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劉懷彧 時間 : 20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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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心目中,作為公務繁忙的業余作者,昕孺先生能夠把詩歌、散文寫得那么好,就已經十分了得。可他居然時常在小說界里快意馳騁,每年都拿出幾個很是給力的中短篇,2016年年底則索性冒著拉仇恨的風險,推出厚達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千年之癢》。在我看來,這種煌煌大著,理當是小說家的責任田,而這個一直以詩人自居的業余作家卻毫不慚愧地做了,而且做得毫不遜色。
說實在話,這些年我真還只接觸過有限的三五部長篇,就算某些被界內炒得很火的小說,買到手里了,往往也就讀過幾頁,便再也沒有足夠的東西來支撐我的毅力。或許人過中年,世路如今已慣,對完全靠故事抓人的手段已基本免疫。而《千年之癢》,我卻幾乎一口氣看完。一周之內,牽腸掛肚,床頭枕邊,抑揚頓挫。這節奏,除了作者是熟悉的朋友外,必定還有一些其他元素牽住或鎮住了我。那會是一些什么呢,我最先想到的一句是:當詩人俯身于敘事!
之所以用 “俯身”二字,倒不是說詩人如何高明。但不爭的事實是:一方面,詩歌的出現是先于所有其他文學品類的,說它是小說、散文等文學體式的祖先,可能并不過分;另一方面,詩歌原本與敘事無隔,無論是西方世界的《荷馬史詩》《神曲》,還是中國兩漢的《陌上桑》《孔雀東南飛》,只是發展到后來,詩人們特別是中國的詩人們大多駕著情與理、比與興的馬車高歌而去了,而把“賦”以及后來演化出來的記敘、描寫讓給了散文、傳記和小說。東漢班固在《漢書·藝文志》曾寫道: “小說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可見在很長時間內,上層社會崇尚的是詩歌,以敘事為主的小說則通過走底層路線,逐漸翻山越嶺,顯聲江湖,以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才終于大張旗鼓、大放光芒,乃至被奉為“國民之魂”“正史之根”。
盡管如此,無論東西方,詩歌多半是視敘事為偏途而很少涉足的。但這并不排除詩人熱衷于躋身敘事的大潮,如大詩人莎士比亞同時又是大戲劇家,而歌德、雨果、普希金等則是世界性詩歌大家兼小說大匠。頗有意思的是,帕斯捷爾納克曾在前蘇聯首次作家代表大會上被樹為詩人的樣板,而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恰恰是長篇小說《日瓦戈醫生》。當然,西方的寫作傳統不很一致,他們沒有“紅杏枝頭春意鬧”,他們更重視敘事。講好一個故事,是寫作的基礎手藝。中國詩人中也同樣不乏敘事高手,如唐代詩人元稹則寫出了著名的傳奇小說《鶯鶯傳》,郭沫若同時是中國新詩、中國歷史劇的奠基人和開創者之一,說近一點,當代代表性詩人嚴力、韓東等,到后來幾乎是徹頭徹尾的小說家了,而顧城的小說遺作《英兒》也曾風靡一時,至今余波未絕。如此已是拉扯得山遙水遠,或許我想要說的是,詩人是完全可能把握好敘事這門手藝的,同時當詩人俯身于敘事,是會讓敘事這項技術別有意趣、別成境界、別具氣質的。這一點,《千年之癢》便有著飽滿而淋漓的體現。
首先,它表現為主人公的詩人氣質。作為故事,《千年之癢》寫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到本世紀初,一個農村高中學生從熬過高三到考取大學,再到投身社會、廝混職場,約略二十年的人生經歷。其間,固然有愛情的跌宕悲歡、理想的迷離撲溯、觀念的顛倒沖撞、友情的起伏交錯、同僚的相濡相煎、家庭的辛辣無聊、利益的追逐糾葛,但終歸沒有大悲大痛、大苦大難。對于這樣一個天天都上演著喜劇、悲劇和鬧劇的時代,這些也許并不見得有讓人揪心的情節性,最多使人在回眸中得到一點懷舊的慰藉。而真正讓人得到共鳴的,或許還是烏去紗這一大時代的小人物。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感嘆:應該慶幸,我們曾經擁有過一個無限清新的年代,一個人人可以做夢的年代,那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烏去紗就帶著這個年代的時光痣。在我看來,這個時光痣,就是有點理想有點夢,有點任性有點痞。那個年代的詩人,完全就是這個樣子。當然,痣的位置不同、深淺不一,有的人則在隨著時代沉浮中逐步消解模糊,而詩人氣質者則愚頑不靈,將它刻在眉心、嵌入了腦神經。烏去紗在大學時代就是文學青年,入職后仍然干著記者編輯等營生,寫得一手好文字。所以無論社會對他采用內科還是外科,都無法消除這顆詩人氣質的“時光痣”。
就拿烏去紗的愛情和婚姻來看,詩人氣質的烏去紗深情而多情,任性而專一,常常表現出被視為怪誕的離奇與病態。高三時代“樓上那雙眼睛”,多情卻被無情惱,眾里尋她千百度,居然將他從少年折磨到中年,從書信時代折騰到網絡時代。這場幾乎毫無響應的單相思,使他時常神思恍惚,以致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情愛、婚戀與命運。接下來,同樣怪誕的是,這個在當時被視為天之驕子的堂堂大學生,居然硬是把一個青春肉感的“發廊妹”視為紅顏知己,最終與之在同床異夢的婚姻里顛倒沖撲、無以分解。而與此同時,小姨子昌茜、鄰家妹宋小衛、女領導李美超,也都曾或成為他遮遮掩掩的魔怔,或進入他人到中年的綺夢。這個近乎“弱智”的男人,就是太深地帶著那個時代的詩人氣質,他像賈寶玉一樣既相信愛情也泛愛女人,也像顧城一樣既質地單純也懷抱情欲的刀斧。他是深情與多情的矛盾體,也是傳統與開放的混血兒。
凡詩人氣質者都會高看這個世界,所見萬物都帶著他自己造就的理想色彩,所以往往因此而錯看世界,并被現實碰得鼻青臉腫,愛情如此,婚姻如此,事業也會如此。所以烏去紗在婚姻里受憋屈,職場里被算計,就是必然的邏輯了。小說里,對烏去紗的情愛之路并無多少露骨的情色描寫,卻總是讓人俯仰嘆惋。這是因為,正如我們每個人的心里既住著一個天使也住著一個魔鬼一樣,我們每個人的氣質里既供奉著一個詩人也恩寵著一個俗人。我們天天以俗人的面目應世,卻深愛著自己靈魂里的那個長不大的童話。當看著烏去紗在人海里顛倒翻騰的時候,我們往往會在內心深處自言自語:其實我也曾經是、可能是這個樣子。
其次,它呈現為敘事上的詩性結構。小說固然是講故事,但最重要的往往還不是講一個什么故事,而是如何講這個故事,就是如何結構這個故事的。高明的講說者能把普通故事講得韻味十足,拙劣的作者則可能會把優秀故事講得干癟生硬。好的結構,就是能使故事的情味、意蘊最大化。這樣,就必然用得著一個詩歌評論的常用概念——“張力”。好的詩歌,最突出的特點是以小見大、以少藏多,語言精短而滋味悠長。它可能一個個句子都發散晦澀,但整體看來卻綿厚瓷實;也可能一個個句子都淺白如話,而匯聚一起則意味深長。所以好詩歌特有的結構個性,一言以蔽之,就是虛實相生。有限之實,生無限之虛,其實這個“虛”,也是讓讀者可以想象得到的更多的“實”。而《千年之癢》,雖然總體來看還是遵循著時間流水般的線性,沒有過多現代感,但在虛與實的處理上,卻呈現鮮明個性。
據說,《千年之癢》原來的標題是《樓上的眼睛》。很顯然,現在的標題更為貼切,它把一個人或一群人的悲歡放在千年之交這個充滿著巨變與劇變的宏闊背景下,無形中增加了故事的內涵和外延。然而,就敘事結構而言,“樓上的眼睛”無疑成為縱觀全書的重大串珠,使小說以明暗兩線并行演進。這就是《千年之癢》最為鮮明的詩性結構。書中,作者以烏去紗的生活為明線,用細致而飽滿的筆墨敘寫烏去紗的愛情與婚姻、求學與工作之路;用零碎而輕閃的筆墨推進吳盈盈的人生際遇。而串起明暗兩線的,則是烏去紗對那雙難以釋懷的“樓上的眼睛”的揣測、追憶和尋找。明線是塑造人物、鋪陳情節的主體框架,暗線的穿插閃回,即隨著烏去紗初戀情結的不斷演化,對明線中烏去紗的情感起落、人生沉浮都產生了內驅力的作用,使烏去紗的詩人氣質得到不斷強化。所以小說的明暗兩條線索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糾纏著向前發展。
最后,明暗兩線終于連接起來。當烏去紗終于找到了“那雙眼睛”時,那雙“憂郁的、清澈的”眼睛經歷過退學、失業、婚外情等諸多生活的打磨,已經是一雙空洞渾濁、幾乎無法辨認的完全陌生的眼睛。這一明暗兩線的碰撞,讓我們的心底發出一聲鈍響。這聲鈍響,便產生了明線或者暗線無法單獨體現的藝術內涵,從而產生了新的詩意主題:傳統的、古典的美感已消散殆盡,那些理想浪漫被現實的武火煎熬之后,必然轉化為一種日常的“癢”。
同樣與這個主題呼應的是,以明暗兩線相帶動,這個時代的年輕男女,都無不攜“癢”在身而難以消解。女性群體里,這些人當年無不純真地膜拜才子、崇尚文化,但漸漸大都走向了純真的反面:賢淑溫良的昌茜則在謀求生活獨立中落入“小姐”、傳銷等不堪的紅塵;清澈無瑕的鄰家小妹宋小衛則淪為毫不知羞的站街女;而當年活潑開朗的昌靜則為空虛無聊所俘虜而變成了胡攪蠻纏的怨婦,一出口就把烏去紗和他的知識分子朋友往污穢摁,一口一聲“你那些朋友沒一個好家伙”。男性群體里,大學時代曾一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李尚能、鞠安仁,前者本已成為炙手可熱的名人,冷不防卻上吊自盡于荒山僻野,飽讀詩書的骨干教師鞠安仁,與仰慕文化的養豬專業戶結婚成家,看上去安仁樂道,卻因猥褻未成年女生而鋃鐺入獄;而那個一同入職的同事單洪濤,也算是雜志社的一位青年干才,卻為個人“出頭”而做出以謠言構陷同僚、用婚戀攀附權貴等猥瑣勾當。“陽光是這個世界的臉,陰暗是這個世界的腎。”——這個作為第十七章標題的句子,應該是全書的點題之語。陰暗位置的癢,奇癢無比的癢,劇癢難治的癢。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必須帶著這個“癢”繼續前行。
再次,它蕩漾著語言上的詩歌氣韻。在《千年之癢》中,昕孺先生盡量以小說家的面目出現,但一下筆即已露出他的詩人馬腳。烏去紗這個名字出現在小說第一個句子里,就讓閱讀者涌出怪異和疑惑。且不說“烏”姓在小說隱指的地區極為少見,“去紗”就更是令人費解。隨著小說情節的演進,也許可以慢慢體會到其特別意義。小說中,主人公在按正常程序生活工作的同時,一直都在尋找,尋找初戀,尋找單純的美麗,尋找生活的意義,力圖揭去成長成熟中的各種紗簾,這便是“去紗”;而這場尋找的結果,使他看似剝去了遮在面前的重重霧紗,實則給他罩上了更加沉重的虛無之“紗”。當近二十年牽掛、眷念著的美目不復存在,然后,必然是更深的紗幕降下來了。“烏去紗”,即無法摘去的紗。一個名字,暗含了主題,深化了主題。這種深度象征,在先秦詩歌特別是《楚辭》里得到普遍運用,后來幾乎成為詩人的獨門絕技。
當然,《千年之癢》的語言可以說是詩性彌漫。作者在盡量精準地描摹真實生活的同時,還以濃郁的抒情意味、深邃的理性分析以及變形、夸張等手法,使整個文本蕩漾著迷人的詩歌氣息,讀來齒頰生香。
“他沒有轉身。腦海里充斥著關于那雙大眼睛的想象。兩個山洞,里面有無盡的寶藏,他是唯一掌握了進入山洞咒語的人,但他能沖破里面同樣無盡的黑暗嗎?他可以在太陽的光線里游泳,甚至可以成為那光線的一部分,但他能進入太陽熾熱的內心而不遭到毀滅嗎?那究竟是一個光明的所在,還是一個黑暗的所在?”
這是高三學生烏去紗對“那雙眼睛”的一段敘寫,細膩而夸張,活脫脫寫出了情犢初開、敏感私密的少年內心。不唯如此,小說開篇就用整整一個章節、近6000字的篇幅,從正面側面、實描虛繪、主體客體等多維角度來表現那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那雙“好比太陽和月亮同時出現在天庭,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他的身上”的大眼睛。這種濃郁詩意的描寫,使這雙眼睛如同一個秤砣,足可壓實后面的情節和烏去紗近二十年的人生軌跡。
“他發覺青蛙合唱隊還真是訓練有素、非常專業的一支隊伍,它們有和聲,有聲部,有領唱,有重唱,全是雄性的嗓門,高昂處如驚雷滾滾,震天動地;低沉處如回濤叩岸,撞擊肺腑。烏去紗睜著眼睛,雙手搭過頭頂,薄被疏離,勁臂斜露,起伏的胸腔恰如一個膨大的中空共鳴體,與屋外的蛙鳴互相應和,此起彼伏,此起彼伏,此起彼伏……
他起的時候,她伏了下來,伏在他的胸腔上。她也發出一陣響亮的叫聲……他們一齊陷入水中,她繼續叫著,頭發像水草一樣豎立、飄浮,看得到她紅潤的腮幫像充滿氣的氣囊……突然,她坐在他身上直起身子,頭發向后一甩,啊!”
這是在姨妹昌茜的新婚前夜,一段帶著曖昧氣息的文字。這類文字在《千年之癢》中為數不多,但每每都呈現一種遠離俗套和感官刺激的干凈,在粗重晦暗的現實世界里,給人以升華與驚艷之美。這種美感,我們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見過,在《英兒》里見過,而兩部小說的作者D·H·勞倫斯和顧城,都曾是所在時代的杰出詩人。
與其他小說作者不同的是,昕孺先生還在《千年之癢》中略顯任性地加入了不少旁逸斜出的“閑筆”。除了諸如專題評論朦朧詩、 “千禧之年”等十分宏觀的話題,同時還在瑣細的敘事邊沿見縫插針,發千古之思、哲人之論,作形而上的探索和提升。
“一個人犯了罪,他的親人、朋友都要分擔他的罪過,都要代他對這個世界懷著歉疚,都要用自己的代價償還這個人無法還清的孽債。誰也無法脫開干系。每個人的命運都與其他人緊密相聯。所以,做好自己就是承擔人類的命運。倘若每一個人都做不好自己,那整個世界就會變成一座牢獄。人間的牢獄,神界的地獄,佛學的惡道,都是生命難以擺脫的陷阱,是欲望的五彩光芒背后無邊無涯的沼澤。”
這是烏去紗接聽鞠安仁妻子玉蘭的電話后發抒的一段感慨。撇開情節與人物,單單提出這段話,也是發人深思的警世之言。何況隨處可見的這類哲思睿語,無疑更為凸顯了烏去紗這個知識分子的詩人氣質。
有人說,詩人是時代的代言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當是眾生的代言人。當詩人俯身于敘事,《千年之癢》便以它獨特的詩性美加持了小說的豐富內涵。
一切真正的文學作品的本體屬性就是它的詩性,以致人們在褒揚一個杰出小說家的成就時,往往會說說他(她)在“以詩人的氣質寫小說”。
希望昕孺先生繼續在詩歌和小說創作的雙重領域里跨界翱翔,向讀者奉獻更多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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