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龔曙光 《日子瘋長》節選 時間 : 2018-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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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屬雞,今年本命年。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按男虛女實的計歲舊制,母親今年是個坎。不過,母親一輩子生活儉樸,起居規律,身子骨還算硬朗,加上平素行善積德,這個坎她邁得過去。
畢竟,母親是老了。
近幾次回家,母親會盯著我看上好一陣,怯怯地問:“你是哪個屋里的?”過后想起來,又歉意地拉起我的手,連連道歉:“看我這記性!看我這記性!你是我屋里的啊!”一臉孩童的羞赧半天退不去。
當醫生的大妹夫提醒:母親正在告別記憶!話說得文氣,也說得明白。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記憶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更無法接受母親會獨自走進那個世界。小時候在星空下歇涼,母親每每一口氣背下屈原的《離騷》和《九歌》,母親的同學都說讀書時她記憶力最好,母親怎么可能失去記憶呢?
妹夫說在醫學上目前無法治愈,甚至延緩的方法也不多。我感到一種涼到骨髓的無助和無奈!我不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母親走進那個沒有記憶光亮的黑洞!我要記下母親的那些往事,讓她一遍一遍閱讀,以喚回她逝去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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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小姐出身丫環命,是個典型的富家窮小姐。
母親的外婆家很富有。老輩人說澧州城出北門,沃野數十里,當年大多是向家的田土。向家便是母親的外婆家。湘西北一帶,說到富甲一方,安福的蔣家、界嶺的向家,在當地有口皆碑。蔣家便是丁玲的老家。后來有考證說,兵敗亡命到石門夾山寺的李自成,將家人和財富安置在距夾山幾十里外的安福,改姓為蔣。能與當年的蔣家齊名,可見母親外婆家不只是一般的有錢人家。
有一回,聊到《紅樓夢》里的大觀園,母親輕描淡寫地說:我外婆家有新舊兩個園子,每個都有大觀園那么大。盡管母親淡淡的語氣不象吹牛,但母親離開外婆家尚早,孩子對空間的記憶往往會夸大許多。母親見我懷疑,便說有一年躲日本飛機,國軍一個團的官兵及武器糧草,藏在老園子里,日本飛機竟沒有找到一個兵。
大學時我去了一趟界嶺,在母親描述的老園子前呆了許久。園子解放后分給了農民,據說住了一個生產隊的人。我去時絕大多數住戶已搬走,房屋坍塌得不成樣子,只是輪廓還在。前面一口巨大的水塘,呈腰子形橫在一座陡峭的山峰前,老園子便建在山水之間一塊開闊的平地上。主人在水塘上修了一條路,路上建了一座吊橋,如果將吊橋拉起來,外人除非游泳才可能進到園子。
一位靠在斷墻邊曬太陽的老人告訴我,當年賀龍率兵攻打澧州城,有當地人點水,建議賀龍中途攻打向家園子,順手牽羊撈些金銀糧草回去。據說賀龍一看,園子不好打,怕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誤了攻打澧州的正事,老園子僥幸躲過一劫。母親的記憶也好,老人的傳說也罷,如今已都不可以確考,不過向家的富甲一方,卻是毋庸置疑的。
母親的母親嫁到戴家,鄉鄰公認是明珠暗投。母親的父親家姓戴,那時已家道中落,除了一塊進士及第的鎏金大匾,當年的尊榮已所剩無幾。
母親的父親很上進,立志中興家道,重振門庭,于是投筆從戎。先入黃埔,后進南京陸軍大學,在民國紛繁復雜的軍閥譜系中,算得上嫡系正統。母親的父親身在軍旅,平常難得回家,年幼的母親沒和父親見過幾面。
作為向家大小姐的母親的母親,似乎并不在意夫君的這份志向,也不抱怨這種聚少離多的生活,更樂意生活在娘家的老園子里。母親便一年四季呆在向家的時候多,住在戴家的日子少。
記憶中母親的舅舅很多,有在外念洋書并出洋留學的,也有在當地任縣黨部官員的,還有在家什么都不做,成天酗酒燒煙、納妾收小的。舅舅們各忙各的,沒人關注這個寄居向家的外甥女,甚至對這位嫁出門的妹妹亦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冷漠。嬸娘們更是你一言我一語冷嘲熱諷,雖有外婆疼愛,母親和母親的母親都有一種寄人籬下的尷尬和郁悶。沒多久,大約是母親三四歲時,母親的母親抑郁而死,將母親孤零零地扔在了向家。
談及母親的母親的死因,一位嬸娘隱約告訴母親,說母親不是戴家的骨肉。言下之意是向家大小姐另有所愛,而且與戴家公子是奉子成婚。那時母親尚小,并不明白這事意味著什么,對她的命運會有什么影響,只當是嬸娘們慣常的饒舌。懂事后母親想起向家的這則飛長流短,又覺得將信將疑,因為母親對婆家的冷淡,父親對母親的疏遠,除了家世和個性的原因外,似乎另有隱情。多年后母親和我說起,我倒覺得以向家當年的家世與家風,大小姐以愛情抵抗婚約,做出點紅杏出墻的壯舉,似乎也在情理中。
這件事的后果是苦了母親。母親的父親不久便續弦再娶。有了上次迎娶富家千金的教訓,這次娶了一位貧寒人家的女兒,并很快生下一男一女。在這個新組建的家庭里,母親成了外人。母親的父親依然在外戎馬倥傯,繼母帶著三個孩子在家。即使繼母不是生性刻薄,母親在家也要帶弟妹,洗尿片,打豬草……
母親的外婆去世后,母親成了真正的孤兒。在富有的向家和敗落的戴家,母親都是無人疼愛的無娘崽!就在外婆死去的那一刻,“家”便在母親的情感世界中徹底坍塌了。
3
母親輟學在家,一邊細心照料弟妹、侍奉繼母,一邊熱切地盼望軍旅在外的父親回來,她相信在外做官的父親,一定會支持自己返校讀書的想法。
住在向家時,母親已經發蒙讀書。起先是在私塾,之后是在新式學校。新校是母親的三舅創辦的。國立湖南大學畢業后,三舅原打算留學歐洲,適逢二戰爆發,歐洲一片戰火,只好回到老家。三舅不愿像其他舅舅那般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便拿出自己名下的家產辦了一所新式學校,一方面想用新式教育培養向家子弟,以使其免蹈父輩覆轍,一方面收教鄉鄰學童,也算報效桑梓。
開學那天,三舅將母親從昏暗的私塾里拉出來,帶進敞亮的新式教室,開啟了母親的學校生活,也由此奠定了母親對三舅的好感。在母親數十年的人生里,三舅是唯一一個母親在心里敬重和感激的向家人。母親的外婆去世后,母親回到戴家,沒能再返學校。其間三舅到過一次戴家,希望將母親帶回學校。母親的繼母一面客客氣氣地招呼客人,一面將弟妹打得大呼小叫,一會兒喊母親換尿布,一會兒呼母親剁豬草,忙得母親團團轉。三舅的話沒說出口,便被戴家那忙亂的場面堵回去了。
母親指望在外從軍為官的父親回來,相信父親一定會同意她返校讀書。她雖然不知道父親在外當多大的官,但父親曾就讀黃埔,而黃埔在母親那輩青少年心中,是一個神圣的殿堂。然而就是這位黃埔畢業的學生,徹底摧毀了母親的讀書夢想。“一個丫頭讀那么多書做什么?就在家里好好帶弟妹,過兩年找個人嫁了!”父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將母親滾燙的心,凍成了一塊冰疙瘩,之后幾十年也沒有化開。不再讀書也罷了,還要草草地嫁出去,十三四歲的母親忽然醒悟,她也許真不是戴家的骨肉。
母親一聲沒吭,卻止不住淚水決了堤一般地往下流。半夜,母親跑到生母的墳頭,撕心裂肺地大哭,哭到不能再流出一滴眼淚,不再發出一絲聲音……下弦月牙從絮狀的云層中露出來,清冷地照著雜草蓬亂的墳頭,遠近的松濤嗚嗚地吼著,像波濤也像鬼叫。母親蜷縮在墳頭,那么弱小,那么孤單,孤單得像夜風中飄飄蕩蕩的一根游絲,黑壓壓的樹林里一明一暗的一點螢火,無所寄寓,無所依傍,只有茫茫蒼蒼的天地任其漂流!
從敗草叢生的墳頭出發,母親星夜兼程去了澧州城。先考上了澧縣簡師,后來又考上了桃源師范學校。從此,母親作別了繁華的向家和敗落的戴家,再也沒有返回,甚至沒有遙遙地回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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