床是否都會與他們說話,每面墻是否都可以打開一扇門。

     

      Ⅶ

     

      回城的車上,車窗緊閉,一片沉寂,我卻感到有一股仿佛從恐懼內部奔瀉出來的風,銳利地滑過來,蕩過去。我開始有些后悔在精神病院度過的一下午時光。一張張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臉,陌生而又熟悉,他們變身為球狀黑暗之物,一錘錘砸過來,心臟硬梆梆地疼。時針指向深夜某個角落,偶有過往車輛尖細的喘息銳利地劃破沉沉夜幕,廣袤無邊的夜色緊扼那些彩燈閃爍的長長街道,仿佛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食道,隨時就把這世上冒失者吐出的聲響,生吞活剝,消弭干凈,連骨頭也不吐出。

     

      那些待在角落里的人,是不是被侮辱和被欺凌的冒失者,是不是最無力的被遺棄者?我反復給自己提出這個模糊又具體的問題,卻從沒獲得任何聲音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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