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陳倉 《人民文學》2018年第5期 時間 : 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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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好幾次,我回陜西老家的時候,父親指著院子背后的一棵梨樹問我,把這棵梨樹給你,你想干什么?
我說,小時候嘴饞,最想讓它長果子,后來沒有衣服穿,最想拿它燒火,前幾年喜歡看書,最想用它打幾個書柜,梨木的書柜應該是最好的書柜,現在呀,好多事情都想開了,希望它什么都不干,陪著父親一直好好地活著。有一次,我反問父親,你呢,你最想用它干什么?父親說,那棵樹是隔壁人家的,隔壁人家舍得嗎?我說,我只是假設。父親說,年輕的時候,看到什么樹都想把它砍掉,如今老了,就想讓它一直長在那里。
我說,長多久?
父親說,兩百年。
我說,為什么呀?父親想了想說,不單為自己,也為了上邊的老鴰。老鴰就是烏鴉。有幾只老鴰哇哇地叫了起來。父親說,你還認識嗎?我說,老鴰怎么不認識?父親說,上海沒有老鴰吧,我上次去上海怎么沒有看到老鴰?我說,或許有吧,它們可能躲起來了。
據父親不久后傳來的消息,那棵梨樹被隔壁的男人砍掉了。我問,砍掉干什么了?父親說,砍掉打棺材了。我說,梨樹能打棺材嗎?父親說,有什么辦法啊,他們家山上砍光了,除了核桃樹之外,只有這棵樹可以打棺材了。怪不得父親有些憂傷,因為那是村里最后一棵梨樹,從屋頂上看過去,春天一樹花,夏天一樹白,還有一個老鴰窩,多么美又多么溫暖,何況它沒有變成女兒的嫁妝,竟然成了一副棺材,顯得好不凄涼。
我的命運真正與樹扯上關系,可能在我十幾歲的時候。
有一年冬天,吃完早飯,父親把斧子磨了磨,笑著對我說,你跟我上山行不行?我說,上山干什么,我要放牛呀。父親說,上山砍樹呀。我說,砍樹干什么?父親說,給樹洗澡呀。我說,爹你哄人,人都洗不上澡,哪有給樹洗澡的?而且樹又不臟,怎么洗呢?父親說,你看看,樹是不是黑色的?我說,葉子是綠色的,樹皮是黑色的。父親說,樹一燒是不是會冒煙,煙是不是很嗆人?我說,是呀,都把人熏死了。父親說,所以說,樹比人臟多了,你今天跟我去山上,幫我給樹洗洗澡吧!
聽說要給樹洗澡,我就心動了。我說,我不會呀。父親說,我可以教你的。我在腰上別著一把小斧子,跟著父親上山了。那座山在我們家背后,要爬六七里遠的山坡。我和父親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發現小河已經斷流了,有些懸崖上還有水,已經結成了冰碴子,像溶洞里邊的鐘乳石。我說,沒有水,拿什么給樹洗澡?而且也沒有盆子呀。父親說,人洗澡要用水和盆子,樹洗澡就不需要了。
我看著滿山的白雪說,你要拿雪給樹擦身子嗎?父親說,那會把樹凍死的,你跟著我,到時候你就曉得了。我跟著父親爬上山頂,樹大起來了,也茂密起來了。父親掄起斧子,一邊砍樹一邊說,你是不是想繼續上學?我說,是呀,連小啞巴都在朝前念書。父親說,家里油鹽醬醋要錢,你上學也要錢,不然錢從哪里來?我沒有哄你,我們是燒炭來了,燒炭不就是給樹洗澡嗎?我也哄了你,洗澡多舒服呀,這里摸摸那里搓搓,但是燒炭很辛苦,要砍樹,要斷樹,要起窯,要裝窯,要出炭,要埋炭,要背炭出山,還要背炭去賣,差不多有三十六道程序。
我說,燒炭就是燒炭,怎么會是洗澡呢?父親說,給人洗澡用水,給樹洗澡就得用火,我考考你吧,給蚯蚓洗澡用什么?我想了想說,也用火嗎?父親說,用火不就把它給燒焦了?給蚯蚓洗澡要用泥巴,蚯蚓在泥巴里一鉆,渾身就干凈了。
我說,我們上山給樹洗澡,真的為我上學?父親說,那還有假?不然我拉你干什么!父親說著,碗口粗的一棵大樹就被他砍倒了。我心里有一絲絲溫暖,像自己剛剛泡在溫水里,給自己洗了一個澡似的。
第一天,父親砍倒了二十多棵大樹,我修掉了二十多棵大樹的枝丫。第二天,父親提著一把斧子上山的時候,我把自己的那把小斧子也磨了磨,跟在了父親的后邊。有小伙伴問,你上山干什么呢?我說,我去給樹洗澡呀。有小伙伴問,有女人的屁股看嗎?我說,當然有了,每棵樹都有一個白屁股。我想把他們一齊哄上山,但是被他們家的大人給擋住了,說樹屁股就是樹樁,有什么好看的。
我與父親燒好的第一窯炭,正好趕在后半夜出炭。我們黑咕隆咚地趕到山上,用泥巴封住了煙囪,打開了窯門,把一個大鐵耙子伸進窯里——鐵耙子全是鐵的,估計有三米長,有二十斤左右重。用鐵耙子把木炭一節節勾引出來,放入先前挖好的坑里,然后蓋上一層泥巴,像埋人一樣埋起來。
我看到過無數的樹,有絲密樹椿苗樹,有桃樹梨樹杏樹,有漆樹橡樹櫟樹,有松樹白樺樹五倍子樹,有柿子樹毛栗樹核桃樹,卻是第一次看到剛剛燒好的木炭。它只有火苗,沒有煙,也沒有一點黑色。它干凈得真像剛剛洗過澡的女人。其實,女人再洗,總有一些地方是黑色的,也不可能通體都是透明的,所以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像木炭那么干凈。
父親說,你來試試吧!我把大鐵耙子伸進窯里,感覺自己靠近的,不是一節節木炭,而是剛剛洗完澡的女人。父親笑瞇瞇地說,我沒有哄你吧。我說,沒有。父親說,是不是洗得很干凈?我說,比女人洗得還干凈。父親說,有沒有聞到什么味道?我抽了抽鼻子說,有火苗的香味,木炭竟然也是香的。父親說,等會兒還有更香的。
父親摸出兩個苞谷棒子,剝在一個鐵锨上,架在木炭上邊,炒起了苞谷花。不一會兒,山上就飄起了苞谷花的香味。旁邊的樹林子開始沙沙地響。我問父親,那是什么呢?父親說,可能是野豬,也可能是獐子,它們想吃苞谷花了。我說,它們會不會沖過來咬我們呀?父親說,你別怕,它們最怕的就是火,這些木炭紅通通的,它們根本睜不開眼睛。四周黑漆漆的,那些動物圍著轉了幾圈,有些可能是轉暈了,或者被火光照花了眼睛,咕咕嘟嘟地滾下了山坡。
動物似乎都怕火,也就是怕光。比如在柿子樹比較多的時候,每到秋天柿子熟透了,大家天黑之后,就帶著手電筒守在柿子樹下邊。果子貍太喜歡吃柿子了,所以活得特別地慘,每次它們剛爬上柿子樹,還沒有偷吃到柿子呢,大家就打開手電筒,直直地照著它們的眼睛。它們被手電筒一照,便趴在柿子樹上不敢動彈了,樹下的人端起獵槍,瞄著它們的腦袋,慢悠悠地一槍,就把它們給放翻了,命中率幾乎是百分之九十。果子貍即使幸運地活著掉在地上,照樣會被埋伏著的幾只狗給抓住。
柿子樹必須嫁接才行,原生態是長不出柿子的。好在嫁接的時候,非常容易成活,用野海棠、野山楂和野李子樹都能嫁接,還可以在一棵樹上嫁接不同的品種,所以好多柿子樹上邊,既長火罐柿子又長磨盤柿子。柿子吃法花樣百出,第一種是漤柿子,適合磨盤柿子,從夏天開始,如果想吃柿子了,就把青柿子摘下來,放在溫水鍋里泡著,水里撒上堿面子,兩天左右就脫澀了,變得又脆又甜。我們經常撿一些被雷雨打下來的小柿子,埋在河水中間的沙里,幾天時間也可以吃了。第二種是軟柿子,比如雞蛋黃柿子,秋天把紅柿子摘下來,可以堆放在閣樓上,等軟了再吃。第三種是凍柿子,什么品種的柿子都可以,把它們堆在屋頂上,上邊蒙一層苞谷稈,等冬天下幾場雪,上幾道霜,柿子被凍硬了,變成黑色的了,吃起來就非常非常甜。第四種是削柿餅,適合火罐柿子,把柿子皮削掉,然后串起來,掛在樹上,經過風吹日曬,就形成了柿餅,最好吃的柿餅還應該放在甕里,捂上幾個月,捂出一層白霜——其實那不是霜,而是凝結出來的糖。
按說柿子這么多吃法,柿子樹應該受到尊重,可惜柿子不能長久保存,勉強吃到春節,過了春節天氣轉暖,就全爛掉了,最關鍵的是,它屬于寒性食物,平常人吃多了就胃脹、便秘,尤其吃了生柿子,大便都困難。腸胃病患者以及外感風寒咳嗽者也不宜食用,女人大姨媽來了不能吃,孕婦更要忌用。柿子沒有什么藥用價值,也沒有多少商業價值,加上它自身沒有良性繁殖能力,村里人天長日久就懶得嫁接它了。
柿子樹漸漸消失,果子貍也好不容易熬成了保護動物,可以明目張膽地上樹摘柿子吃了,可惜它已經莫名其妙地絕跡了。隨之絕跡的還有狗。村里人也不養狗了,說是狗除了叫幾聲,其他什么用處都沒有。別說養狗了,如今連牛也不養了。我放過幾年牛,那時牛可以拉犁耕地,牛糞是最好的肥料,如今耕地不需要牛,施肥不需要牛糞,殺牛吃肉也不如殺豬吃肉——牛長得慢,沒有肥肉,豬長得快,又有肥肉,大家養豬攀比的,是看誰家的豬膘厚,對于愛吃肥肉的村里人來說,再養牛自然是不劃算的。
出完炭,天就亮了。父親裝了一背簍熱乎乎的木炭背回家,大部分堆在廚房里——新燒的木炭輕飄飄的,是舍不得立即賣出去的,會在廚房堆放一段時間,為了讓它們回潮,在周圍再澆點水,分量自然增加不少。木炭一冷下來,我發現它又變黑了,比樹皮還要黑,可以用來寫字。父親拿木炭給我制成了筆,讓我在地板上寫字。我們家大門上,外邊墻壁上,至今還留著好多字,也有一些算術題,都是用木炭寫的。還有幾條留言,比如,飯在鍋里,鑰匙放在門頭上,夏天誰家借鐮刀一把,等等。這些字,不全是我寫的,多數是父親和姐姐寫的,還有我哥和我媽寫的。我媽和我哥去世已經三十多年了,他們沒有留下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唯一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每次見字如面,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媽彌留之際,村里下著大雪,父親問我媽想吃什么,我媽說想吃油條,父親提著油壺趕到鎮上,在供銷社賒了兩斤菜油,大姐提著盆子在村子里借了一升面粉,等我們把油條炸好,端到我媽面前的時候,我媽已經永遠地離開了,她最后一個愿望竟然落空了。當時大姐拿起木炭,一邊哭著一邊在廚房的墻上記了一句:在某某家借面粉一升,爹在供銷社賒菜油兩斤。
木炭寫出來的那些字不會褪色,家里幾次粉刷,父親都沒有擦掉它們,仍然保留著它們。它們清清楚楚的,宛如一切剛剛發生。
我問父親,洗完澡的樹為什么又黑了?是不是變得更臟了?父親說,它不過是睡著了。父親鏟了一锨子木炭,引著了。平時大多數時候,烤火都用柴火,會冒出滾滾的濃煙,熏得人直流眼淚。但是木炭不會冒煙,一旦燒著了,它會冒出藍色的火苗,紅通通地燒下去,直到變成一把灰燼。
村里通拖拉機之前,木炭是要順著一條羊腸小道,被背到二十里之外的車路邊,賣給城里人拉回去過冬的。村里通拖拉機之后,沒有幾年工夫,山上就沒有多少樹可以燒炭了,剩下的那點樹,大家掰指頭一算,也覺得燒炭是不劃算的。在隨后的好多年冬天,父親又千方百計地燒過幾次木炭,誰家需要熬中藥的時候,父親就送人家一些,剩下的一直堆在那里,等著我們這些兒女一回家,父親就旺旺地燒一爐木炭火,在火灰里埋幾個土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著燒土豆,坐到深更半夜,有時候也坐一個通宵。等我們前腳離開了家里,父親后腳就用水把木炭火澆滅了。他自己一個人是舍不得烤木炭火的。
一家人圍著木炭火,多數時候什么都不說,少數時候聊聊莊稼,聊聊山山水水,聊聊誰誰去世了,聊聊誰誰發達了,當然還要聊聊外邊的世界。每年也就聊這么一次,因為村里不久通了電話,大家偶爾找機會打個電話,彼此只是問候一聲,報一個平安而已,各自身上發生的災災難難,因為害怕對方擔心,平時都瞞哄掉了,只有這時候才會暴露出來。
父親瞞哄過兩件事情,讓人聽了十分難受。有一次他感冒發燒,躺在床上起不來,想去廚房舀口水喝都動彈不了,想喊叫又喊不出聲音。就那么躺了兩天,迷迷糊糊之中,也許是該他大難不死,竟然有個瘋子撞進了我們家,給父親遞了一碗涼水,又拿著父親的幾塊錢,跑到小賣部買了兩包餅干,把父親給救活了。半年之后,我回家過年,別人告訴我說,你們把他一個人放在家里,以后死在家里,爛掉了都沒有人曉得。另一次是他抽煙,不小心把一座山給燒著了,在滅火的時候,他的眉毛胡子被燒光了,耳朵幾乎被燒焦了,眼睛珠子幾乎被烤熟了。他按照治療傷口的土辦法,買了一瓶太白酒,天天用白酒清洗眼睛。大姐幾次打電話給我,想讓我回去看看的時候,都被他阻止了。我接到的消息仍然是“爹的身體挺好的,每頓可以吃兩碗飯呢”。
我大約有二十年沒有見過木炭了。我對木炭的想念已經超過了對人的懷念。木炭的香味,木炭的透明,木炭的溫暖,木炭永不褪色的痕跡,那是煤炭、電爐子和空調都無法相比的。當城里人與鄉下人都不再用木炭取暖的時候,我還是一直相信父親的說法:木炭是洗過澡的樹。能用火洗澡的東西,它一定是無比干凈的。
干凈得超過了這個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和女人。
二
原來,我們村里什么樹都長得挺歡的。
房前屋后有梨樹桃樹杏樹,邊邊沿沿的長著漆樹柿子樹;山下有核桃樹,山上有松樹;陰坡有櫟樹,陽坡有橡樹。橡樹上邊結著稠稠的橡子,冬天滾得滿山都是,是野豬非常喜歡的食物,但是我們那里不叫橡樹,而叫木耳樹,因為不管枝呀干呀,砍下來一年半載就可以長木耳。
有一次回家,從一面山坡上經過,發現沿途的橡樹皮被剝光了,露出白生生的肉。橡樹與其他樹不一樣,皮是沒有辦法再生的,白骨森森的看上去就非常悲慘。我問,為什么要剝它們的皮?有人說,賣錢。我以為橡樹皮是什么藥材,打聽下來才明白,是被城里人收回去,加工成了紅酒的瓶塞子。這讓我非常吃驚,立即想到上海,想到酒吧,想到高腳杯,想到一群抿著小嘴的男男女女,想到那拔也拔不出來的瓶塞子。
在各種樹木中間,還夾雜著毛栗樹、櫻桃樹、山楂樹、海棠樹、五倍子樹。有許多叫不上名字,我們就給它們起名字。大葉子樹,用葉子可以包粽子;臭蟲樹,可以把樹皮埋在糧食中間除蟲子;癢癢樹,你撓撓它,它就使勁搖晃,是牛最愛吃的;狗葉樹,有些像桑樹,但是不能養蠶,是豬最愛吃的。它們統統都是野生的,每到春天,紅紅白白的花,把山山嶺嶺打扮得十分好看。
在我們村里,每一種樹都有不同的命運。有用的樹,就會越栽越多越長越大,沒有用處的樹,就會遭到白眼和淘汰。
我剛剛進城的那陣子,在公園里河道邊發現一種樹,長得黑不溜秋的,多數是歪歪扭扭的,到了春天就開一樹嫩嫩的白花,特別招惹蝴蝶與蜜蜂。我一問,人家告訴我那是槐樹。因為從來不結果子,我們村里從來沒有一棵槐樹,偶爾有些藥方子里要用槐花,只好去縣城采摘了。我跟著城里人一起,大把大把地吃過槐花。槐花吃起來很香,有一點奶腥味,像從喂孩子的女人身上散發出來的。
在我的印象中,村里是有柳樹的。柳樹身姿婀娜,比其他的樹敏感,可以更早地感知春天,有些像瀟湘館里的林妹妹。但是生在農村,面對一幫農民,它弱不禁風的美有誰能懂呢?而且它實用性不夠,當柴火吧十分難燒,蓋房子打家具吧又不成材。好在,它有一個優點,就是非常皮實,枝干不容易折斷。村里人聰明,就避其所短,用其所長,用柳干來扳椅子:選擇比較通順的不粗不細的柳干,把關鍵的幾個部位稍微削一削,放在火上烤一烤,它就軟了,不用打鉚就可以扳成椅子了。有一年小姐出嫁,我想和大姐一樣,扳一對椅子送給她做嫁妝,突然發現村里死活找不到一棵柳樹了。柳樹不曉得在什么時候消失了。人們也不喜歡用椅子做嫁妝了,而是興起打沙發了。沙發外邊用的是皮革,下邊安著彈簧,里邊塞著豬毛,坐在上邊軟綿綿的,多舒服啊。當然還可以用柳枝編簸箕,可惜的是,自從引入了大風車,簸箕同樣被人拋棄了。
柳樹長在城里,尤其長在河堤邊江水旁,真可謂“搖曳惹風吹,臨堤軟勝絲”,在下邊相個親約個會,自然有著依依如絲的味道。也許因為長在村里百無一用了吧,有些柳樹是自己抑郁而死的,多數是被大家給除掉的,所以無論在小河邊還是院子前,僅僅剩下一些用柳樹做椅子的記憶了。
在我們村里,大起大落的是漆樹。有一陣子到處都是漆樹,長得最粗的是漆樹,最招人喜歡的也是漆樹。漆樹有個特點,皮膚長得細嫩的人,比如女人和一些孩子,哪怕從下邊經過一次,渾身就會癢癢一次,嚴重的還要起紅斑。臉皮再厚的人,一旦沾了漆樹的汁水,渾身也肯定會浮腫。就那樣一種脾氣火暴的兇神惡煞的樹,在饑荒年月全身上下凈是寶貝,大家既要躲著它,又要捧著它,像一手遮天的生產隊隊長。
第一,是割漆。家里要打家具或者打嫁妝的時候,大家拿著菜刀在漆樹的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口子很快會痊愈,非常像人的傷疤,一點都不影響它的生長。口子割成關云長的眉毛似的,在眉心處扎一個漏斗勺子,漏斗勺子下邊再放一個碗,半天工夫就能接到一碗漆。漆剛從樹里流出來,不是黑色的,而是乳白色的,一旦刷到家具上,干了之后才是黑色的,可以照見人影子。在沒有工業油漆的年代,村里的柜子箱子椅子,都是用那些樹漆刷的,不僅好看,而且不怕潮濕霉爛。
第二,是打油。到秋天,把一串串的漆籽摘下來,磨成粉放到鍋里一蒸,拿到油房里一壓,就成了主要的食用油。村里有一個公用油房,三間房子大小,屋里支了一口大鍋,專門用來蒸漆籽的,支著的壓榨設備,都是村民用木頭和石頭制造的。打油的時候,先把漆籽放在大鍋里使勁地蒸,蒸好了熱氣騰騰地放進油閘,然后提起一個大油錘。大油錘一百多斤重,使勁地撞擊加塞,油就被壓榨出來了,順著油槽汩汩地朝下流,流進盆子里就凝結成了油餅。漆油一熱就化了,一冷就結成了硬邦邦的大餅。當時整個村里的人很少能吃到菜油或者豬油,基本是吃漆油的。漆油顏色和樣子都像白蠟,吃著的感覺和味道也像白蠟。在夏天吃,沒有什么大毛病,而在冬天吃,飯還沒有吞下去呢,在嘴里已經結成塊了,粘得牙縫里都是,弄也弄不干凈。還有就是吃完飯,不敢喝涼水,一喝涼水肚子就痛,恐怕把腸子粘住了。
第三,漆樹尤其一些老漆樹的根上,會長大樹菇子,白里透紅的,細細嫩嫩的,看上去比女人的舌頭還要鮮嫩。而且數量很大,一次能采半盆子,把它們一個個撕開,撒點鹽放在鍋里一炒,真是鮮美無比,嚼起來感覺像肉。剛出生的小乳豬,它的肉恐怕也沒有那么嫩吧?不過也奇怪,我從來沒有采到過大樹菇子,但是父親雨過天晴之后出去轉一圈,多數時候是不會空手的。我問起來,父親笑著說,它們都是我的耳朵,怎么能躲過我呀。有一年,我實在餓得慌,采了另外一種菇子,不是漆樹身上長的,回來炒著一吃,全家人又是發燒又是嘔吐,醫生說是中毒了,讓我們每人喝了十二碗開水,把肚子快撐破了,才保住了小命。
漆樹慢慢消失的原因,我是非常清楚的,一是染家具不需要割漆了,因為有了工業油漆,紅的、黃的、綠的、藍的,什么顏色都有;二是大家生活改善了,慢慢不吃漆油了,開始有豬油,后來有黃豆油,再后來有菜籽油與芝麻油。人不吃漆油了,拿來喂豬應該可以吧?誰曉得,豬吃著吃著,把嘴巴粘住了,而且肚子也痛,像瘋子一樣轉圈子,險些在豬圈里撞死了。父親心有不甘,每年都把漆籽摘下來,打幾個大油餅放著,后來徹底放棄了,隨之油房也關掉了。
漆樹失去意義之后,受不了各種各樣的冷落,身上開始長疤和腐爛,陸陸續續地死掉了。其他樹死了,可以砍下來當柴火,但是漆樹死了不能當柴火。漆樹非常好燒,燒起來會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但是無論聞到它氣味或者沾到它汁水都會導致人皮膚過敏。漆樹發揮余熱的機會都沒有了,顯得十分凄涼。沒有人搭理它,沒有人砍掉它,沒有人讓它躺下來安安靜靜地離開。它必須像活著的時候一樣,站在風風雨雨之中一點一點地腐爛下去,直到化入泥土中變成泥土的一部分。
如今在村里只剩下三棵漆樹了,是父親故意留下來的。照著父親的意思,什么家具都可以用工業油漆刷,只有棺材還得用割下來的樹漆刷。父親說,棺材是要裝著尸骨埋到地下的,你看看油漆有那么黑嗎?油漆能經得住水浸蟲子咬嗎?父親的理由還是很充分的,有一次河道改造,要把一位老太爺的墳遷走,大家把墳挖開,但是埋下去幾十年了,棺材不僅沒有散架,而且油光閃亮。把棺材板一揭,除了胡子眉毛頭發落光了,尸體上的其余部分竟然完整無缺。從棺材里爬出一條蟒蛇,閃了一道金光就不見了。據說那不是蟒蛇,而是龍。大家都說,老太爺已經化成一條龍了。當時父親堅持說,什么都不是,而是用樹漆染的棺材,潮水進不去,所以留下一個不腐之尸,里邊比較舒服,所以蟒蛇才愿意在里邊安家。
在我們村里,最苦的是桃樹。桃樹和女人一樣,自古紅顏多薄命,除了野生的桃樹,如今一棵都沒有了。原來最大的一棵桃樹,超過了碗口那么粗,是父親親自嫁接的五月桃,每年五月收麥子的時候,甜甜蜜蜜的桃子就熟透了。它長在我家院子外邊的墻根上。我家院子外邊是隔壁人家的莊稼地,桃樹下曬不到陽光,所以從來不長莊稼,按照隔壁人家的說法,連種子都撿不回來了。隔壁的男人與父親談過幾次,讓把桃樹枝子修一修。父親可以修松樹枝子,也可以修橡樹枝子,但是死活不修桃樹枝子。父親說,你修它的枝子,它會痛的。隔壁的男人說,你經常上山砍樹,它們就不痛了?父親說,橡樹、松樹和桃樹是不好比的,我把橡樹、松樹砍下來,可以長木耳,可以打家具,我把桃樹砍下來,能干什么?隔壁的男人說,可以打桃木梳子呀,也可以燒火呀。父親說,小樹枝子能打梳子?燒火半頓飯也煮不熟吧?隔壁的男人說,你不修也行,長了桃子應該一家一半。父親說,除非這塊地也一家一半。隔壁的男人一生氣,拿起一把斧子把桃樹砍了一條大口子。
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讓幾個人來評理。父親說,很簡單,樹根長在誰家地里就是誰家的,他家老母雞還跑到我家院子里找東西吃,是不是下了蛋也一家一半?雖然沒有評出個理,第二年夏天,那棵桃樹卻死了。大家都明白是隔壁的男人害死的。因為那年春天,開過一樹桃花之后,從四面八方爬來成群結隊的螞蟻。它們來了一拔又一拔,在樹根下邊歡天喜地地爬進爬出,開始搬一朵花瓣就走了,后來干脆賴著不走了,在樹根下邊打了洞,安了家,吃了睡,睡了吃,當成了自己的家。到夏天,樹根被螞蟻掏空了,結了幾個病歪歪的桃子,就干巴巴地死掉了。
父親對我說,螞蟻從哪來的?是隔壁的男人招來的。我說,他又不是螞蟻王,哪有那么大本事。父親說,你嘗嘗桃樹下邊的泥巴,是不是甜甜的?我抓了一把泥巴放在舌尖上,果然甜絲絲的。我說,像放了紅糖。父親說,螞蟻比小孩子更喜歡吃糖,他在桃樹下邊埋紅糖了。我是相信父親的,因為別說是紅糖,吐一口唾沫星子在地上,馬上就會招來一群螞蟻。針對那事兒,隔壁的男人呵呵一笑,說螞蟻是活的,誰能說清楚是從誰家跑出來的呢?
桃樹不會長得太大,也不會長太長時間,是果樹里最短命的,這是村里桃樹絕種的本質。我家的那棵桃樹死了之后,父親并不砍掉它,讓它一直豎在那里。有人問,樹都死了,你還不砍掉呀?父親說,那是螞蟻的家,我不能把人家的家毀掉了。雖然那棵桃樹枯干了,確實還有螞蟻和蟲子跑來跑去,后來成了一群雞的天下。一群雞在那里撲著,刨著,啄著,吃完螞蟻與蟲子,再吃吃旁邊地里的莊稼,所以那塊莊稼地荒得更加厲害了。隔壁的男人無奈,天天扔石頭攆雞,多數時候一攆就飛,不攆就來,有一次真把人家一只老母雞砸死了,賠了人家兩只小雞。
讓人意外的是,那棵桃樹雖說死了,卻在墻根下邊又站了幾年,到隔壁的男人去世,根還沒有完全腐爛。我懂父親的意思,他不拔掉那棵桃樹的根,是想拿它當地界,地界沒有了,日子長了怎么辦?
三
村里的馬鐵匠,既會打鐵又會打家具,有一年正月初六,父親預備了兩包紅糖去找馬鐵匠。父親請馬鐵匠,不是讓他去打鐵,而是讓他以木匠的名義去家里打一副棺材。馬鐵匠問,給誰呢?父親說,還有誰?給我自己呀。馬鐵匠說,你幾歲了,不是屬虎的嗎,剛過四十吧?父親說,已經四十好幾了,黃泉路上無老少,有時候喝口涼水命就沒有了,而且眼下鬧災荒,說不定明天就被餓死了。馬鐵匠說,我看你起碼再活四十年,四十年之后壽木也四十年了,還不讓蟲子給操掉了?父親說,預備著總不會錯的,山上好點的樹越來越少了,誰曉得以后會是什么樣子。
馬鐵匠提著斧子、刨子、鑿子和墨斗等家伙,正月初八中午趕到了我家。馬鐵匠有點不情不愿,一是還在過年中,二是很少給這個年紀的人打棺材。但是馬鐵匠一進院子,看到房檐下堆著的幾塊棺材板,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父親喜歡任何一種活著的樹,只要看見那些樹隨風搖晃,他就很高興。燒炭,打床板,做家具,點木耳香菇,不過是被生活所逼。如果生活有著落的話,他肯定舍不得砍樹。每次無論砍什么樹,砍多大的樹,砍樹干什么,他心里都有說不出的疼痛,似乎砍在自己身上。馬鐵匠也喜歡樹,只是與父親的方式不同。馬鐵匠喜歡那些死了的樹,看到那些樹能在自己手下死得其所,他就十分高興了。比如有人砍了桃樹,讓馬鐵匠打幾把梳子,他就十分高興。他認為桃樹一旦被砍了,只有做成木梳子,給女人梳梳頭才是最好的歸宿。比如有人砍了梨樹,讓他打幾只箱子,他就十分高興。他認為梨樹無論是木紋、顏色還是味道,都適合打箱子,供小媳婦小丫頭裝一點針頭線腦的尤其有意思。
父親讓馬鐵匠來打棺材,準備的木料既不是橡樹的,也不是松樹的,而是柏樹的。柏樹長得慢,木質比鐵疙瘩還要硬,十年八年的木材根本打不成棺材。要想長到打棺材的時候,恐怕至少得等三四十年。柏樹活著的時候,上邊會結樹籽,樣子像大茴,味道也像大茴,所以大家經常用它煮肉。柏樹砍掉之后經過太陽一曬,便會散發出一股子用大茴燜肉的味道。馬鐵匠笑瞇瞇地說,你終于把它們砍掉了?馬鐵匠歡快地架起了棺材板。對著柏樹干活的時候,馬鐵匠才會感覺自己既是一個鐵匠又是一個木匠。
柏樹除了長得慢之外,不好打家具,不長香菇木耳,不長什么果子,不開任何花,當柴火燒吧,破不開,燒不爛。但是柏樹壽命長,耐干旱,而且又四季常青,在城市里是有用武之地的,主要用以象征萬古長青。在烈士陵園,在黃帝陵,在孔子廟,必定會有柏樹的,都是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地活著。
我們村里歷史上有三棵柏樹,全部長在老太奶的墳頭上。我聽父親說,那三棵柏樹是他五歲那年栽的。父親在老太奶墳頭上栽柏樹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剛剛可以爬山的小毛孩子。那是春天,父親隨著我爺爺去給老太奶上墳,他不曉得從哪里弄來了三棵小樹苗子,像三根草,扒開泥巴,栽在了墳頭上。當時我爺爺問他栽樹干什么呢?父親說,陪老太奶玩呀。我爺爺說,為什么不栽幾棵別的樹?栽柏樹有什么用呢?父親當時的回答,讓我爺爺吃了一驚。父親說,柏樹長大了,可以打棺材。我爺爺說,給誰打棺材?父親說,還有誰呀?給我自己。我爺爺說,你才五歲呢。父親說,等我長大了,樹就長大了,打棺材要好大好大的樹對吧?
三棵柏樹長到四十年的時候,已經有盆子那么粗了,足夠打一副好棺材了。
我們縣城有個當官的,據說是個副縣長,家有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本來想買一副水晶棺材——水晶棺材不會腐爛,而且非常好看。但是他老父親死活不同意,說水晶冷冰冰的,自己有風濕病,躺在里邊腰腿不舒服,棺材既然要埋在土里,像種洋芋種苞谷一樣,還是木頭的比較好。所以副縣長把方圓幾百里都找遍了,烈士陵園里的那些柏樹不敢砍,最后相中了我家的三棵柏樹。副縣長找到我的父親,一開口就是兩百塊。父親不作聲。副縣長又加到五百塊,父親還是不作聲。副縣長咬了咬牙,開出了三千塊,說可以抵幾兩金子了。被副縣長纏得不行,父親說,你別說幾兩金子,就是幾根金條,我也不能賣。副縣長說,為什么,不就是三棵樹嗎?父親說,你看它們是三棵樹,確實是三棵樹,但又不是三棵樹。副縣長說,別那么玄乎,不就是圖錢嗎?我給你六千塊吧,平均一棵兩千塊。父親還是搖搖頭,說你曉得它們是誰嗎?它們是我自己!誰會把自己賣掉呢?副縣長說,樹就是樹,就是長在墳頭上的樹。父親說,我五歲的時候把它們栽在那里,它們的根已經扎到老太奶的身子里了,每次看到它們站在那里搖啊搖,我就把它們當成自己了。
多年之后,父親告訴我,你想想,錢多少都是可以賺的,但是自己永遠不可能回到五歲,從頭再栽三棵柏樹了。
父親決定砍下三棵柏樹,是下了很大決心的。原因是有一個瞎子,跑到我們家要飯,家里人都沒有東西吃了,哪有東西給瞎子吃呀。瞎子很生氣,掐著指頭說,你過不了年。瞎子原來是一個算命的,當時人人的愿望就是有飯吃,所以每次瞎子一張口,人家就說,用得著你算嗎,我自己的命自己就會算,明天照樣吃不飽肚子。沒有人算命,瞎子就淪為要飯的了。但是半年前,瞎子給一個人義務算了一次命,說人家吃不上當年的新麥子,那個人說,我家地里的麥子顆粒無收,當然吃不上新麥子了。說是這么說,那個人還是心發慌,在麥子剛剛壯漿的時候,就跑到縣城從別人地里割了一捆麥子。麥子還沒有熟透,磨粉搟面肯定是不行的,所以他打了半升麥粒子,煮了半鍋麥子稀飯。當他端著碗,一邊從廚房向外走,一邊得意地說:“誰說我吃不上新麥子了!”話音剛落,從房檐上掉下一片瓦,正好砸在他的腦門上,一下子把他給砸死了。
父親明白,瞎子說的也許是氣話,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于是決定給自己準備一副棺材,也算是沖沖霉頭。
砍樹前,父親呼呼嚕嚕地抽著煙,坐在樹下嘟噥了大半天。嘟噥的基本就是幾句話,我對不住你們,我栽你們的時候有言在先,是要給自己打棺材的,我四十好幾的人了,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兩顆牙齒都掉了,半邊頭發也白了。那天下午,村里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把整個山坡全部給蓋住了。天冷的時候砍樹是最好的,樹比較結實,不會裂縫。父親認為那是天意,回家把斧子反復磨了磨。父親從來沒有那樣磨過斧子,一邊磨一邊用手試著鋒刃,試著試著,大拇指被割出幾道口子,血流下來把磨刀石都染紅了。父親提著斧子來到樹下,抬頭看了看樹梢,跪下來磕了幾個頭。不曉得父親在拜老太奶,還是在拜樹。父親說,我把斧子磨快了,砍得會利索一點。說著,揚起斧子,不到兩個小時,就把三棵柏樹砍好了。
馬鐵匠為父親打棺材的那幾天,總是笑瞇瞇的,而且兩眼放光,感覺他面對的不是幾塊棺材板,而是自己奶子結實、屁股渾圓的女人。無論錛、刨和打鉚,他都非常體貼。馬鐵匠有時候嘖嘖地自言自語:太硬了!世上有這么硬的木頭嗎?會不會是一塊鐵疙瘩?有時候搖搖頭自言自語:太過癮了!真是太過癮了,這輩子不枉為木匠也不枉為鐵匠了。
有一天,父親挑水經過,馬鐵匠正在給棺材板刨光,他喊住父親說,你站住讓我看看!馬鐵匠像不認識父親似的,死死地把父親渾身上下掃了一圈。馬鐵匠對父親說,我在想,你睡在這么好的棺材里,尸骨起碼一百年是爛不掉的,恐怕要做神仙了,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神仙,神仙原來就是你這個[屁] [從]樣子。
馬鐵匠平時打一副棺材,最多需要十天工夫,那次花了二十多天。年已經過完了,早到二月天了,冰雪開始融化了。父親有些著急,總是不安地圍著馬鐵匠。馬鐵匠說,你不要催我,一看到這些家伙,我心就嘭嘭地跳,我與自己媳婦睡覺也沒有這樣激動過。父親說,說明什么?說明你是個好木匠。馬鐵匠說,我僅僅是個好木匠嗎?應該還是個好鐵匠吧!
棺材打好的那天,馬鐵匠有些戀戀不舍,這里摸摸,那里拍拍,嘆著氣說,以后再不會有了。父親說,我們村里誰家沒有棺材呀?馬鐵匠說,柏樹棺材有嗎?如果放在幾十年前,我也栽幾棵柏樹,但是現在老了,來不及了。
父親從幾棵漆樹身上割了一水桶的漆,把棺材里里外外地染了染。父親每染一遍,放在太陽底下曬干一遍。總共染了五遍,曬了五遍。正是二三月間,天氣十分好,棺材放在太陽底下一曬就散發出十分好聞的味道,在整個村里都能聞到那股味道,害得大家不停地流著口水說,誰家用茴香煮臘肉了——那可是家家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的年代啊。而且招來一群蝴蝶,朝我家的院子飛,有紅的,有黑的,有藍的,多數是白的,像一只只前世的精靈在房檐下翩翩起舞。蝴蝶在村里是不叫蝴蝶的,叫洋葉。它們趴在棺材上扇動翅膀的時候,真像一片片被風吹動的葉子,感覺木頭又活過來了似的。
父親看著完全打好的棺材,拍了拍,似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呵呵地笑了。
我媽看父親得意的樣子,就說,是棺材,你以為是家呀。父親說,它是這輩子的棺材,不就是下輩子的家嗎?我媽氣呼呼地說,那是你一個人的家,我們這些人哪有家呀!父親明白我媽的意思,便笑著說,我們一起死,就一起裝進去,下輩子還是一家人。我媽說,如果不一起死呢?父親說,誰先死就歸誰好了。那句話說完不到一年,我媽就去世了。我媽下葬的時候,馬鐵匠也來了,他拍了拍棺材,摸了摸棺材,又看了看我媽,然后抹著眼淚說,這個女人真有福氣。
在柏樹之下,最不容易腐爛又不容易裂縫的只有橡樹了。我媽去世之后的某一年冬天,父親去山上砍了幾棵大點的橡樹,依然在正月把馬鐵匠請了過來,準備重新給自己打一副棺材。馬鐵匠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用了八天時間把棺材打好了。父親十分消極,經常坐到我媽的墳頭嘟囔半天。父親一會兒說,我在你的墳上栽了柏樹,它們長得太慢了;一會兒說,我給自己又打棺材了,是橡樹的。
也許又是天意吧,隔了幾個月時間,村里殺豬佬的兒子,放牛的時候遭到了雷劈,同時劈掉的還有我家的核桃樹。按照規矩,那么小的年紀,用席子卷起來隨便埋在哪塊莊稼地里就行了。但是殺豬佬卻攔著不讓埋,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我兒子十幾歲了,雖然沒有成家立業,你看他都長胡子了,應該有一副棺材了。殺豬佬那天晚上一身酒氣,提著一把殺豬刀沖進我家院子,說我要殺豬,是你叫我來殺豬的吧?父親說,我家還是豬娃子,怎么能殺呀?殺豬佬說,我想殺的就是豬娃子。殺豬佬趔趄著,朝自己手指頭刺了一刀子。父親看到血順著刀子向外噴,說豬在圈里,你想殺就去殺吧。殺豬佬說,誰說豬在圈里?豬明明在我手指頭上。殺豬佬說著,又朝自己手指頭刺了一刀子。父親說,你到底是真醉了,還是有別的想法?你家兒子是雷劈死的,又不是我劈死的,你纏著我干什么?殺豬佬說,因為你有棺材,他是一個大人了,村里的大人誰沒有一副棺材?父親才明白,殺豬佬是沖著那副棺材來的。父親說,你別發瘋了,要棺材你明天抬去吧。
拖了好長一段時間,父親再沒有打棺材了。一是父親沒有好心情,二是父親實在找不到像樣的樹了。有一年大年三十下午,父親把燈籠掛好的時候,剛剛轉身呢,燈籠突然掉下來,把他的頭砸出一條口子。父親覺得太意外太不吉利了,意識到不預備棺材不行了,于是傷口還沒好透,他就提著斧子上山了。沒有太好的橡樹可砍了,只好準備砍兩棵松樹,但是跑到山上一看,秀了多年的兩棵松樹突然不見了。那些年,無論是做床板賣椽子,還是點香菇木耳,都是村里人的主要生活來源——孩子上學沒錢了砍一棵樹,沒有油鹽了砍一棵樹,婚喪嫁娶再砍幾棵樹。所以,樹不僅僅少了小了,有些一夜之間就失蹤了。
父親空著手回到村子,一進村子就罵:那是留著打棺材的,難道誰家死人了?殺豬佬說,我們沒有偷呀,我們沒有上過山。馬鐵匠說,你到我們家樓上樓下看看,有沒有你們家的樹?我看不是村里人干的,恐怕是城里人干的,城里人現在什么都偷,別說兩棵棺材樹了,連現成的棺材他們也會偷的。
父親最后一次專門為棺材而栽的樹,不是柏樹,不是橡樹,不是松樹,而是泡桐樹。他沒有在山上栽,沒有在墳頭栽,沒有在地邊栽,而是在自己家院子里栽。馬鐵匠問,你栽那種樹有什么用?燒柴太泡了,做椽子太脆了,點香菇木耳根本就不長。父親說,它有一身的毛病,但是它也有個長處。馬鐵匠問,樹葉子可以擦屁股?父親說,沒有辦法,只有它長得最快,長得太慢的話,我早就死了。
泡桐樹當年就長到一人多高,五六年就長到盆子粗了。有了那些泡桐樹,父親并不急,又秀了好幾年。因為泡桐樹特別輕,特別軟,刨起來容易,打鉚也容易,馬鐵匠用了七天時間,就把棺材打完了。父親割了兩水桶的漆,總共染了五遍。那副棺材抬起來輕飄飄的,但是看上去是油光閃亮的,人往前邊一站,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用手拍一拍,發出的聲音十分柔和。馬鐵匠走的時候,父親說,你不拍一拍?馬鐵匠說,又不是柏樹棺材,有什么好拍的。馬鐵匠轉回身,輕輕地拍了拍,又拍了拍,然后笑了。馬鐵匠說,拍著柏樹棺材的時候,像拍著一個男人的肩膀,拍著泡桐樹棺材的時候,有點像拍著一個女人的屁股。
父親說,以后哪怕親娘老子死了,這副棺材我也讓不起了。
四
最后,我們村里剩下一種樹還活得好好的,那就是顯得無比孤單的核桃樹了,原因是核桃越來越值錢了。
村口有一棵大核桃樹,有什么事兒大家就聚集在樹下。村口那棵核桃樹長得又直又高又粗,枝丫夠不著,爬又爬不上去,想摘幾個青殼核桃剜剜不行,想上去掏個喜鵲窩更不行。樹上的喜鵲窩有篩子那么大,喜鵲跑出來黑壓壓一片。有一次在核桃樹下放電影,好像是《紅高粱》,電影里嗩吶一吹,喜鵲以為真有人在結婚,便一股腦兒地飛出來,喳喳地叫個不停,把電影里的聲音都給遮住了,大家什么都沒有聽清,只曉得“我爺爺”在高粱地里把“我奶奶”的褲子給脫了。
最讓我生氣的,是每次往樹下一站,頭一抬,喜鵲就朝頭上拉屎。所以我拿著竹竿子,想把那個喜鵲窩給捅掉,除了報仇,還想捅幾個喜鵲蛋下來。我還沒有跑到樹下,父親一把奪過竹竿子,朝我抽了過來。父親說,喜鵲是專門給人報喜的,哪里是隨便欺負的?我說,它朝我頭上拉屎。父親說,你不站在下邊,屎能拉到你頭上?我說,大家都站在下邊,它就往我的頭上拉屎。父親說,你在下邊都想干什么?人家畜生也靈醒著呢,那么大個喜鵲窩如果讓你捅掉了,它們去哪里睡覺?我說,村里的樹多著呢。父親說,其他的樹小,能承受得起嗎?它們分到幾個樹上,那不就分家了嗎?再說了,為什么這棵核桃樹長得好,每年核桃結得稠?因為喜鵲的屎呀尿呀撒下來,在上肥料呀。我說,原來這樣啊。父親說,當然了,喜鵲把屎拉到你頭上是你有福氣。
核桃樹曾經落難,樹根被挖斷了,傷了元氣,一蹶不振,枝丫慢慢地死了,樹心爛出一個大洞,常有黃鼠狼出沒,是父親把它救活的。父親把核桃樹救活之后,第一年春上,風一吹,雨一下,大核桃樹就抽出了新芽芽,不多,但是挺有生氣的。第二年,第三年,芽芽開始瘋長起來,不幾年又長成了枝繁葉茂的大核桃樹,自然慢慢開始長核桃了。起初能打十斤八斤的,后來就超過一百斤兩百斤了,有兩只喜鵲不曉得從哪里又冒了出來,在上邊搭了窩,開始生兒育女。
有人開始到村里收購核桃。核桃含有蛋白質、脂肪、維生素和碳水化合物,無論是生著吃、炒著吃、磨成粉沖著吃,都有十分高的營養價值,而且核桃還有固精強腰、溫肺定喘、潤腸通便等藥用價值,經常吃的話可以補腦子。所以核桃一年比一年值錢,最高一斤核桃仁子賣到了四十多塊,足夠父親一個月的花銷了。
我們那里的核桃個大、殼薄、仁子白,更加吃香。從七月份開始,核桃還是嫩泡泡的時候,核桃販子就從四面八方吆喝起來了。核桃一值錢,人心就變了,不單純了。原來串個門子,無論大人孩子,主人都會嘻嘻哈哈地抓幾個核桃讓大家吃;原來孩子放牛的時候,身上別著一把小彎刀,從青殼核桃剜著吃起,一直吃到光滑核桃,有時候還會摘一些,在山上挖個坑埋著,等冬天了再吃。如今再串門子,除非是親兒孫親爹媽,大家哪里舍得呀。別說核桃了,連瓜子也沒有了,這恐怕是串門子少了的原因吧?甚至為了核桃樹呀邊角地呀的,鬧出了不少矛盾,有罵人的,有打架的,有挖人墳的。
看到父親救活的大核桃樹每年賣了不少錢,有人就說,你又是填坑,又是糊洞,原來都是為了自己呀。父親說,你們夏天是不是又可以乘涼了?放電影的時候是不是又有地方掛銀幕了?圍著這棵核桃樹,大家自然打得不可開交,有人說這棵核桃樹是他們家栽的,有人說這棵核桃樹長在他們家地里,父親說這棵核桃樹是自己救活的。年年秋天在核桃成熟的時候,有的提著刀子,有的拿著棍子,在樹下打成一片。最后有一戶人家,男人讓搶,女人不愿意搶,自己家里起了糾紛,男人把女人打了一頓,女人拿著一根繩子,干脆吊死在了那棵核桃樹上,男人一氣之下拿著斧頭,把那棵核桃樹給砍掉了。
為了核桃樹,隔壁的男人與父親也動過刀子。惹事的那棵核桃樹長在我家的房后,我家的房后恰恰又是隔壁人家的自留山。核桃樹還小的時候,夾雜在其他樹木之間,根本沒有被人發現,等長到碗口粗的時候,結了稠稠一樹核桃時,大家才突然發現了它。等大家醒悟過來,父親已經給核桃樹填了一層土,修了幾年的枝丫,說明那棵核桃樹是有主人的。前幾年的核桃全被父親收了。有一年秋天天氣非常好,父親在院子里刮樹皮,突然有一陣風吹過,把房后的核桃樹一搖,兩個光滑核桃落到了屋頂上,咕嚕嚕地滾到我家的院子里。隔壁的女人坐在門檻上,朝鞋底子上邊繡花,一邊穿針引線一邊說,好美的光滑核桃呀。父親說,你想吃嗎?隔壁的女人說,你舍得呀?父親說,不就兩個核桃嗎?父親把兩個核桃朝門縫里一夾,剝出核桃仁子遞了進去。隔壁的女人在繡喜鵲,她騰不出手,便把嘴巴直接伸了過去。父親喂了她一瓣,才發現隔壁的男人坐在門里邊,正惡狠狠地看著他們。
隔壁的男人拿起竹竿子,朝那棵核桃樹一陣猛打,把樹葉子都打掉了。父親說,你干什么啊?隔壁的男人說,你眼睛瞎了嗎?父親說,這是我家的。隔壁的男人說,你家的?你說過樹要看根,樹根明明長在我家山上。父親說,這是我家房后,而且這樹是我栽的。隔壁的男人說,你栽的?你在石頭縫里栽樹?你以為你是老鼠啊!隔壁的男人在樹下打,父親提著籃子在院子里撿。隔壁的男人一急,回家拿出一把刀子,直接朝著父親沖了過來,第一刀掄空了,第二刀砍到石頭上,把自己的胳膊震麻了。隔壁的女人看著要出人命,拾起刀子對著自己的脖子輕輕一抹,脖子就流血了。
父親把拾起來的核桃朝地上一撒說,我不要了還不行嗎?
隔壁的男人則坐在地上,齜牙咧嘴地捂著自己的胸口說,奶奶的,心都被震碎了。
近幾年,父親圍繞著村里東看看西看看,總是唉聲嘆氣地說,我一死呀,那幾間房,那幾塊地,那幾座山,不全歸人家了?我安慰父親說,你少種麥子苞谷洋芋,還是多栽一些核桃樹吧。核桃樹長大了,移不走,拔不動,別人想侵占就沒有那么容易了。父親說,家里沒有人,長了核桃照樣是人家的。我說,如果核桃多了,你還怕我不回來?我向你保證,萬一你不在了,我每年八月回去收核桃,如果核桃賣的錢能養活自己,我就待在村里不走了。
父親笑了,沒有什么比兒子回去更重要的了。所以春天的時候,父親跑到鎮上,買了五十棵核桃樹苗子,把原來種麥子種苞谷的莊稼地全部栽上了核桃樹。幾年下來,山上山下,房前屋后,甚至他自己的空墓邊上,密密地栽上了核桃樹。他感覺一下子又有了寄托,農忙的時候種種莊稼,農閑無聊的時候就給核桃樹松土,給核桃樹施肥,把核桃樹下邊的草一根根拔掉,甚至給核桃樹捉蟲子。蟲子如果落在上邊,肯定是要被他一只只逮下來,扔到小河里讓水沖走的。到了冬天,大雪落到核桃樹上,他怕把它們給凍壞了,就一棵一棵地給核桃樹掃雪。
前年我回家過年,發現與那些破敗的房子相反,那些核桃樹倒是枝繁葉茂地長了起來。父親指著一棵棵核桃樹對我說,你得答應我,在我百年之后,看在這些核桃樹的面子上,即使不能長年住在村里,每年八月也得回家一次。我說,這些核桃樹長得多好呀,我怎么舍得扔下不管呢?父親說,回來不要光顧著收核桃,順便也給我們死人上上墳。
我說,放心吧,爹。
核桃樹對于父親,除了長核桃還有另外一種用途,就是做煙斗。核桃樹枝子天生長得像煙斗,而且中間天然有孔,挑一些樣子好看的砍下來,用燒紅的鐵絲捅一捅,就成了非常漂亮的煙斗。父親有好多好多煙斗,拳頭那么大的、勺子那么大的、指頭那么大的,L形的、S形的、V形的、C形的,抽煙絲的、抽過濾嘴的、抽水煙的,每天天亮,他穿好衣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我們家的門枕上,用五花八門的煙斗抽煙。他的心情不同,用的煙斗就不同,吐出來的煙霧也不同。抽煙絲的時候,基本與幾位老人在一起,每人按一鍋子煙絲默默地吸著,聽著時光從他們的臉上靜靜地滑過;抽過濾嘴的時候,就是他想念兒子的時候,因為過濾嘴香煙是我買給他的,他會深深地吸一口煙,呆呆地看著門前的山頭,似乎越過山頭就能看到我一樣;抽水煙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莊稼,都是樹木,都是雨水,都是收成,那吧嗒吧嗒的聲音,像是他與它們在交流。
父親最后一次準備棺材的同時,還準備了一套老衣,意思是等他死了,不用麻煩我們了,自己鉆進棺材,自己把自己埋掉。那套老衣金閃閃地掛在閣樓上,每次回家嚇得我都不敢上樓。但是父親毫不在乎,經常把老衣拿出來,放在太陽下邊晾曬晾曬。有一段時間,大姐告訴我,父親經常失眠,腸胃不好,嘴苦,便秘,飯量減少,還可能有心肌梗死。大姐問我怎么辦,我說,趕緊把他帶到上海檢查一下,需要好好地治一治。
但是沒過多久,大姐又打電話來,說是父親不來上海了。我問是不是又舍不得那些莊稼舍不得那些樹?
大姐說,不全是這些原因,而是他把自己的病治好了。
我問怎么治的,吃了什么藥?
大姐說,他天天不睡床上,睡在棺材里,說是一躺到棺材里,心就踏實了,什么毛病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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