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雨后天晴，我隨二姐到屋后的山坡上栽紅薯秧，干完活，她說了一句樸實有理的話：“地不會虧待人。”

　　這塊菜地是二姐和我開墾出來的。我十歲，二姐二十歲，主要是她的功勞。我們挖掉灌木叢，除去雜草，費了七八天工夫。地塊中有一座無主的孤墳，二姐主張留著它，不驚動亡魂才是上策。

　　下紅薯秧就輕松多了，我先刨出勻稱的小坑，二姐把紅薯秧放在坑里，我再填土，將紅薯秧扶正，前后左右間隔一尺遠，全栽好之后，再用瓜瓢澆水。做完了工，該休息片刻了，二姐拄著鋤頭把，說出了本文開頭那句樸實有理的話：“地不會虧待人。”

　　那年，我家收獲了好幾擔紅薯，個頭很大，雖說沒怎么施肥，卻比菜園里的紅薯還要結實，味道還要清甜。二姐笑得合不攏嘴，居然說了句逗趣的話：“有人替我們守著紅薯地，紅薯自然長得好。”

　　二姐的目光轉頭望向紅薯地里的那座孤墳，我頓時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父親和滿姐都沒聽明白，以為她說的是那個披掛著爛布條的稻草人。墳頭有一棵碗口粗的樟樹，葳蕤的枝葉在風中婆娑，要說威武，它也比稻草人威武多了。

　　在山坡上，我們還種過一整塊地的花生，收成也不差。我喜歡吃炒花生，更勝過吃烤紅薯，大冷的天氣，兩只褲口袋派上用場，想吃就吃，不想吃就讓花生待在里面，總感覺身子更暖和。

　　父親跟伍伯做棋友和酒友，還額外學到了嫁接果木的手藝。我家的房前屋后空坪隙地多，父親就用桃、李、梨、柚、棗五種果樹來填補，其中桃李的長勢最喜人。兩三年后，果實就綴滿枝葉間，多到我數不過來，可是它們還沒長大，父親就把它們摘掉了一半。我很疑惑，也很難受。父親告訴我：“要想這些樹以后結出的果子又大又好吃，第一茬果子就不要貪求好收成，樹還沒有成年，結滿了果子，它們會吃不消。”

　　剩下不多的果子，我盯著它們，鳥雀也盯著它們，保守估計吧，鳥雀偷吃了五分之二，莫非它們也存心要給果樹減輕負擔?桃子蜜甜，李子酸甜，那年，我吃的桃子比此前任何時候都多。有一天，我逗家犬好漢玩，發現它居然也愛吃桃肉，甚至把桃核都咬開了，但它舔了一下桃仁掉頭就走，莫非是苦的，或者淡而無味?我將一些桃核、李核扔到后山的荒坡上，想看看它們來年能不能發芽。

　　我家的柚子個頭不小，卻不甜，水分也不足，父親摘下幾個，大家都不愛吃，就任由那些柚子滯留在枝頭，擠擠插插像是十幾個黃皮燈籠懸掛在門前，倒是蠻好看。父親說柚子的品種不佳，要把柚子樹砍掉，我和二姐、滿姐都反對，果樹長這么大不容易，砍掉太可惜了，就算它結出的柚子不好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有天晚上，父親喝了二兩谷酒，興致勃勃，我說起門前的李樹又結滿了果子，他就考了我一道題目：“從前，有個叫王戎的神童，跟幾個小伙伴去野外玩耍，見到路邊有棵李樹，上面結滿了果實，小伙伴們都跑去摘李子，他卻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你講講看，他為什么不動?”

　　“他肯定不喜歡吃李子。”我回答得很干脆，其實心里毫無把握。父親就讓我再想想，別急著拋出答案。我又想了想，王戎安分守己，不貪小便宜?還是家教嚴，害怕父母知道后受責罰?事情肯定沒有這么簡單，要不然，他怎么會頭頂神童的光環?我決定放棄回答，小孩子的腦筋可傷不起。父親有點失望，但還是揭曉了謎底：“王戎的小伙伴們吃了李子，都大皺眉頭，又苦又澀啊!他們就不免好奇，王戎憑什么未卜先知?王戎說，李樹長在大路邊，果實累累，鳥雀和行人卻不肯光顧，原因很簡單，李子的味道不可口。你說，他的推理能力強不強?”

　　真是太強了，我自愧不如。父親還告訴我，王戎做了大官后，家中李樹結下的果子以清甜著稱于京城，但他不愿別人得到良種，所以凡是送出府外的李子全都鉆破果核，使它們不能再發芽。這不是缺德帶冒煙嗎?我對王戎的好感和欽佩頓時消減得一絲不剩。

　　有一天，父親在房前給果樹剪枝，我在附近玩耍，嘴里突然冒出那句話來：“地不會虧待人。”

　　父親停下活計，把剪口收攏，轉過頭來問我：“誰告訴你的?”

　　“二姐告訴我的。”

　　“你知道是誰告訴你二姐的嗎?是你媽媽。”

　　此時，母親去世已將近兩年時間，她在山中長眠，在我無法眺望到的遠方。那一刻，淚水已漫過眼珠，就快奪眶而出了。

　　【本文刊于《長沙晚報》橘洲 ·綜合文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