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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微:李洱與《花腔》

    來源:《上海文化》 | 魏微   時間 : 2018-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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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李洱是從《花腔》開始的。此前,他作為小說家已經頗具聲望,他早期的以知識分子為題材的中短篇至今還有人念叨。他那時還很年輕,三十不到年紀。——這個年紀,也正是他和他的同齡人陸陸續續登上文壇、啼聲初試的年紀。我至今還記得,當年的文學雜志上怎樣充塞他們的聲音,新鮮,熱鬧,嘰嘰喳喳,真正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紅杏枝頭春意鬧。

      當年的文學雜志上,自然還有一些別的聲音,相形之下我們不大留心,那是年長于他們的,屬于他們的兄長和父輩。也許任何時代,都是大家各說各的,年輕有力的,盛年穩健的,蒼老遒勁的……眾聲喧嘩里理應彼此吞沒,歸于一片混沌才是。然而事實上,在任何時代,總是年輕人的聲音更為嘹亮些的,容易出挑。

      這并不是說,年輕人寫的就是好的,事實是,年輕時的好往往是不大作數的。都說雛鳳清于老鳳聲,可是倘若雛鳳只叫喚一兩聲,下面就喑啞沉默了,慢慢也就被人忘了吧?誰還記得這世上也曾有過這么一個存在,也曾喊過那清亮的一嗓子?因此,持續叫喚是很重要的,哪怕老了,力不從心了,聲音顫巍巍的,叫喚本身也是一種存在吧?叫得勤了,人就會想起年輕時它棲于枝頭、放聲歌唱的曼妙歌喉。兩相對照,簡直蒼涼。

      我琢磨著寫作也是如此。年輕時的好是要靠日后的寫作來映照的,日后哪怕是質不夠、量來湊,也是可原諒的,否則真就泯然于眾人了,等于沒寫過。無論如何,我認為這是一個選擇的問題,有人選擇沉默,有人選擇聒噪,兩者面臨的一個共同前提是,在創造力下降的情況下,一個作家該何去何從?

      然而在李洱卻不是這樣,他直接規避掉了這個前提。他年輕時的好是不需要映照的,反而是他后來的寫作,使人忘了他前邊的好。也就是說,他是越寫越好了,這在中國作家里大概是極少有的。

      簡單回顧一下《花腔》之前的李洱吧,一個新銳小說家,成名于1990年代中前期。那時我正兢兢業業地當文青,因此對他那一代的作家,至今還如數家珍。他那一代的作家,籠統說也就是60后,不幸生得晚了些,未及趕上1980年代的文學大潮——也許趕上了,只是三心二意錯過了,待他們回過頭來,認真做起文學時,大潮已經退去,沙灘上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大浪淘沙過后的遺跡,枯枝敗葉,死魚爛蝦……那情景委實凄涼得很。而另一邊卻漸次熱鬧了起來,充塞著油煙味、叫賣聲,也就是說,隨著文學的黃昏驀然來臨,那邊也開始了燈紅酒綠、笙歌燕舞。

      這便是李洱那代人的寫作背景,自他那一輩起,這背景就再沒變過。背景很重要嗎?竊以為很重要。就好比原先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現在只走了幾個零落人,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寫作等于是唱獨角戲,自己演,自己看,都形不成參照了。若非上癮成癖,或是對表達的強烈的訴求,這條路怕是很難走下去的。

      確實,在李洱輩成名的二三十年間,我們已經看到,一代年輕新鮮的聲音怎樣慢慢沒了聲息。總也有二三十人吧,當年文學雜志上的常客,很活躍的。如今回望他們的作品——還有人回望嗎——也未見得就沒毛病,但文字間流露的氣息,毛茸茸的、果敢的,以及對父兄輩寫作的反動和糾正,使得我們這些后來者相信,他們可能會在先鋒和傳統之間找到一條更合適的路徑。確實,先鋒走得太遠了,有如一場狂飆突進,以至于后來他們自己都不過意,意識到當適當地往回收,重新開始寫人物、講事情。

      但往回收這件事,恕我直言,實在不當由先鋒作家自己來完成,因為難免會矯枉過正;確切地說,應當由稍晚幾年的李洱輩來完成。實在說,李洱輩也是先鋒的同路人,只是當時礙于年幼,看著兄長一旁撕殺打斗,他們愣是沒擠進去,估計旁邊助拳為樂是有的。也就是說,他們身兼參與者和旁觀者兩種身份,而這兩種身份,是能使他們比當事人自己更能看到先鋒的可貴、先鋒的過激,并在以后的寫作中加以揚長避短,從而走出一條新的路的。

      只可惜這條路他們沒能走多遠,半數以上的人就退出了,未能形成澎湃之勢,合成文學的主流。與此同時,諸如“新寫實”等也濃墨登場了,從那以后,故事性、可讀性得到前所未有的推重,這樣一步步的,落回到先鋒之前的宏大敘事模式,側重對社會、歷史、底層的表象書寫,并以此為價值判斷,簡直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這中間還夾雜著70后、80后過來攪攪局,一陣亂花漸欲迷人眼之后,終也不耐煩了,干別的去了。

      也就是說,再怎么折騰,各種花招玩盡,也未能贏回讀者的芳心。文學的頹勢一直持續,更糟糕的是,觀念和敘事也趨于保守落后了,這在年輕一代的寫作里也不乏見。只能說,1980年代是耍得太盡興了,把條條路都耍死了,所謂盛衰相倚。李洱一代或許有那么點機會,在廢墟之上立點什么,然而終于沒頂住。也許內中有人堅持過,只是內心的熱力終不能抵擋文學環境的荒寒,——越是見過繁花勝景的,越是不能抵擋那荒寒。于是罷了,罷了,是時候說再見了,去從商、為官、寫影視、當教授……五花八門,樣樣都有。現在,也不知他們今何在?都還好吧?還念記文學那回事嗎?偶爾翻到舊雜志,看到上面有自己年輕飛揚的文字,他們大抵也會發發愣吧?

      這便是李洱那代人的結束——五十多歲了,就創造力而言是當結束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何況中間還停了那么些年。但是何以李洱又堅持下來了呢?我估摸著他也不是堅持,他不屬于咬牙切齒型的,本身是個迷糊人。他是足夠機靈,卻不精明,身上少一點現世感,這反而成全了他。

      也不能說他單純,人情世故他也懂,只是懶得去做,或者做了也不像,也不能持久。某種程度上,他是守在書房里就能自得其樂、自我完成的人,對于這一點,他自己可能也難為情的,因此口頭上越發熱情,頻繁表達對大千世界的興致,他確實是一張利嘴。然而照我說,他也不過是假裝熱情罷了,以顯得自己還是個正常人。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對于身外的滾滾紅塵,他比自己想像的還有免疫力。

      他走到今天這一步,全然是性格所致,而非堅持。更何況他也沒走到哪一步,就世俗而言,他的聲名和影響遠遠不抵他的作品,哪怕他的聲名是當代中國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也還是不夠。這一點,有心的讀者都心知肚明。我前邊繞了一大圈,實在想把他置于更廣闊的時空、人群里來打量,打量的結果,發現當代是攏不住他的,時空范圍還需擴大,再擴大。

      二十年來,他只出了兩本長篇,一本《花腔》已足矣,更何況還有風格迥異的《石榴樹上結櫻桃》,都不像一個人寫的——這一點,只有寫作的人才能體諒其中的艱難可貴。據聽說第三部長篇已完成,他遲遲揣在手里,也不知什么意思。大抵是不急吧,還急什么呢,都到這個年歲了,一生已定。現世的功名、風光他是不求了,他只能搏作品,賭時間,倘若時間還公正的話,雖然事實證明,時間也不全如此。

      他是典型的慢手活兒。幾十年時間,也就寫了一兩百萬字,不會再多了,他這一生止于此矣,著作等身是談不上了。也就是說,在這個以字數為創造力的時代,他是個真正的異類。是自信嗎?是淡泊名利嗎?更確切地說,是那種心系彼岸的人,他不在現世里。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了。

      我猜他在寫作上常呈現的不是自信,而是搖擺不定。猶猶疑疑、一試一探之間,反而寫出了世界的復雜性。也可以說,他是先看到了復雜性,爾后才顯得猶疑,可是壯膽寫下去,那個復雜的世界也慢慢變得明晰了。不妨說,他是當代少數幾個具有思想能力的小說家之一。

      寫作這件事,我疑心李洱是直到《花腔》之后,才把它真正當回事,雖然我這么說也沒什么依據。心理邏輯是,第一,《花腔》是成了的,可作為他寫作的一個分水嶺。第二,反正前邊已耗費了大把青春,不如索性砸進去,把它當成一生志業所在。

      無論如何,《花腔》之前的李洱,尚是他們中的某一個,也未見得有多卓爾不群。反正是一群人打包出品——這是中國文學界的慣例——俗稱新生代。有那么些年,他的名字頻頻出現在文學雜志上,倘不是他自己的作品,就是出現在評論家的作品里,甚至有時評論家也寫不到他,直接省略號掉了。是從《花腔》開始,他作為個體陡的凸顯了,成了卓越的“那一個”,開始有人為他寫專論,他不在群里了。

      再說,他的群已瀕臨解散,慢慢退成了他的背景。從那以后,李洱是只為自己寫作了,雖然寫作本來是個體的事。然而我還是遺憾于他的獨木難成林,未能給當代文學帶來一片濃蔭。寫到李洱的時候,難免會想到他們,在此順帶緬懷那過早夭折的一代人。

      2

      那么,《花腔》到底是怎樣的一部作品呢?簡單地說,李洱寫了一個知識分子,可是這個知識分子從未出場過,是通過三個人在不同時間段的回憶來呈現的。此人名叫葛任,延安時代的一個重要人物,精神氣質上是有點類似瞿秋白的。李洱自己也不諱言這一點,他是照著瞿秋白來寫葛任的。小說中,他甚至煞有介事地安排過葛任和瞿秋白的一次會面,暗示兩人是惺惺相惜的。

      1942年春,葛任在“二里崗戰斗”中死于日本人的伏擊,等于是為國捐軀了。這件事,中日兩國的媒體都作了渲染,反正是各取所需,雙方面子上都過得去。半年以后,中方突然得到密信,葛任并沒死,正隱姓埋名于一個叫白陂的南方小鎮,以著書立說為己任,是漸有歸隱之意了。

      這消息如同重磅炸彈,震得延安、重慶驚惶不已。介于國共兩黨在抗戰時的微妙關系,雙方都需要對已進入歷史的“葛任之死”做出反應。重慶方面至少是戴笠出面了,親自下的命令,誘以高官利祿,也就是“抓活的”。延安方面則正好相反,本著對歷史負責任的態度,無論是出于民族大義,還是為葛任的個人名節計,他都必須再死一次,簡言之,等于下了滅口令。

      雙方都派出了精干人馬,快馬加鞭趕往葛任的藏身地,一個叫白陂的小鎮,——我后來百度了這地名,果然是在江西,確乎像那么回事。甚至二里崗也實有其名,應是河南的一個小旮旯地,百度上現在是一個地鐵站名。

      說這些的意思是,李洱為《花腔》做過十足的案頭功夫,細致到令人發指。大凡寫小說的人都知道,案頭大體做做就行了,不好太詳盡,否則小說沒法寫,因為難免會受制于材料,四處牽絆,八方掣肘,小說很容易就寫死了。

      我難以想像李洱是怎么做案頭的。一開始可能只是出于興致,可是一俟深入進去,也許他頭都大了,那迷霧一般的中國現代史,層層疊疊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細節……天知道是經過怎樣的化學反應,或是人為的捏捏補補,才出落成我們今天認知到的、為一般大眾所接受的歷史?這其中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歷史有真的嗎,或者說,多大程度上是真的?

      我疑心作為小說家的李洱,在做案頭不久就意識到,他這是在找死。歷史學界為材料所害的人和事,真稱得上是白骨累累,確也不在乎再多他一個寫小說的。也許他常常就犯蔫了,絕望啊,材料掌握得越多,他越不知如何下手,正如細節一個個纖毫畢現,世相反而越來越模糊——而這,也不知是有意還是偶得,后來竟成了《花腔》的一個主旨。

      無論如何,《花腔》最先讓我服膺的,便是材料和虛構結合的完美結合。也可以說,小說家李洱是借用了學院派的方法,在和材料的死磕中,非但沒被材料淹死,反躍身材料之上,凌波起舞。更進一步說,史實把他箍得越死,他從史實中獲得的虛構的自由就越多。他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把南轅北轍合于一個整體?

      整本《花腔》,雖不能說字字有來歷,至少是,在該有來歷的地方,作者交待了來歷。在不可能有來歷的地方,他做出了有來歷的樣子,絲絲入扣,步步為營,真稱得上是“滿紙荒唐言,字字見匠心”,常言說的一本正經地在胡說八道是也。從延安到江西的路怎么走?又是驢車,又是卡車、火車,沿途經過了哪些市鎮,作者心中是有一本明帳的,我疑心他研究過當年的交通線路圖。

      他既深諳中國交通地理,同時又能做到藏而不露,——沿途他確實寫了一些地名,雖說是為了交待線路,其實主要還是敘事之需,因為在這些地方,人和事都有變故。整個感覺是,這條路好像是我們自己走下來的,要不就是作者親自丈量過。這是我服膺李洱的第二點,有知識而不賣弄,這對于小說家、尤其是男性小說家而言是極難得的,基本上這可視作是美德,其難度猶如有癢癢而不撓、女人長得美而不弄姿一樣。

      除了交通地理,書中還有大量的對于從前時代報刊文章的引用——這些報刊引文大多是李洱謅出來的,但謅得像模像樣,有來源,有出處,諸如文體、表述、用詞、腔調等,也都幾近復原,至少從我的角度是不大能找出破綻。書中諸如新聞體,文藝腔,文白相雜的文風,延安的文風,國統區的文風……措辭腔調都各有不同。外國傳教士的回憶錄是質樸清新的,海外學者的言談則沉靜雅馴。另外還有文革腔,改革開放腔,活潑潑的民間用語,方言,行話,套話等,比如這一句“天上布滿星,地上亮晶晶”,很顯見是小民百姓對官樣文章的活學活用。

      《花腔》整個是一雜耍場,小說家周旋于各種文體之間,把日記、游記、詩歌、隨筆、新聞通稿、地方志、回憶錄……進行自由切換,令人眼花瞭亂。他也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打通了文體開關,想按哪個就按哪個,哪個都是活的。又像是賣藝人手指上的一根棍子,不拘站著,蹲著,側身,旋轉,翻跟頭,那棍子仍粘在手指上,且能耍出各種花樣。

      尤為難得的,是他于萬花筒一般的文體變幻中,尚能兼顧各樣文風和腔調。整本《花腔》,可說是文體的大雜燴,腔調的集中營——《花腔》的得名也許正來源于此。我近來讀小說,尤感文風、腔調在當下文學語境下的不足,似乎大家都專注故事,主攻意義,一門心思撲向大題材,其實大題材也不一定指向偉大,還有可能是空大,倘若語言沒調性的話。

      腔調之于小說的重要性,打個比方,是有點像做紅燒肉卻不放醬油,那就不能稱作紅燒肉了。肉當然很重要,但之于文學而言,焉知醬油就是可失缺的?更何況腔調、語調、語言等也不單是醬油,它一旦浸到肉里去,它就成了紅燒肉本身了,物我不分。我從前強調語言,人總以為是修辭意義上的,直到今天,這也是小說界對于語言認知上的一個最大誤區了。

      以我看,語言是可以作為本體的,因為它關乎一個作家的生命狀態,關乎氣質、個性,有了這個,小說才有可能往深里走,不再流于表面。又譬如腔調,大凡好小說必有腔調,但腔調轉換之難,我想起自己前幾年想嘗試新題材,一直苦于不能定語調,大抵還是氣跟不上。倘沿襲從前的吧,明顯又不貼。從這個意義上講,語言也關乎內容,關乎認知。這才是李洱最讓人敬服的地方,差的小說家不知道語調,略好點的苦于不能轉換語調,而他借一本《花腔》,或鳴或嘯,且歌且哭,變聲變得一個歡。

      而這一切,都是基于他對于現當代文體、文風,以及官方話、民間語有著相當的敏感和辨識,不夸張地說,他寫出了有白話文以來的語言的變遷史,——未知這算不算得《花腔》的題中義。為了這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也就二十來萬字),能想見李洱做了怎樣的知識儲備,也有可能是,他是先有了儲備,爾后才想起要寫這本小冊子。

      無論如何,《花腔》不能僅當故事看,它是一部變相的歷史,也是煞有介事的野史,證據鏈一環扣一環,經過考證,甄別,去蕪存精,末了還是一筆糊涂賬,而這,正是歷史的本相。它的背后,是影影綽綽的民國史、抗戰史、國共關系史、中蘇外交史、人文史、生活史、地方風俗、花邊八卦、醫學——李洱謅了個“糞便學”,用糞便給最高領導人治病,我懶得再去考證了,我選擇相信,至少小說里他引章據典,跟真的似的。為了一本《花腔》,他把百年中國都裝兜里了,必要的時候,他就摸出一張小卡片給你露一下。

      還是回頭說故事吧。葛任既然活著,延安重慶就都開始行動了。延安派了個白醫生,以給葛任看病為名,這樣最便宜行事了。重慶呢,這里先說兩個人,一個是特工阿慶,一個是他的頂頭上司范將軍。三個人千里迢迢來到了北陂,——需要說明的是,這三人都是葛任的舊友,都肩負重擔,一方是要滅口,一方是為拘捕。這里頭便有矛盾。實則是,三人都想放了葛任而又不擔責任,倘若不得已也只好嫁禍他人了。因此各種心理戲:矛盾,誤會,栽贓,互相掣肘……故事外殼已足夠精彩了。

      尤其是那個阿慶,明為軍統特工,內里卻受延安指令,其實也就是延安的內線了。他這身份,范將軍當然并不知情。簡直可以做成間諜片了。但是,何以延安來的白醫生,既知阿慶是自己人,卻始終一個人在單打獨斗?原因在于,他既想放了葛任,便是在忤逆上級的決定,首先要瞞的必是自己人——故事的復雜性也在這里,書中的每一個人都目標一致,可是彼此又不相知,互為提防,一直在消耗。

      另有各式次要人物、偶發事件,稍一錯落,便牽一發而動全身,把事情帶往別處去了。總之各種陰差陽錯,使雙方都不能如愿,末了還是范將軍出面,退而求其次,借日本人之手殺了葛任,“民族英雄”這個稱號總算落了實錘,不是虛枉,等于幫延安實現了這愿望。

      故事到這里就算結束了,貌似又回到了原點。葛任為日本人所殺,是個民族英雄。是的,他確實死于日本人之手,只是時間、地點不同而已。歷史大概就是這樣寫就的,經過人為的補刀,達到了某種圓滿。直到今天,世人眼中的葛任(倘若世人還記得他的話),仍是死于“二里崗戰役”,是個抗戰英雄。又有幾人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些什么。

      這是《花腔》的故事層面,可是這故事怎么講?其豐富復雜、曲折回旋,我的概述不及萬一。我們先看故事的末梢,葛任既死,阿慶便性急地追殺日本人去了。白醫生呢,延安反正是回不去了:知道得太多了,回去也是一個死。于是他便隨了范將軍,任由他帶到哪里。路上,他跟范講起他這一路的來歷,怎么認識的葛任,兩人怎么去的蘇聯,又怎么回的延安。整風運動時他怎么犯的錯,怎么被拘捕、被釋放,怎么來的白陂,一路上和誰結伴,見了哪些人,發生了哪些事……真是驚心動魄啊。及至到了白陂,又怎么被阿慶的手下吊打,兩人怎么演戲……小說這就開始了。

      也就是說,《花腔》正如俗話說的,是始于故事結束的地方。——故事結束了,三個當事人跳出來講故事,以一種極自然的、禁得起推敲的由頭。最先發聲的便是這白醫生,時間是1943年春,地點是由白陂至香港途中,他一五一十,和盤托出,并由范的秘書作了筆錄。聽口氣是個忠厚老實人,葛任的發小,原籍浙江,入鄉隨俗故,操一口順溜的北方話:“有甚說甚,將軍。”是啊,他就這么開說了。

      第二個講述人阿慶的開口,卻是要等到幾十年以后。1970年,河南信陽的一個勞改農場,此時的阿慶,已淪為一個勞改犯。這幾十年都發生了些什么,讀者可自行腦補去。這個阿慶,原是葛任丈人家的一個下人,自小便和葛任玩得很熟,也是葛任帶著出道的,后來誤打誤撞入了軍統。是個機靈人,性躁,身上難免一些流氣、痞氣。他的講述,是源于文革時“葛任之死”的舊案再次被翻出來,專案組找他落實情況,屬于不得不講。他的講述有多大程度上是可靠的?又要自保,又要顧及葛任的聲譽。行文中,只見他把花腔耍得一個歡,滿嘴跑火車,避實就虛,不落實地。全程都是“語錄體”,表忠心,喊口號,裝神弄鬼,哭得如喪考妣。然而假作真時真亦假,后經考證,他的言說見未見得就比其他講述者更不靠譜。

      阿慶這一章寫得極精彩。有腔有調,個性十足,之于阿慶,這是高難度的一次演講。之于李洱,何不是高難度的一次寫作?

      最后一位講述人范將軍的出現,同樣還得等個幾十年。直到2000年,這個人終于現身了,此時他已是個蒼蒼老者,人稱“范老”。關于他的身份,李洱沒有點明,可是從范老的口述里,我們大體猜到,他后來歸了共產黨,身居高位,聲名顯赫。

      這范老也是個老狐貍。白陂事件,幾十年來他不愿著一字,本是準備帶進八寶山去的。妙在這老頭兒有顆活潑潑的心,最是近女色,于是相關人士(這個人士我們后面會提及)便安排了一次美妙的遠行,趁著范老去白陂為“希望小學”剪彩之機,著一妙齡女郎陪同。這女郎名叫白凌,乃當年白醫生的孫女,和范老相熟得很——慢著,怎么全湊一起了?有那么巧的事嗎?

      有的。縝密的李洱早于開篇便布了局,埋了線。葛任之死,大抵后世總有些疑惑,于是便成了一個“葛任研究會”,葛任的后人也參與其中,開始跟進調查,欲還祖上一個清白。由此,凡是跟“葛任之死”沾點邊的,包括他們的后世子孫,一嘟嚕全被串到了一起。前邊提及的那位“相關人士”——著白凌陪范老南下的——便是葛任的后人,此人在小說里未具姓名,但其重要性,怕是要大于三位講述人。

      一本《花腔》正是由他統領的。是他,從故紙堆里翻出當年白醫生的口述,又翻出“文革”時阿慶的供詞。如今,斯人已逝,三位當事人中只剩當年的范將軍,可是他又搞不掂。不得已他才想出這么個餿主意,出資請白陵南下,陪范老說說話。一路上,祖孫倆歡聲笑語,白陵以給范老寫傳記為由,連哄帶騙,終于撬開了他的嘴,并全程作了錄音。

      范老的口述很有意思,主要是他這個人有意思,是我們很熟悉的革命老干部的口吻,陳詞濫調,套話連篇。時值2000年,他的這套話語體系跟全球化、社會主義、改革開放總能搭上點關系,比如:OK,去見馬克思,革命的慶功酒……諸如此類。然而仍不失為一個風趣老頭,尤其在小姑娘面前,心一下子就變慈柔了。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拉著白凌的手不放,借口要給她看手相,活現活現!

      也曾是人中龍鳳。早年曾和葛任一道留學日本,認識了一個叫川井的年輕人。戰時,川井來到中國,隨范將軍去白陂作短暫停留。葛任之死,正是他安排川井下的手,苦口婆心,循循善誘,為成全中國的一個“民族英雄”——那可真是成全啊——多年以后,川井來中國贖罪,第一件事便是在白陂建“希望小學”,使得范和白陂又重建了聯系。

      從當年處理白陂事件、以及阿慶等人的口述里,當年的范也是個利落之人,正處盛年,精明強干,誰曾想后來變成這么個人,啰里啰嗦,好大喜功,整個人都松塌塌的,說到婦科、大腿根、按摩女時,他的口腔似乎是得到了某種享受。范老的腔調,李洱把握得最是好,他并沒有分明去寫一個人從中青年到老年的變化歷程,可是細心的讀者一俟意識到,兩相一對照,那是要絕倒的。

      隨著范老的開口,小說也快結束了,至少“正文”部分是結束了。結果怎么樣呢?其實也沒怎么樣。一本小說寫完了,以一種科學的、學術的方式:當事人的口述實錄,史料、證據、田野調查、專家論證等,確認葛任是死于白陂,做了政治需要的刀下鬼。但沒關系的,一般老百姓愿意相信的,仍是他死于二里崗,英勇作戰,彈盡人亡,一個地道的民族英雄。——等于白忙活了。

      本來也是,官方歸官方,學術歸學術,可是民間仍選擇走自己的路。這中間差了十萬八千里呢。

      3

      啰嗦了那么些,好歹是把小說的情節、主要人物說了個大概。還是那句話,我所概述的不及萬一。

      誠然,《花腔》是一本豐富的書:情節一波三折,人物關系紛繁蕪雜——除了三位講述人,書中有名有姓者多達幾十人,在漫長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長河里,他們因葛任被攏到一起,縱橫交錯,爾后便各歸各的去了。

      有的僅是探個頭,露個臉,還未及說話,就被李洱技巧性地、三兩句話打發掉了,只落了個蒼茫背影。這些人物的出現,于主干情節并無多少推動,反而有生出枝杈的危險,連累作者在敘事之余,還得騰出精力去修剪。

      可是這些人物的出現多好啊,像戲臺上跑龍套的,主角正在賣力地唱,這邊廂卻跑過來一個蓬頭小鬼,匆匆一晃,很不甘心的,臨消失前還朝觀眾粲然一笑,扮了個鬼臉。大抵總有像我這樣的觀眾,心思會被這小鬼吸引,側頭去追尋他的蹤跡,猜想他的來龍去脈,前世今生。

      敘事學上似乎有個講究,前邊寫了手槍,那后面必得聽到槍響,——道具之所以為道具,即一定得派上用場。可是我總嫌這種“三一律”式的套路過于僵硬了些。我是寧愿看到手槍不出聲的,無論是擱窗臺上、掛衣帽鉤上,它就那么擱著、掛著,仇人最終沒等到,手槍也慢慢被人忘了。

      生活大抵就是這樣吧,不是總按設計來的。生活中有很多無用物件,譬如我辦公室陽臺上的幾盆綠植,常常我視而不見,幾同被我忘了的。又譬如我們每天見到的人,鄰居,同事,遇上了總會打聲招呼,閑扯兩句,有意義嗎?當然沒意義。可是這無意義、不相干才是我們生活的大部分。

      我琢磨著這也是李洱的意思。小說里,他借“葛任之死”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革命者,傳教士,土匪,文青,戲子,妓女,紅二代,出家人,造假幣的,搞傳銷的,史大林(今譯斯大林),魯迅……甚至葛任的先祖葛洪他都寫到了(可真能扯啊),因此關于煉丹他也帶了兩段……真是虛虛實實,人頭攢動,可是小說主干卻絲毫未受影響,只是豐富了,宏闊了,好比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由此,我們是否可以說,《花腔》是借一個人寫出了一群人?這群人中除了三五主人公、十來個重要人物關系錯綜,其他的人并無多少聯動。對于這部分人,李洱著墨不多,基本都是“簡筆畫”,三下五除二,蹭蹭蹭,一個活物便浮于紙上,有音容笑貌,也有腔調。有的甚至連這都不及,只落了個名字,偶爾被提及,證明世上也曾有過這么一個人,他曾經活過。

      這些人——統稱“次要人物”吧——跟“葛任之死”畢竟關系不大,可倘說沒關系吧,千絲萬縷又總能搭上一點。就這樣,他們被李洱引了出來,安插于各個時空下(尤其是現當代),是作為證人而存在嗎?貌似是。可是當他們走上前臺,也未必全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這要是擱偵探小說里,就算是閑筆或廢章了。

      因此,我們勿寧認為,《花腔》里的這些“走馬燈”式的次要人物,只是以葛任為由頭,他們雖寄生于葛任這根樹干上,卻是自管自地蔥籠、搖曳、敗落……就當他們是樹葉吧,一片一片的,多有不搭界的,可是一片一片歸到一處,卻使我們看到了這棵樹的全部:那紛繁復雜的20世紀中國的“世相”。這是李洱最用心的部分,雖然他做出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何以如此?小說家的機心所在,二則呢,恐怕當歸功于結構。

      《花腔》的結構,籠統地說,是三個當事人關于“葛任之死”的口述實錄,這是小說的正文部分。可是《花腔》倘是僅由“正文”組成,寫得再好也不過是個“羅生門”。確實,自從黑澤明的同名電影誕生以來,關于講述、如何講述就變成了一個偉大的時代命題,由此衍生出的關于事實、真相、謊言的詭異關系,以及它們的含糊和不確定性,早已成為現當代人文社科寫作的一個共識。

      《花腔》的主題也是關于不確定性,可是高格之處即在于,李洱開篇就引出了一個人,這個人是葛任的外孫,“葛任研究會”的負責人,多年來一直窮力追究他外祖的生死之謎,得了三份珍貴的口述實錄,對照閱讀,卻發現謎霧重重,尤其是當年的白陂事件,三個人講同一件事,非但沒把事情講清楚,反而有很多細節上的出入,使事情陷入五里霧中。

      這并不是說,三人中有人在撒謊——雖然撒謊也在情理之中——而是時間、記憶、立場、視角等諸多因素,使講述變得全然不同。也許講述本身就是個難題吧,連詞語、腔調都能帶來歧義,講述又如何抵達事實和真相?

      于是,葛任的外孫便一追到底,對照三份口述實錄,一段段進行勘查甄別。他查資料、走實地,采訪相關人士;倘若相關人士已離世,他便去找他們的子孫后世——這一招尤其妙,引出了當代部分——總之翻了個底朝天,把百年中國做成一處,落在他外祖身上,合成了一個整體;并且他有甚說甚,把整個過程,并采訪、研究所得一樣樣記錄下來——這在小說中被稱作“副本”——由此和“正文”形成了參差對照,也是補充豐富,也是相抵解構。

      大體上,《花腔》是這樣一本書,開篇便是“卷首語”,由葛任的外孫寫就——小說名義上的作者——交待這本書的來歷,十年來他怎樣窮心竭力,得了三份口述材料,自己又怎樣調查研究,而今他把這一切公諸于眾,還歷史一個真相。

      可歷史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在《卷首語》里并未提及。根據后文,我們大體也知道,所謂歷史的真相,倒也真有“撥開云霧見天日”的,只是再往深里走,恐怕又是云山霧罩了。十多年來,葛家后人窮經皓首,也只是給出了歷史的大略。可是也就這樣了,真相本是沒有的,信的人多了,也就成了真相。

      小說分三部,即三個人的口述實錄,由葛家后人作了分段處理,每小段后面,他都附上自己的研究成果,這樣“正文”和“副本”交錯進行,越發綱目清晰,簡明之極。

      好小說大抵就是這樣吧,并不以花哨、繁復的形式奪人眼目,反而越是浩繁的小說,形式上越是能做到簡潔明凈,這個道理正如詰屈聱牙多未見得能寫出偉大的思想,平常的語言反而能引出深刻的洞見一樣。

      總之《花腔》就其形式,整個做到了樸素,整飭,開闊,了然,像分割清楚的稻田,內中溝渠縱橫,可是田歸田,壟歸壟,打理得清清楚楚。當我們從壟上走過,眼看稻田鋪天蓋地,一壟一壟伸向天際,那視野何等遼闊。可是當我們蹲下身來,細察腳下的每一棵青禾,看它舒展,看它招搖,那各式生命形態也自動人心魄吧?

      某種程度上,文學本來就是一場形式的事,《花腔》的精微、龐雜再次證明了這一點。倘若沒有“副本”的補敘,《花腔》至多是個封閉的歷史故事,空間逼仄,時空斷裂,作者恁有天大本事,也只能鐵棒磨成銹花針,在精細上做文章了。可是“副本”一出,境界全出,隨之場面也大開大合,歷史當下匯作一處,那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招一招手都能帶來一片云。

      舉個例子,白醫生的講述里,開頭第一節便是“消息”,顧名思議,這是白醫生得了葛任還活著的消息。他先是講自己怎樣從拘留所里被提出來,本以為沒命了,是要拉出去槍斃的,誰知卻是這么個事。葛任不是死于二里崗了嗎?講他怎樣吃驚、激動,爾后又被委以重任,他也只當是派他去南方把葛任接回來的。大致是這么個意思,三五千字,信息量并不大。

      那么緊跟其后的副本,自然要就二里崗戰役、葛任之死作出種種考證,作者(葛任后人)引章據典,諸如《二戰史.中國戰區》《大東亞戰史》《邊區戰斗報》等,他都一一作了相關摘錄。另有正文里關于葛任是“文化教員”這一說法,因與事實略有些出入,他便引用葛任友人黃炎的回憶錄《百年夢回》里的一段加以更正。

      而他引用的這一段,恰恰說明了一個事實:連葛任友人、當年身在延安的黃炎都不知道“葛任之死”的原委,幾十年后都當他是死于二里崗。爾后,作者筆鋒一轉,講他1998年去二里崗走訪,得知某電視臺有個“歡樂大本營”節目,便是拿“二里崗戰役”作為知識搶答題的,在一片歡樂緊張的氣氛中,主持人鄭重宣布:答案正確!我們的民族英雄葛任正是死于這場戰役。

      這一節的“副本”算是很點題了:二里崗戰役、葛任之死、歡樂大本營節目組……處處都是關鍵詞,使得歷史、當下互為映照,越發吊詭。也許這時小說才開始,李洱還略顯緊,寫到后來,我們眼見他是越來越自由了:正文里隨便一個詞、一段話,副本里他都可以拿來物為我用,前提當然要看他高興不高興了。

      說這些的意思是,副本的引入,使李洱真正得自由了,那是一種上天入地的自由,最局促的地方他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小說里,我們得以見識了一個人怎樣自在地出入于文本間,好比足球場上他打的自由人位置,穿針引線,閃入閃出,以一己之力盤活了全場。而那邊,主干敘事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葛任之死確乎是個難題。這邊廂呢,各個時代的證人、證據都到齊了,一時間嘁嘁喳喳,人聲鼎沸,大家各說各的,矛盾摩擦在所難免。各式史料:書籍、報刊、信件、回憶錄、地方志……一樣樣擺在面前,湊得成二十世紀中國的文化史。另有各式文風、腔調:溫婉的、睿智的,文青腔、潑皮腔、民國腔、文革腔、改革開放腔……就這樣合成了一本《花腔》。

      很大程度上,《花腔》的廣闊豐富是由“副本”引發的。難以想像沒有副本的介入,《花腔》會長得這樣墩實肉感。除非犯規、冒敘事之大不韙,否則很多人和事出不來……未知這可算是形式決定內容的一個典范。

      可是我偏愛“副本”的同時,實在也要為“正文”說句公道話。這么說吧,倘若副本里住著一個廣闊自由的李洱,他天馬行空,無所不及,那么正文里的李洱則是縝密精細,復雜至極。在一個局促的空間里,他可以做到深挖洞、廣積糧。也確實積了很多糧,在挖到快見泉水的時候,他適時收手了,掊掊土,正好兜住了那糧。

      他的大腦構成當是很奇特的,簡單,復雜,深邃,且一根筋。正文的寫作,使我第一次把李洱和類似“智力”這樣的詞相聯系,這樣的聯系,當代作家里恐怕再無第二人。本質上,他是典型的理工男,“葛任之死”是經他嚴密計算出的,每個細節的銜接,張三說,李四說,他一遍遍演算,精確到小數點。爾后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螺母一顆釘,他擰得嚴絲合縫,看不出一點人工的痕跡,仿佛它們生來就自成一體。

      我前兩年重讀《花腔》,“正文”部分是作了記號的,尤其是三個人同講白陂事,重合的部分我尤其留心,其實就是找破綻。找了幾條,當然也沒找出。又想,都不在一個頻道上,就算是發現破綻,恐怕也會被李洱打個馬虎眼唬弄過去的。那么,到底有沒有破綻呢,后世讀者恐怕得成立一個“花腔學”才能鑒定。

      寫作大抵分兩類,一類是智性的,一類是感情的,這兩者不分軒輊,無謂高下。可是我讀《花腔》,常常是要自慚形穢的,也不知為什么。

      總之,《花腔》是一個睿智人寫的書,撇開他那如精密儀器般的非常大腦,這個人也體察,也思考,他視域寬廣,眼力深邃,表達上極盡曲折復雜之能事,形式上卻又能做到坦白簡凈,看不出一點“做”的痕跡,仿佛世間真有這么一個人,為他的外祖竭心盡力。尤其是副本的引入,稱得上是李洱一個卓越的發現,并不在于它的新鮮,前人沒這么寫過,而是它的開放性,使內容一下抵達了豐富。

      就好比一個大籃子,大到沒有邊界,世間一切能拉進來的都是菜。像這樣的開放性結構,當代小說里我能想起的,也就一個《馬橋詞典》了,憑借“首字筆畫索引”,一畫,二畫,三畫……這小說可以源源不斷地寫下去,直到無限。然而兩位作家都是極克制節儉的,仿佛不舍浪費字紙,馬橋28萬字,花腔24萬字。它們謙遜地、也是驕傲地存在著,構成了對當代文學中一切強寫的、硬寫的、動則三部曲、百萬字的所謂“宏篇巨制”的一個反諷。

      也許每個作家都有過這樣一個夢想:把握整體性,乃至寫出“全部”。然而這是不可能的。首先,它需征得形式的同意;而形式這東西,絕對一點講,有時要靠天意。花腔、馬橋那么簡單、自然的形式,似乎滿大街都是,然而但凡寫作的人都知道,逮住它,除了能力,還需一點好運氣。什么叫自然天成呢,說的就是這回事吧。

      很多年前的一次飯局上,李洱講到一場足球賽,國安隊的主場,和客隊打得很不愉快,連主教練都搭進來了。賽后,記者采訪區內,國安隊主教練對著鏡頭揚長而去,爾后回頭,揮手,給記者留了這么一句:“一切盡在不言中啊,兄弟”。那天李洱給我們講述,興致勃勃的,滿臉都是戲,他站起身來,把手臂揮過半個飯桌,又是嬌俏的、又是帶一點“氣聲”地說:“兄弟,一切盡在不言中啊。”則一桌人都笑翻在地。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李洱,2002年,《花腔》才剛出版,他三十五歲了。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又想到這句話,想到一個人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服從了寫作的限止。如此形式,有如神助般的他得到它,又是小心又是自在的,他用過它,爾后點到即止,以區區24萬字戛然而止。這世界如此豐富,直通往無限和全部,然而李洱擋住了這誘惑,高速途中及時剎車了。仿佛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飲。他要的不過是這么個意思。

      確實,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4

      最后,我想簡略地說一下李洱這個人。我估摸著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太少了解,這里也就是瞎猜猜。自然,我也可以去打探些趣聞逸事,可是對一個作家而言,我以為讀讀作品猜猜人,未嘗不是件更有趣的事。

      普泛地說,李洱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代表,《花腔》是最“像”他的一篇小說。往后,哪怕他寫出了驚世名作,《花腔》也還是抹不去的。第一,這是他長篇小說的頭生子,第二,這對于他是一場本色出演。當代作家里,有那么幾位是極具標識的,比如文化之于韓少功,上海之于金宇澄,李洱呢,當然是知識分子。

      這并不是說沒標識的就不是好作者,而是李洱們憑著出色的、也是本色的寫作,使這一標識只落在自己身上,另換個人就不像。

      李洱的知識分子寫作,其淵源何在?我疑心跟他的出身、學養以及“學院派”背景并沒太大關系,因為顯見的,“學院派”的人也有很多婆媽淺陋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小孩也有一些痞子混混的。一個人長成什么樣,多半還是天生注定的。我的感覺是,李洱從娘胎里就注定是知識分子了,這跟他的思維方式有關系,那就是縝密,深邃,不介入,敏于思而慎于行,遠遠的一個旁觀者樣。

      可能還有天真,輕信,還有戲謔——末一條尤其切時,我印象中當今知識分子多是戲謔的,不比從前。唉,這也是件難說的事。

      總體上說,我認為是思維方式、而不是知識使得一個人成了知識分子。從這個角度講,可能有些半文盲、下崗工人、開出租車的、擺地攤的、公務員、公司文員……比某些“學院派”更堪稱知識分子。

      多年來我一直有個誤會,以為李洱是出身于鄉村知識分子家庭,父母是中學老師、小學校長一類的。前幾天看到群里有人轉李洱的一篇文章,回憶他的文青生涯的,才知他的祖父喜讀《百年孤獨》,當年是延安的一個文化教官。父親自然也是讀書人。父母中至少有一位是深諳農事的,李洱寫《石榴樹上結櫻桃》時,關于農田、果苗等常識,曾咨詢過他們的意見。總之,知識分子家庭是無疑了,城鄉未明。——很有可能是,幾十年來這個家庭曾流轉于城鄉間,七下八下,起起落落,像中國的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家庭一樣。

      這一節要是寫出來,定又是一臺好戲。只怕李洱不肯寫吧。迄今他的寫作無關他的生活、成長、經歷……未知這是不是知識分子寫作的一個特點,可以把自己摘干凈,爾后從一個更大的向度上來完成他自己、以及他所屬類群的自傳。之所以這么說,在于李洱確實撇開了他自己,可是他的寫作反而更接近了他自己,一個無關生活、有關精神氣質的自己。

      1966年生于河南濟源。17歲考入上海華東師大。現定居北京。這是李洱一生中的三個自然段。尤其是前兩段,我猜對他意義重大。

      先說第一段。李洱不大像河南作家的,不在于他是否寫過故鄉、鄉土,而是他的腔調,——這話真難講。我的意思是,哪怕他說一口順溜的河南話,把河南梆子唱得呱呱叫:《花腔》里的阿慶,便是浙江人學說河南話,開口就是俺俺俺,說得嘎巴作響,可叫一個起勁……可是即便如此,李洱也不是地域意義上的河南作家。

      可什么是地域意義上的河南作家,這話也難講。

      比如《石榴樹上結櫻桃》——我因為要寫這篇《花腔》,去年一發把“石榴”也買來讀了——照樣還是好,主要是“像”。很奇怪的一個現象,很多鄉土出身的作家是寫不好鄉土的,要么是夾生,要么是苦大仇深,要么是同情憐憫,反正是那老一套,一樣都是假,哪怕寫得像攝像機鏡頭里的高清特寫,也還是不像。

      李洱寫得很像,可是他卻少有鄉土經驗。前邊提過的,他寫“石榴”時,時不是地要打電話回家咨詢農事。我向來也以為,寫作和生活的關系是神秘的,如果非得扯上一點關系,照我說,真也未必是直接關系。天知道是什么玩意兒在其中作祟、發酵,最后混血成一種叫“文學”的東西。

      “石榴”可視作是李洱對當今“鄉土中國”的冷靜一瞥,照樣是精準,妥貼,略帶一點小戲謔。又因默克爾的親睞,一時名聲大噪,揚名海外。可是較之《花腔》,我覺得“石榴”在敘事上還是略嫌緊密了些,仿佛一大碗米飯,壓得緊緊實實的,干貨倒都是干貨的。另外,此篇也可算是李洱拓寬寫作疆域,從“本色表演”轉向“性格表演”的一個開始,從此他一發不可收,一路開疆拓土寫到哪里都未可知。

      “石榴”跟河南應該能搭上點關系,故事原型,人物設計,我疑心李洱是照著故鄉寫的,以至我讀的時候也確實讀出了河南的意思,但氣味上仍不是中土文學。或許李洱心不在故鄉,哪怕他把故鄉寫得活蹦亂跳,把故鄉人愛得死去活來,他筆下的人仍能越過中原大地,活化成籠統意義上的中國人。

      “地域寫作”應該是個很好的賣點,很多聰明人已經在做了,虛構一個小村莊,一條街,一個城,以使自己在中國文學版圖上占得一席。然而照我說,一切還得看文本。忘了是不是錢鐘書說的沈從文,說他賣“自己是鄉下人”,這話雖刻薄了些,確乎也是事實。

      沈從文賣了也就賣了,擋不住人家貨品好。李洱呢,他不賣,他在寫作上是個老實人,又或是驕傲的人,不屑于耍那些噱頭。又或是,他就是想賣也賣不成,就好比看上去是賣水果的,走近一看,筐里裝的卻是豬肉。

      大體上,李洱和故鄉的關系是有些奇特的,生他養他的地方,血濃于水的親情,真是越理越亂,他是怎么都弄不像了。河南養出這么個兒子,估計也會覺得莫名其妙的。

      因此,這里有必要提一下上海,較之河南,我覺得關系反而更順一些。他的讀書地,17歲來的這里,懵懵懂懂夾在一群師友之間,還沒弄清楚文學是怎么回事,反正大家都在搞,于是他也就搞了。華東師大的夜修教室里,免不了他的身影吧,拿著個鉛筆頭,涂涂改改,為賦新詞強說愁。

      可能就連這都是難得的,我猜多半時間還是玩兒吧,男學生那一路的。等到年歲漸長,面皮也稍稍厚實了些,可能偶爾也會去逗逗姑娘。反正一樣都是玩兒,玩文學也是玩兒啰。就這么夾七雜八全扯一起了。后來,就玩到《收獲》堆里去了——三十年前“先鋒文學”的策劃地、大本營——這樣就玩大發了,把自己玩成作家了。

      李洱的寫作之路大體是這樣吧。河南生出了李榮飛,上海卻養出了作家李洱。也就是說,是上海定義了李洱的寫作,他那時還是個小年輕,一張白紙正等著人來蓋戳。那也沒什么好客氣的,敲了個戳,說,就這樣吧。

      于是他就這樣了。

      2017-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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