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蔣鳴鳴 《火花》2018年第8期(下半月刊) 時間 : 2018-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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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湘潭縣女作家妙輝居士之邀,我們八位文學愛好者,于丙申年暮春之際,相約共赴湘潭縣游歷攬勝,時間一天半,并攜四位畫家同行寫生。足跡所至,繁華集鎮、阡陌田野、青山秀水、古老寺廟、名人故居,或一一呈現眼前,或深入探訪尋幽攬勝,覺心襟豁然開朗,境界頓然提升。
穿越集鎮鄉野
隊伍于縣政府門前集合上車。經河口鎮,沿雙板橋、古塘橋、射埠至錦石鄉碧泉潭。
所過之處,景象生動,享受到熱鬧繁華與寧靜安詳雙層情境。
途徑集鎮,車行緩慢。賣農副產品的、衣服鞋帽的,擠滿道旁,堵塞住本就狹窄的街道。人車混雜、交通不暢,為其真實寫照。穿越之際,得使勁按響喇叭,躲避摩托、著五顏六色服飾的面孔黧黑且大搖大擺仿佛行走在自家田埂上的農夫村婦,三臺小車亦步亦趨緩慢挪動。趁此閑暇,我飽享眼福:兜售自家出產之農人,多見其蹲守箢箕、雞籠、農家黑色小水桶旁。箢箕要么躺放系住雙足的“咯咯”啼叫母雞,要么堆砌稱斤論兩的時令蔬果;雞籠內盛嚶嚶鳴鳴的雞雛;黑色小水桶盛滿木屑和殼兒紅暈的新鮮雞蛋……他們不時抬起雙目,注視路人,眼神充滿期待。過客少見駐足,偶有人蹲下,經一番議價,買下物品,神閑氣定離去。多數人則瞟一眼穿行而過。一時片刻挪動不了的小車、長途客車,不時從上下來一兩位,看看物品、問問價格,迅疾買下。有的剛要付錢,司機探出腦袋,大聲吆喝,通了,快上車!購者面露羞澀,道聲對不起,便留個跨上車門的遺憾背影遠逝;拖拉機噴吐著濃濃黑霧,突突突地吼叫,一會走、一會停;僅身騎摩托者,方能于男女混雜的人群、地下攤擔中,彎彎扭扭地穿梭。有的上擠兩三人,男女皆有,摟得緊緊的。更有橫擱木板、家什等摩的,司機一手按住物品,一手“嗚嗚嗚”發動前行;門板擱在長長的木凳上,組成了路邊攤子,上躺赭黑兩色為主色調的男女皮鞋布鞋塑料涼鞋。遮陽擋雨的頂棚下懸掛的并非大紅燈籠,而是大紅大紫或黃黃綠綠的男女外衣外褲、粉紅色的女性內衣以及乳罩連衣裙等,不一而足。觀者購者均有。
好不容易挨擠過去,再遇見類似的集市時,便耐下性子,邊緩慢行進邊仔細觀瞧。這一幕幕熱鬧繁忙景象,令我憶起以前的城市馬路市場、路邊攤擔。它們已隨城市的超常發展,被秩序井然的超市、農貿市場逐漸取代。取代馬路市場與攤擔的過程,雖曾伴隨輕重暴力、夾雜著截然不同的聲音,然終究多已成為過去式,漸漸消逝在城市擴張提速的煙云中。
數不勝數的中國鄉村集鎮,何時能與城市同質同化呢?實難預測。至少,會有個相對長時期,也許十年,也許數十年乃至上百年。我不得而知。
兩集鎮之間,通常為秧苗迎風搖曳的農田、種滿果蔬的菜地與大棚、時斷時續的碧綠山坡,以及一晃而過的山塘水庫等——一幅幅迎面展開、迅疾掠過的既古樸又新潮的鄉村畫軸。按下車窗,呼吸撲入的清新空氣,讓我感覺新奇舒適。我不由發問:為何多數水田里秧苗風中漾動,達數寸之高,而另有農田剛翻起新泥或農人正悠閑地撒谷播種呢?我除小時于湘北鄉下老家呆過一年、年輕時下放近郊林場當過兩年多知青外,這輩子多生活于喧鬧小城,少有機會赴鄉下體驗生活,對鄉村缺乏深切感受與深入了解,連一些常識也忘得差不多了。縣櫻鳴詩社的老韓告訴我,長出秧苗的,是兩季中的早稻田;剛犁好的為一季稻(也稱中稻)田。雖說“插完早稻迎五一”,有農家卻不著忙,慢個半拍,故鄰田秧苗已挺起腰身,自家稻田方始播種。話匣一經打開,老韓滔滔不絕:六七月份進入“雙搶”旺季——收早稻、種晚稻,農家有諺:搞完“雙搶”迎“八一”。而中稻呢,老韓略加沉思,說,它開播時間彈性大,從四月上旬至六七月上中旬均有,生長期也比早稻、晚稻長二三十天。各自產量如何?我細加探究。一季稻畝產約為一千四五百公斤,雙季稻的每季約一千一二百公斤,產量不同。前者口感好,后者味覺略差。老韓邊回答,不知不覺車已開到碧泉潭。
弄清種田季節常識,也算此番下鄉一大收獲。
碧泉潭水
潭面甚小,約二三十平米見方。潭內層護欄為水泥砌欄,外層則由鐵絲圍繞護衛。手扶鐵絲網,我們觀賞仰慕已久的碧泉潭水。
水波從潭底汩汩上涌,好似騰升的蘑菇云朵。潭水清澈見底,絲草隨漾動的水紋緩緩飄蕩。潭中一尾尾巴掌長游魚,忽而晃晃蕩蕩地鉆進水草叢里,忽而三五成群地搖頭擺尾游弋出來,似懷抱閑情逸致逛超市、書店顧客。據說,每每曙光將顯,泉中會涌出大量螃蟹,太陽一露臉,又遁逃的無影無蹤。風清月朗之午夜時分,泉底會竄出一群柴魚,每條重約數斤,一聞聲響,便迅疾潛入潭底石穴。傳說該不虛。離潭數十米處的明溝出口處,數位農人正以絲網擱于流水之下,攔截捕獲來自潭中魚蝦。清嘉慶《湘潭縣志》有記載:“唐天寶間,石巖中泉忽涌出,色如靛藍,投物水中,皆成碧色。”碧泉之名自此名聞天下。
清澈的碧泉潭水,自古及今,造福蕓蕓眾生。潭水澆灌稻田,谷粒飽滿,形似“桂花蕊”,曾被奉為貢糧;用潭水打出的豆腐滑膩新鮮,經久不餿;潭水養鴨,鴨蛋圓實無隙;所養之魚,肉嫩味甜。
悠然明凈的碧泉潭水沿暗溝、明溝往下游緩緩流淌,連綿不絕,滋潤著周邊萬畝農田。
潭緊靠長滿綠樹碧草的山坡,山勢高聳。泉首石壁之上,建有一亭,名曰“有本亭”。壁間鑲有南宋人胡安國之子胡宏撰寫的《有本亭記》和今人陳金亮先生的《重修有本亭記》兩篇章。立于亭邊手扶欄桿往下俯瞰,一根不銹鋼水槽由泉底沿石壁朝上攀爬至頂,引甘泉上山。山上建有水廠,日夜運作不息,將純凈可口、富含多種礦物質的碧泉潭水,桶裝車載,送入千家萬戶。我上車后發短信至朋友圈,立馬收到友人點贊評論:我每天喝碧泉潭水,爽口清甜。
南宋胡安國父子曾隱居碧泉潭,創建了“文定書堂”,后擴大規模,更名“碧泉書院”,廣收門徒且著書立說,傳播并研究理學,開創出湖湘學派,成為湖湘文化重要發源地。書院距潭僅數百米,惜遺址不存,我們就潭止步。
石門嶺上白衣寺
從碧泉潭出發,車向譚家鎮方向奔馳。數十分鐘后,抵達錦石鄉東風街戰輝超市接陳芳園。
陳芳園文字古色古香,尤以散文與古詩詞見長,系在家帶發修行居士,佛名妙輝。她于自家三層樓房的一樓開家超市,服務周邊居民與農人,貨物齊全、生意興盛。為引領接待此行采風,她落下了卷閘門。
車朝石門嶺方向駛去。中途停車打尖,飽享一頓頗具農家風味午餐。隨后,驅車數公里,爬上譚家山鎮石門嶺并駛入其中的白衣寺廟。
石門嶺因山腰處像座石門而得名,位于譚家山鎮西南境,石壩口水庫一側,海拔148米,與下站將去的五龍山對峙。山巔上建有“白衣寺”廟,有千年歷史,如同華夏大地眾多古寺古廟的命運,在歷史的煙云中忽興盛忽衰竭乃至被搗毀,留有傳說故事供后人遐想。山廟遍布青石,上多灌木,下多油茶林,且有“石門臥云”、“湖橋泛月”等二十四景。1910年,畫壇巨匠齊白石曾于此依題作畫《石門二十四景圖》,畫冊取名《石門二十四景圖》,也叫《石門畫冊》。1915年冬,齊白石、黎承禮、胡光等人為《石門二十四景圖》題詩24首。如齊白石《石門臥云》為:“提壺獨上石門寬,不散云陰暑亦寒。睡足忘歸思伴醉,隔三千裹喚陳傳。”濃郁的詩情畫意里,透出閑情逸致、美好心聲。1944年底,107國道長嶺鋪據點的日軍20余人翻越石門嶺去搶劫打擄。返還時,被地方游擊隊全殲在石門嶺,此系湘潭有名的“石門嶺伏擊戰。”據說,日軍翻山越嶺打劫,除收刮糧草抓夫外,另有一重要目的:搜搶民間的齊白石畫。其時,齊白石畫價已在日本抬得很高。但寓居北京的白石老人保持民族氣節,閉門八年,鬼子高官索畫一概拒絕。而石門嶺一帶有齊白石老師胡沁園、上南沖的陳少蕃,有賴家垅的王仲言等龍山七子,他們家中留有齊白石不少早年畫作,更有湖橋灣的胡廉石擁有的“石門二十四景圖。”鬼子運氣不佳,既沒達到搶掠目的,連自個小命也丟棄在這異國他鄉的荒山野嶺、亂石叢中——這,便是侵略者的可恥下場。
停車上坡,入白衣寺廟。先觀看老廟。老廟聳立新廟右側后山,占地面積百余平米,金色琉璃瓦,赭紅色立柱,正落架大修。廟門簡陋卻保存完好,廟聯白底黑字,以隸書題寫:“石嶺祥云籠古寺,白衣楊柳渡蒼生”,字清秀古雅。略微觀賞下外形,我們相互招呼下去,背靠有碩大無比“佛”字的青色石壁留影。隨即往后山行至山頂。山頂已挖掘成一巨大空坪,四周灌木葳蕤蔥蘢。妙輝居士介紹,此為新開發廟宇之址。中華大地的眾多寺廟,無不修建的或奢靡富麗或素凈簡樸,難加言說評點。但我以為,白衣寺廟,因其留有白石足跡和抗擊外來入侵的光榮歷史,值得投入。
后山下來,入新建廟宇。新廟有二層,金色琉璃瓦、絳色立柱,飛檐翹角,正門內供奉著如來大佛,金碧輝煌。如來兩旁立柱撰有“十方來十方去十方共成十方事,萬人施萬人舍萬人同結萬人緣。”妙輝女士伏地叩拜,念念有詞。她立身捐款后,拈香舉燭出門。我對主持宏運法師說,我不燒香了,捐二十元錢吧!好的,施主可于薄上留名!我將錢塞入佛像下方的“功德箱”,于薄上簽下姓名,了卻一種心愿。
出門見妙輝繚繞香火騰升、煙霧藹藹的銅制香爐,朝東西南北四方或站立或彎腰朝拜。信佛之人,與我輩凡夫俗子究竟不同,舉手抬足,皆顯虔誠。
眾人陸續走至仿瓷柱花崗巖欄桿邊,縱目遠眺。
石壩水庫好似一條綠色長綢帶,從山麓右手方向一路飄來,晃晃蕩蕩的朝下游飄流而去。水庫修建于1958年,原稱“鋼鐵水庫”,后改名為“石壩口水庫。”它除灌溉農田、防洪抗旱外,也系一道美妙景觀,成為垂釣休閑好去處。日光輝耀下,水庫兩岸青山如黛,蒼蒼茫茫。近旁山腳山腰,墨綠樟樹、新綠松樹一片片、一叢叢,分外打眼;灌木叢生,夾雜于茂密的樹林之中,高低錯落、蜿蜒起伏。
“白衣寺廟”,吸山之魂魄、納水之精靈,得天獨厚。
宏遠法師已于偏殿泡好茶水恭候我們。
進得偏殿,寬大桌面、滕竹靠椅上散落攤開多幅字畫。我瞧一眼縣美協主席周偉紅,見他眉頭緊鎖。
落座。喝茶,吃水果,聽法師簡述廟宇前世今生。周偉紅中途插話:眾多字畫,凝聚著藝術家們心血,表達了香客的虔敬,該折疊收藏或懸掛四壁,以配合白石老人踏過的藝術足印,打造出具有濃郁藝術氛圍的千年古寺。他皺眉稍松:書畫藝術品,無論高低,均因小心看待。一番話,于情于理,令人信服。法師忙道歉,哦,不好意思,因暫缺人手,故未及時裝裱。他表示,定會珍愛這批藝術作品,或懸掛于廳堂,或組織拍賣以增加修繕、擴建廟宇的費用來源。
我沒吭聲。佛教,寄托了世人至圓至美的心愿。建于奇峰異嶺的寺廟,易于吸引信教者和其他游人前來參拜。該寺目前諸事繁雜、人手奇缺。但觀看新老廟宇景況,已初顯規模。未來,不單要富麗堂皇、金碧輝煌,更要蘊含歷史與文化意境,讓朝拜者體悟出獨特之處。
行前,與法師攝影留念。
大杰寺中
由“白衣寺”下山,沿水庫旁水泥山道驅車前往五龍山“大杰寺”。挺立樹木、芳香花草,從車窗外接連閃過。下望水庫,水波微瀾,緩緩推向岸邊,在堤壩阻攔下,又慢慢退卻……行至半途,另坐一車的市美協主席、齊白石紀念館館長王志堅忽來電話,告之電瓶熄火,滯留原地,懇請支持。我停車并呼喚前頭幾輛,一齊返還。片刻功夫,志堅來電:暫莫回車,宏遠法師之車正助其點火發車。十來分鐘,他們跟上。法師以一己之力,詮釋出“慈悲為懷”。
越過水量充盈的石壩水庫,行車兩三公里上國道,再駛約一公里,“大杰寺”招牌掛右側樹上。順招牌數百米,便駛入寺內山門。“大杰寺”三字碩大耀眼。
五龍山地處湘渭兩水之間,天馬南來,五嶺盤曲,有如五龍相嬉。據1929年黎承禮所撰《湘潭五龍山碑記》中載:“鐘衡岳之靈,毓湘水之秀……五峰排闊,其形蜿蜒,故謂之五龍。”山上古木參天,云霞輝映,山腹名剎大杰寺即坐落于此。
大杰寺始建于明崇禎五年(1623年),由武當山慧庵大師在此結廬而居,是一座具有獨特文化底蘊的佛教寺院,歷來為人文學士棲息之地,齊白石、王仲言等七位才子在此成立了“龍山詩社”。他們常聚于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暢抒己見。詩社研習詩文、字畫、雕刻等并開展音樂、棋類等活動,被江南一帶譽為“龍山七子”。身為社長的齊白石精修畫業,兼習詩文,千錘百煉,終成大器,享譽海內外,影響深遠。因此,它既為佛教圣地,也系文化重地,是打造白石品牌的組成部分。
大躍進時,大杰寺被毀劫一空。文革中,一度改為鄉村林場。上世紀1994年,僧尼純容入山,后有曉懺法師率徒唯靜來山駐錫,四處化緣募捐重修大杰寺。歷經數年,修建了大雄寶殿、山門、圍墻、東西廂房等五十余間。曉懺法師圓寂后,唯靜法師接過弘法利生之棒,率徒擴展寺廟規模,新建了天王殿、藏經樓、鐘鼓樓等,香火日盛,游人徒增,被評為全省“五好宗教場所”,也是目前湘潭地區規模最大的寺廟。
妙輝系此處常客,她引領我們穿越樹木茂密鳥語花香的蜿蜒山徑、碧瓦青磚的講堂齋堂,進入客堂。客堂中已擺好水果、花生、瓜子等吃食,迎候山外來客。功夫茶座上白鐵水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令我輩紅塵中人頓生賓至如歸之感。我們或圍桌而憩,或坐入竹制圈椅。一位五十開外尼姑微微帶笑,進來沏茶端水,招呼眾人吃蘋果香蕉花生瓜子。我出門如廁,門遇一眉目俊秀女尼,著黃色僧尼服,約四十出頭,邊朝客堂走邊微笑著瞧我一眼。該是釋唯靜主持吧?我估摸。待我返回,經妙輝介紹果真是她。
品酌幾小杯功夫茶,畫家們手挽畫架出門,于大雄寶殿右側攤開畫夾,面朝四周廟宇及景物寫生作畫。
作家們緩步移景,沿“大雄寶殿”一側緩登后山。
至寶殿后井旁,繞圓口小井俯身觀水。透過直射陽光,窺見水色純凈清澈。妙輝介紹,此井無論漲水也好,干旱也罷,一年四季,不溢不干。她將一旁石桌上數只傾覆白色瓷杯揭起至井臺,用長長竹竿綁定的白鐵水勺打上水來,灌入每只杯中,告之眾人:井水甘冽,能治愈疑難雜癥,諸位老師盡可放心品嘗。我們端杯飲用,感涼爽潤喉、臟肺舒泰。
井之右手邊,豎有一塊《大杰寺記》碑,顏楷,豐腴勁道,古樸渾厚,為光緒年間所刻。作者為光緒進士、岳麓書院山長黎承禮所撰。黎承禮系下站曉霞山“黎氏八駿”的堂兄弟。
飲罷井水,疲乏已消,繞關帝廟手扶白玉欄桿登上數十級臺階至“觀音殿”。殿匾由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譽為“百衲體”書家的敖普安先生題寫,平闊舒張、拙雅清奇。立柱楹聯為“現千雙手普度群迷同登覺岸,分萬個身齊招六道共處婆娑。”依我看來,當指普度眾生的觀世音菩薩吧!
左側登樓,憑軒四顧,“大杰寺”盡收眼底。
寺廟主軸坐北朝南,兩旁殿宇坐東朝西或坐西朝東,入門正對主線。我等所處位置坐落于寺廟最高處的北邊。俯瞰廟頂,琉璃瓦楞,飛檐翹角。由高向底依次遞減。
縱目遠望,五座山峰環繞成圓形。遠處山峰,山腰以上云霧蒸騰,一片迷蒙,似水墨畫中的片片淡墨;近處左右山上,樹木依稀可辨,如水墨畫中的團團濃墨。我們所立山頭,處圓軸線上末端,近處樹木花草清晰可觀。
妙輝一一指點,此處為何、彼處為啥?見左手山下一處圍亭,孤寂挺立,我頓生好奇。那系火化窯,妙輝解釋,寺廟內外之修行人,均可于那火化,骨灰寄存在福壽塔中。廟內常有法事活動,助圓寂往生之人登升極樂世界。她已跟唯靜大師講妥,百年之后,來此往生火化。早著呢,好好活吧!我微笑作答。
沿原路下山,仍見畫家們握筆寫生。我們散落周邊觀賞,好一幅觀藝圖陣。晚餐時分,唯靜領我們去齋堂吃畢齋飯,眾人便相跟進入詩社,畫家潑墨揮毫,凝神作畫。我等環繞周邊,屏息觀賞。志堅主席寥寥數筆,涂抹出一幅“阿彌陀佛”斗方,贈送廟宇留存。稍作沉思,又提筆揮灑“雙牛圖”:體格壯實的雙水牛,牛頭碰撞角力,一牧童身朝后仰,手扯韁繩。此為感謝領紅塵中之我輩來此參禪悟道的妙輝居士;偉紅濃墨重彩,一筆一劃繪出山下田野、山上樹林,斗方宣紙上墨色亮麗;茂德和巨江則分別獻上“一花一世界”、“佛在心中”之畫作。五幅斗方,凝結出藝術家敬佛尊佛心聲。
作畫當中,指尖大的蚊蟲嗡嗡鳴響,繞室內飛翔。畫家們不顧叮咬,靜心作畫。我開玩笑,若是撲打,違背了不殺生信條;若不剿滅,等下如何安睡?妙輝曰:蚊子吸血后會死。我轉身對唯靜說,不殺生即殺生啊!她微微一笑:蚊香驅趕。
獻畢畫作,四位畫家告辭下山,留下我等碼字男女分房寢宿。房內,早燃起香霧裊裊的艾草。
晚九時左右,忽然傳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的鼓聲,鼓點由短而長,由緩而促,如同錢塘江潮洶涌澎拜,波翻浪滾,氣勢滔滔。鼓聲也如長了翅膀的鵬鳥群,翱翔清寂的夜空,穿透群山大壑,呼嘯茂密叢林,飛越山外凡塵。五龍山陶醉了,風不鳴、鳥不噪、人不語,靜靜伺立,側耳傾聽。
鳥鳴山更幽,鼓響寺尤靜。
鼓聲止歇,我們于通鋪上香甜入夢。
翌晨醒來,指針已移至七點。雖夜聞暮鼓,卻因睡意深沉,憾未聽到晨鐘。
眾人多已于閑庭信步。
觀畢“財神廟”、“關公殿”等廟宇之后,我走至放生池。圓池上砌有白玉欄桿橋。立于橋中央,目睹池中數十只烏龜,或浮泛水面,或爬上浮木,在“不殺生”的佛門圣地,它們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你瞧,它們伸出頭頸張望,一幅鎮靜自若神態。若在繁華喧囂之地,它們早成人類口腹中的美味佳肴。
為目睹鐘鼓形狀,我先信步登上“財神廟”二樓之鼓樓。守廟女居士有約:看無妨,莫敲擊。圓形扁鼓,高約兩米,側立臨窗香案上,一雙鼓錘擱放一旁。此鼓與昨日“大雄寶殿”所觀鼓之大小、形狀無異,敲擊聲音該相似吧?我輕輕撫摸緊繃繃的牛皮鼓面,概嘆道:難怪敲擊聲那般渾厚脆響。隨后下樓,參觀正對面鐘樓。鐘純銅制造,約兩米余高、一米五左右寬,懸空吊起,威武雄壯。鐘身鐫有講敘制作的金文和一碩大“佛”字,令人頓生敬畏 “大雄寶殿”里邊敲擊邊有尼姑吟唱“鐘聲偈”之小鐘,與此相比,乃“小巫見大巫”,不可同日而語。我雙手握住吊起的撞擊銅鐘的粗壯木樁,擺出使勁撞鐘姿勢。引發同行者笑聲,她倆忙咔嚓咔嚓以手機攝影。
早餐是面條,配有七八個碟子,盛著素菜,整潔干凈,色鮮味美,一如這一眼望去的寺廟,感覺舒適。
黎氏故居
上午九點多,告別“大杰寺”、前往曉霞山。
曉霞山地處中路鋪,系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山脈蜿蜒,氣勢磅礴。曉霞山巒嶂中有三峰,凹凸勻稱排列,形如筆架,故又名筆架山。山高海拔451.3米。其間林谷深邃,小竹叢生,素饒竹筍,亦稱饒竹山。曉霞筆架遠占衡岳之鐘氣,近挹湘涓之秀色,景象奇特,乃得天獨厚之勝境,亦人文薈萃之佳地。一代國畫大師宗師齊白石就誕生曉霞山東麓之星斗堂;人稱黎氏八駿的現代著名語言學家、教育家黎錦熙,現代著名音樂家、文學家黎錦暉,礦業家黎錦曜,教育家黎錦紓,著名的鐵道橋梁專家黎錦炯,被魯迅先生稱為“湘中作家”的黎錦明,音樂家黎錦光,文學家黎錦揚等八兄弟,就誕生于曉霞山西麓之石潭壩鄉菱角村長塘。
筆架山,形同筆架。以此為背景,竟誕生出中國近現代數個領域,尤其是文藝史上光輝燦爛人物,真乃山峰有靈,上蒼青睞。
曉霞山我來過多次,拜謁齊白石故居數回。此行目的,參拜“黎氏八駿”故居。
停車走進故居院落,三幢泥磚農舍,連通一氣,映入眼簾。眾人信步邁進黎錦明故居。兩進房間,墻上掛滿黑白照片,多為黎氏家人留影、“八駿”英姿及文藝家們的參觀照。幽暗的光線、老舊的照片,給游客增添了神秘感,虔敬心。我們放輕放緩腳步,生怕驚撓這間百年老屋,打攪先人安睡魂靈。
眼光掠過照片、圖解,我思緒萬千。
茂林修竹的曉霞山,一門竟出各領風騷的“八杰”,自有家族優良的遺傳基因、長輩傾盡心力的教育啟迪、自身超越常人的勤奮努力,以及時代的風云聚會等諸多原因。但我想,鐘靈毓秀的高山峻嶺,實具有難以言說的神性。否則,你無法理解高高韶峰為何能誕生開國領袖毛澤東?而同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且與其相距不過數十公里之遙的曉霞山,又會涌現出畫壇巨匠齊白石和多個領域頗具建樹的“黎氏八駿”?
此無研究成果支撐,純屬一孔之見。
作為鐘情文學之人,我更關注“八駿”中的文藝人才。我國兒童歌舞鼻祖、流行歌壇之父,流行歌壇的開拓者、奠基人老二黎錦暉創作的《毛毛雨》、《薔薇處處開》、《小白兔子乖乖》、《兩只老虎》等一批佳作,我耳熟能詳;老七黎錦輝,將流行音樂發揚光大,創作了如《夜來香》、《采檳榔》、《青春圓舞曲》等不少美妙歌曲。這些扣人心弦之歌,曾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和本世紀八十年代初兩度風靡神州大地,乃至為亞洲人們所吟唱,震撼過億萬心靈。直至今日,仍為人們深深喜愛,永遠飄揚于魅力無窮的江河湖海、大地蒼穹。作曲者,竟然出生于跟流行音樂毫不搭界的窮鄉僻壤。
從文學上看,老六黎錦明、老八黎錦揚,同樣令人稱道。
上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黎錦明創作和出版短篇小說10部、中篇小說6部,被魯迅先生稱為“湘中作家”,其作品有“楚人的敏感和熱情,有強烈的反封建意識”,評價不低。
因落魄而遠渡重洋赴美謀生的老幺黎錦揚,一生充滿濃濃的傳奇色彩。他先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的比較文學系和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劇作系讀書。簽證失效后,他正打點行裝回國,友人勸他先別忙,等移民局的來提供返家路費。于是,他靠教中文、寫小說謀生,耐心地等候簽證、發放遣送費用。當其撰寫的小小說《禁幣》獲得《作家文摘》頭獎時,他主動去移民局請求延遲簽證。移民局竟給了他一張永久居住證。后來,他轉到舊金山中國城給一家中文報館寫八卦專欄。最終憑長篇小說《花鼓歌》,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版,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亞裔暢銷書作者,與文學大師林語堂齊名海外,從而在異國他鄉站牢腳跟。《花鼓歌》改編的歌舞劇,成為百老匯歌舞劇的保留劇目,經久不衰,至今仍在上演;環球電影制片公司更將其拍成電影,獲取了編劇、服裝及攝像等三個奧斯卡金像獎。黎錦揚是“八杰”中碩果僅存者,年屆百歲高齡。去年,黎氏后人黎舜童轉來了黎老九十九歲時為《中國音樂劇史》所撰序文,我立馬將其編入《湘潭文學》,并配上老人神采奕奕的彩照,讓父老鄉親一睹這棵曉霞山上“不老松”的雄姿。
黎氏一門兄弟自強不息、終成大器的驕人業績啟迪我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耐住寂寞、經受苦楚,以成大器、變雄才。
觀畢故居,眾人出門站成橫排集體攝影。隨后,單獨或兩三人玩自拍、照景物,“到此一游”。
忽然,同行朱文于院內呼喊我,我轉身進去。她立于一老人旁,對我說,老人家請你簽名呢!老者系黎氏鄰人,九十五歲高齡,入住故居多年。我仔細打量他:頭發茂密烏青,臉頰瘦削光潔。雖彎腰曲背坐于矮板凳上,但精神矍鑠,若不說,旁人實難猜其庚齒。該是此處山水絕佳且遠離市廛喧囂、無有煩惱所至!我想,他所以切盼來人留有姓名,也為滿足一己之自豪感吧——為“黎氏八駿”而深感自豪。我于簽字簿上,恭謹地留下“蔣鳴鳴”三字。
“黎氏八駿”故事,就像多卷體的厚厚書本,沉甸甸的,難于閱完道盡。日頭已近中天。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故居,登山就餐。
行前,我繞故居前田間小道,邁步一兩百米后轉身,眺望故居后山峰,見到了傳說中的“筆架山”。“筆架山”處故居正后方,山勢陡峭挺拔,三座山頂儼然一體,蔚為大觀,凹凸有致,與擱筆之架相似。
車沿水泥山道上開,兩邊重巒疊障盡被綠色,林深葉茂,層層疊疊,連綿起伏。日光濃烈耀眼,時序暮春,似有初夏炎熱。打開車窗,清新空氣撲入車內,涼爽舒適。細細觀瞧滿世界的樹木灌叢花草,仿佛在搖曳招手、致意微笑,迎迓我們這群山外來客。拳頭般粗壯楠竹,枝葉向上、緊密挨密,成片成林地夾雜在高大的樹木里,好似呼喊口號行進的龐大軍陣。“饒竹山”,名實相符。
車停進山腰的一塊偌大坪中。正中有一幢掛著“湖南湘潭(省級)齊白石森林公園”和“湖南省齊白石文化旅游投資發展有限公司”招牌的三層樓房。左手邊則有幢三層樓,系老韓安排歇息就餐之處。我們喝茶聊天之后,品嘗了一頓頗帶山林農家風味的美餐,方戀戀不舍地離去。
作者簡介:
蔣鳴鳴,男,湖南岳陽縣人,湖南省作協會員,湘潭市作協副主席兼《湘潭文學》副主編、雨湖區作協主席兼《雨湖主編》,發表文學作品兩百多篇(首)。其中百余篇(首)刊載于《湖南文學》、《安徽文學》、《創作與評論》、《傳奇.傳記》、《湖南散文》以及《解放日報》、《新民晚報》、《湖南日報》、《湖南政協報》、《湖南計生報》、《湖南工人報》等省級以上報刊雜志。作品入選散文年度選本,獲湖南省報紙副刊金獎,出版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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