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羅長江 時間 :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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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曾選擇一年中的不同季節,一天中的不同時段,一次次來到天子山的劉家檐、老屋場,盤桓于命名為“空中田園”的這一片稻田。
造物主將鬼斧神工的砂巖大峰林擱于這方天宇之下是一個奇跡。
砂巖大峰林派生出人工版的“空中田園”同樣是一個奇跡。
聽山民們說,一丘丘稻田是跟螃蟹學來的。螃蟹從水潭往外爬,爬出了一道道水溝,一道道水溝排列起來,就像一塊塊梯型稻田了。
于是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從云端間的峰巒之上,從瀕臨陡崖險谷的高臺地帶,一鋤一鎬從巖殼里刨出來,一煙筒一煙筒從角落旮旯摳出來,胼手胝足,打造空中田園的胎盤胎衣……
遙想當年,一張張肩膀和脊背,任憑豹子一般兇猛的太陽噬咬,任憑流個不歇的汗水榨干了又榨干;一雙雙繭手青筋暴突如同一條條蚯蚓,一條條田埂連同靜脈曲張的彎彎曲曲,疙疙瘩瘩,往臺地上次第鋪展出織錦般的飛針走線。
蓑衣丘,斗笠丘,扁擔丘,煙筒丘……
矴板田,刀把田,絲瓜田,荷葉田……
從遠處看,從高處看,這些依大小、形狀命名的稻田們連袂成片,
依勢就形于砂巖大峰林腹地,凌空高懸于舌子般伸向陡然下切而深不見底的臺地之上。臺地邊緣沿山勢向兩側伸延。臺地懸浮于云繚霧繞的半空之中,臺地上大大小小的稻田所構成的“空中田園”,也就懸浮于云繚霧繞的半空之中。大大小小的稻田們如同一方方大小不一的篆刻印章,鐵劃銀鉤著穿越時空的傳世銘文。
鐵劃銀鉤著山民們墾殖的艱辛和勞績,以及生生不息的愿景!
02
初夏。一年一度額插秧開始了。
泥融飛燕子。山青花欲燃。空中田園四圍,大片大片砂巖巖峰云生霧降得如同仙境,縹緲至極又蔥蘢至極。
一把把秧苗如同拋繡球,拋向春水汪汪的一丘丘水田。
——如同待字閨中的小女子出嫁,送親隊伍里,一座座巖峰吹起長號,一只只燕子當起了伴娘,哭嫁歌在風中、在云端悠揚……
一年的祈盼如同拋繡球,拋向喜氣洋洋的一丘丘水田。
——秧苗是綠茵茵的思想;秧苗是金燦燦的夢鄉;秧苗是一頁頁蔥蘢的農歷。稻田是插一根鋤頭把都會拔節開花的稻田;稻田是丟落一枚頭發夾子都會生蛋懷崽的稻田;稻田是跟女人的子宮一樣溫暖,跟女人的奶子一樣鼓脹,遍布繁殖欲望的稻田呀!
水稻是衣食父母。是信仰。是圖騰。
山民把秧苗插往水田,也把自己的一生植進水田。
稻田喂養著山民親近谷物的信念與情感。
愿雨神、風神、山神、谷神賜福施恩,愿開辟田園的老祖宗顯靈顯圣,保佑秧苗落地生根,茁壯成長,風調雨順,功德圓滿。
開——秧——門嘍!
讓日子平添詩意的白鷺們,飛進這個瀏亮的節氣來了。旋即想起秋收打谷的姿式:野雞拍翅、喜鵲花開……
讓水田平添想象的云朵們,倒映出一叢叢山花般的笑靨來了。旋即想起秋后的谷粒燦黃,酒香浩蕩……
接下來,隨自然天地的脈動,隨萬物生長的起承轉合,禾苗們采天地元氣,吸日月精華,在餐風飲露中分蘗了,在沐云浴雨中拔節了,在蛙鼓蟲唱中揚花、授粉、抽穗了。
抽穗的時刻激動人心。如我在“稻草人札記”里描寫的那樣:
在南風中受孕的一株株水稻,腆著肚子,齊刷刷等著臨盆。
稻田的主人早早地守在田邊了。
太陽熱辣辣。空氣熱辣辣。臨盆的心情熱辣辣。
風住了。太陽是助產士。
在太陽暖融融的目光鼓勵和愛撫下,水稻們開始了分娩。沒有掙扎。沒有哭喊。全過程在靜謐和安詳中開始和完成。一株株水稻舒展著絲須,接受陽光洗禮的時候,面露欣喜又不無靦腆。
主人興沖沖穿過田垅的時候,順手將田埂上一盤冒著熱氣的牛糞刨進了稻田。
如聞民間小調《十月懷胎》淺唱低回,不絕如縷……
當弓著腰在田間勞作的農人悉心拭去禾葉上的泥污,如同母親給嬰孩洗澡一樣認真;當一蔸蔸一行行水稻長得蓊郁壯實,密不透風,甚至落不下一串吆喝、一顆星辰;當紅蜻蜓飛舞在稻花揚塵的午后;當徹夜的蛙鼓敲出稻穗搖金的黎明……你于是深深感到:每一輪水稻的成長和成熟過程,都濃縮著一部農民辛勤勞作的血汗史。
稻浪起伏不啻是農人的心情在起伏。
稻田的喜怒哀樂折射著農人的愛恨情仇。
03
稻子一經成熟,空中田園最富魅力的時刻到了。
天底下的稻谷,色塊都是金黃的,令人賞心悅目。
可是天底下的稻子哪能都跟空中田園一樣,生長在美侖美奐的砂巖大峰林風光之中呢?
丹崖翠谷兮云生霧降……如夢如幻兮恍若世外仙鄉……
想想看,以幽藍茵茵、氣象萬千的砂巖大峰林奇觀為基調,為背景,為反襯,拱手托出來這樣一塊燦燦亮亮的金黃,真正應了土家織錦的“配色歌”所唱:“藍配黃,放光芒。”砂巖大峰林之藍配以空中田園之黃,果然就大放光芒了啊!
此情此景,顏值爆棚得真就只有“驚艷“二字形容才適合了。
對了,驚艷!驚艷得自然而然讓人想起著名的土家織錦。
最炫民族風的土家織錦!
五色斑斕、華麗異常的土家織錦!
植物染色再加上時間厚度的土家織錦!
都說這片廣袤的砂巖大峰林景觀,是逸出于紅塵之上的仙境。仙境,美則美矣,只是總覺得因了一份仙氣,多出來一份清冷。這下好了,有了世外桃源般的空中田園,有了這片燦若五彩織錦的稻田,有了這片暖調子的稻田,撲面而來一份土熱人親的人間煙火氣息。仙氣與煙火氣相交織,不啻是天上人間、人間天上的二重唱!
天底下,到哪里去找堪與空中田園妣美的這么一片稻田啊?
真該感謝這片稻田的開拓者和耕耘者,是他們的勞作,豐富了這片稀世地貌風光的色彩和意蘊。自然版的砂巖大峰林和人工版的空中田園,你這天人合一的典范與標本呀!
04
流云從遠山之巔慢慢爬下來……霧嵐飄逸于禾田之上……微風吹拂,云霧與稻穗相互輕撫著,稻穗輕輕的搖晃……
臺灣舞蹈藝術家林懷民先生編導的舞蹈《稻禾》首演地,選擇在臺東池上的稻田間進行。《稻禾》以遠山與穗浪滾滾躍動為背景,通過“泥土”“風”“花粉I”“花粉II”“日光”“谷實”“火”“水”八個舞段,演繹生命輪回。
開場。在一片寂靜中,一舞者雙手如捧著滿滿一捧稻谷,雙腳邁動著鏗鏘,一下、一下,靜止許久又再度響起。讓人想起植物根須如同吸盤一般,一下,一下,強勁的楔入地層,扎根泥土。接下來,一個又一個舞者陸續加入,沒有音樂,舞臺回蕩的唯有整齊有力的踱步聲,唯有沉默與喚醒的感應與交響,唯有內心與大地共呼吸同節奏的感應與交響。
接下來,舞者以一株稻子的肢體語言頻頻呼喚大地;舞者的肢體語言嵌進了稻子的生命周期,稻影如同紋身,黏住舞者的身軀甚至呼吸;男女舞者裸身交纏,演繹的是花粉媾合、生命綻放異彩的過程;烈焰騰騰、濃煙飛竄、擊打聲石破天驚的一番悚動之后,灰飛了,煙滅了,剩下無涯焦土,似在隱喻土地備受蹂躪,與破壞?接下來,藤棍抖動象征著生機重啟,焦土汨汨涌出象征生命的流水;影像里,水田倒映著藍天白云,倒映著初春的笑靨……《稻禾》宛如一闕典雅的田園詩,藉由舞者、影像和聲音織就一幅四季更迭的流動風景,從而感受生命中最初、最深、最悠長的呼吸。
用林先生的話說,《稻禾》是拿稻子的生命旅程講人的生老病死,講破壞與重建、戰爭與和平,講陽光、泥土、風和水,花粉和谷實,以及稻米的生命輪回。收割之后,延火燒田;春天到臨,犁翻焦土,重新灌水,薄薄的水面倒映舒卷的云影。稻田四季如此,人生如是。舞臺元素皆由對自然謙遜、順應的原則發展出來,最終讓人看見、察覺,稻子從生長到熟成是美的;人的舞蹈動作是美的;風起風停是美的;天地偶有狂暴,偶有晴煦——活在世間,領受到的所有自然生息都是美的。
《稻禾》旨在喚醒所有人對土地的深刻情感與省思。
《稻禾》是一曲向大地致敬、與大地和解的大地之歌。
林先生是擁有國際聲譽的舞蹈藝術大師。數十年間,他攜著包括《稻禾》在內的一個個作品,去過世界上許多國家巡演。《稻禾》演出時,西方觀眾不熟悉稻耕文化,卻也感動落淚。原來,對鄉村,對人與大自然有機的互動,乃是普世的鄉愁。
我忽然跳出來一個念頭:如果由林先生率領他的團隊,把《稻禾》搬到世界一流風景地的空中田園演出,同時面向全球連線全程轉播,那該是何等震撼人心的爆棚一幕啊!
05
林懷民先生一直懷有濃烈的“稻米情結”。
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受黑塞的小說《流浪者之歌》啟發,創作出同名舞蹈。音樂選擇格魯吉亞民歌。第一首歌很安靜,也非常長,唱的是犁田的內容。在歐美城市演出時,常有格魯吉亞人跑來哭得稀里嘩啦。舞蹈中唯一的道具是三噸半稻米。舞臺上,金黃色的稻米如同金色的瀑布,不斷地傾瀉下來,像雨點、像水珠一樣落在一個僧人頭上……不管落成的是道路還是山水,抑或是沙漠,無一不是林先生“稻米情結”的盡情演繹和釋放!
林先生在臺灣嘉義新港的故鄉渡過童年。短短的街道之外,就是嘉南平原。天氣好的時候,會看到稻禾翻動的盡頭聳立著新高山。會看到農友終年忙累,烈日下布秧,除草,踩水車。收割后,稻谷鋪滿厝前埕仔,在太陽下曬干。他說,因為熟悉,稻米很容易挑動他,稻米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過去農村支撐起經濟生產、人情網絡,更內化了謙卑有情、敬天愛土等素質。但是,臺灣農村今日面臨農地流失、農地廢耕、農地改成建地、糧食自給率下降、生態災難等巨大的挑戰。農村代表人跟土地,跟大自然的和諧互動,是城市人精神的窗口,要護住,不能讓水泥高樓無限制地蔓延,扼阻了人們的呼吸。尊重土地,安頓了土地的有機呼吸,二十一世紀的人心才能跟著安定下來。
林先生說的臺灣農村的情形,大陸農村同樣顯得十分嚴峻,化學農業導致水稻的生態污染,深為消費者詬病。在這樣一種背景下,一個名叫童軍的土家漢子,經他承租種植的空中田園,十年如一日,秉承“自然農法”的理念,采用土著農耕的傳統方式,藉推行有機耕種,與土地達成親近與和解。
一是不除草,讓雜草在翻耕的過程中死亡腐爛,以肥沃土壤,繁殖蚯蚓和鼠類;二是不施肥,以稻桿、蔬果、野草、落葉自然發酵分解變成綠肥,來恢復土壤活力和疏松土壤;三是不打藥,實現土壤、種子、植物、昆蟲、微生物菌等多元生態的和諧共處,還原大自然本真的生物鏈,回歸農業之道的自然屬性,回歸稻谷做為人類糧食的健康屬性。
在當下這個逐利時代,山民童軍能有這樣一份堅守,太難得了!
如果說,袁隆平的雜交稻,關注的焦點和他的最大貢獻在產量;那么,山民童軍的“自然稻”,關注的焦點和價值取向則在質量。種出讓人吃得放心的糧食,事關國計民生。因此,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向山民童軍表達由衷的敬意。
古老的稻禾,一直居于食物的王者地位。
世界上最古老的稻田,出土于湖南澧縣的城頭山。城頭山與空中田園同屬澧水流域,兩地之間不到兩小時車程。在稻作文化源遠流長、水稻種植歷史如此古老的土地上,有這么一個引領潮流的“水稻傳人”,實在是一份造化,一道福音。
童軍說稻子是他的兄弟,手足情深。
童軍說他喜歡和稻子站在一塊,談論遠方的霧霾,以色列農業,非洲難民潮,樓盤,青春成長節目來襲,不羈的浪子;談論近處的親友,童年,滿月,初雪,賣萌的輕雷,秒變的煙霞,曾經郁悶的青春,或者漲姿勢或者漲知識的掌故新聞。
童軍說他喜歡往稻田種植二十四節氣,種植農諺,種植習俗,種植神話、傳說和故事;種植祖父的咳嗽,父親被蛇咬掉的斷指,早婚堂姐哀哀的哭嫁歌;種植山寨的家長里短,粗詞野趣,打情罵俏,俚曲鄉謠,小兒的雞雞——來日方長。……
童軍說他喜歡秋天只需深情款款的望那么一眼,稻子就黃了,熟了,腰就開始彎了,頭就開始低了。低過風,低過雨,低過山高水長,低過雞犬之聲,甚至低過自己的影子。
越是內心飽滿就越是姿態低垂。越是有高度就越是見謙卑。
童軍說他特珍愛、特憐惜稻穗彎腰低首的樣子。在他看來,沉甸甸的稻穗們是藉這樣一種方式,對大地對鄉土行朝圣之禮。人類在收割谷物的同時,最美的收獲應該是像稻穗那樣學會謙卑和感恩。
哦!人類讀水稻的同時,其實也在讀人類自己……
06
實在應該感謝創造出“空中田園”這一別樣風景的山民們。
它與這片廣袤浩瀚的砂巖大峰林風光交相輝映,成就了天人合一的經典。空中田園之于砂巖大峰林風光,是錦上添花,是畫龍點睛,毋庸置疑是砂巖大峰林風光不可或缺的重要板塊之一。
空中田園這名字,取得真好。形象,貼切,而且賦予了一種詩意的空靈之美。而且寄寓了一種世外桃源式的憧憬和向往:既遠離塵囂,餐花飲露;又阡陌縱橫,黃發垂髫,云中煙火是人家,詩意地棲居。應了法國詩人蘭波所云,是“世俗的仙境”。
還要感謝童軍這位土家漢子踐行的有機耕種,“自然農法”。
因了他的介入,因了他賦予空中田園以擔當意識和悲憫情懷的農耕理念,空中田園便愈加具備桃花源的理想氣質了。
一天夜間,我夢見自己成了空中田園的一株水稻。如同我在“稻草人札記”里描寫的那樣:
雨生百谷。撒豆成茵。正是谷種如雨點一般濺落秧田的季節。
焐得發酵的谷種,從一雙雙繭手間濺落秧田的泥漿。
諦聽一粒粒胚芽成長過程中發出微響……
諦聽一片片葉脈伸展過程中發出微響……
秧田里,一畦一畦秧芽如同唱詩班的孩童,歌唱稼穡在春天里成長。歌唱春天在夢想里成長。
山那邊,春光驚起一垅白鷺。
西伯利亞很遠。稻草人很近。寒流正在起程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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