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孟大鳴 橘洲 時間 : 2018-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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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人以上的集會,尤其是有湖南之外的朋友在場,我的嘴唇仿佛被膠帶封住了,只能用耳朵老老實實聽朋友們海闊天空。也許,有人以為我是不愛講話、先天嘴拙或是腦子反應遲鈍。不過,對腦子的反應我有足夠自信,遇到問題雖也有像電腦內存不足死機的狀態,但概率小得像生三胞胎四胞胎。在某些場合我腦袋里那些快速而又智慧的反應,常常封在大腦的倉庫里獨自欣賞。
我的聲帶僅能發出一種叫寧鄉話的方言。準確地說還不是地道的寧鄉話,是寧鄉灰湯話。灰湯是寧鄉和湘鄉的交界地,我在一篇寫灰湯的散文中描述過,灰湯、韶山、花明樓三地的物理距離,幾乎是一個等邊三角形,空中直線距離二十多公里。盡管到岳陽生活近四十年,那口寧鄉灰湯方言,也混入了個別岳陽尾音和偶爾兩個普通話的詞語,但仍常有湘鄉和韶山朋友聽我說話后便認我做老鄉。
語言,是人與人之間的一座橋。連接心靈的橋。人與人的相識、相知,全憑這座橋。我的橋無法與外省朋友連接,方言讓我站在彼岸。就算睫眉相接,心仍在彼岸,只能無聲遙望。方言成了我的蠶繭,一層層、一圈圈地包裹著我,把我與世隔絕。
身上的肉從五十多公斤,長到近八十公斤;臉上由最初的幾條皺紋發育出了一大把;胡子也白了,惟有寧鄉灰湯口音仍像我二十來歲那樣年輕有活力。雖有雜音混入,但在寧鄉灰湯人耳朵里還沒有失去正宗原味。同事笑我,“讀書”成了“臭書”,“真的”成了“中的”,“買東西”成了“賣東西”。愛人娘家有個親戚平時少有往來,有次偶然相遇,便懷疑我曾在電視臺工作的真實性。電視臺有不會說普通話的人?按這位親戚的邏輯,電視臺的工作人員都像播音員一樣,張口就是標準普通話。這樣的疑問我常常從剛認識的朋友眼中看到,只是他們沒像那位親戚一樣質疑。
居岳陽四十年,我仍是一口寧鄉腔。朋友們說我是鄉音不改。三十年前,說鄉音不改,是贊揚,是夸獎我熱愛故鄉,而今天,再聽到這樣的贊揚,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了。兒子剛去上海讀本科,住同一個宿舍的重慶同學提議每人說一段家鄉話取樂。四個人,除了重慶同學外,都不會說家鄉話。他們只有一個腔調:普通話。我的小家庭也是一個語言博物館,我說寧鄉話,愛人講岳陽話,兒子是普通話,一家三口,各說各的,互不干擾,也不浸透。兒子從中學到大學,英語像一塊頑石橫在他面前,要跨越它便要多下幾倍于其它課程的功夫。兒子把責任推給他老子,說是遺傳。我缺語言天賦,除了先入為主的家鄉話外,其它要算白丁。這責任我無法向下推脫,向上推又無意義。兒子的漢語拼音是響當當的,考了級,拿了普通話的合格證。我至今還靠音標判斷誰是漢語拼音,誰是英語。我書寫漢語,卻不能準確地叫出名字,即算叫出來也是寧鄉腔。因此,常在外省朋友面前鬧出笑話,遭損就是常事。
寧鄉灰湯是我的故鄉。不管是今天的寧鄉灰湯,還是我記憶中的寧鄉灰湯都是我的故鄉。我從不懷疑這個結論。故鄉的物理痕跡被時間擦洗掉了,但她仍是我的故鄉。我有一個永遠不能翻案的證據,就是那口寧鄉話為主,附帶韶山、湘鄉尾音的寧鄉灰湯話。
我的故鄉是從鄉音里找回來的。我的故鄉藏在鄉音里。唐朝賀知章也是從鄉音里找到故鄉的。
如今,要從年輕一代口中找到鄉音,就如在大街上尋找一件補丁疊補丁的衣服,近乎徒勞。這是丟失了鄉音的一代。他們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沒了鄉音,還能找回自己的故鄉嗎?找不回故鄉,也許,精神便要失去承載的土壤,靈魂將缺少一份來自故鄉的慰藉。人生其實就是三段,一段是成年前的混沌期,二段是打拼事業的夢想期,最后一段是年老體弱回歸過去期。對過去的懷想,最美好的是童年,是故鄉。故鄉,是年老體衰后的另一種夢想方式。
物質的故鄉是河流,是山頭,而河流可以改道,山頭能換新貌,一切物質都能在瞬息間輪回。精神的故鄉是文化,是語言。文化和語言才是永遠的故鄉。物質沒有傳承,只有再造。文化和語言是一代一代傳承和發展的,任何文化和語言都無力否認出身,或偽造出身,更不能像高樓大廈一樣推倒重建,永遠和過去告別。文化和語言的過去、今天、未來是同一個生命體,三個時段聯結在一起,一同呼吸,一同排泄。
方言給過我煩惱,同樣也賜給了我心靈的慰藉。我的人生旅程快要進入耄耋之年,因此,方言將不再是我的敵人,我會和她一道遨游精神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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