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8-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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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站下車時,我這才注意到站臺上飄落許多黃葉。剛才向導說:經過多少天隱晦后,氣象預報‘明日轉睛’,卻不料地面上的落葉全不理會這些足可寬慰的信息,還是隨風爭相旋進地鐵入口處避寒”。
這是我當年秋末冬初時節訪東歐時,在布達佩斯坐地鐵時的觀察與感受。情景完全真切而并無虛飾,“感覺”卻是“自己”的。
當時,一方面是季節關系,深秋連綿霪雨,衣單不勝天寒;加之彼地正當社會大變動時期,各色人等反應不一,街市所見,抑郁與浮躁交織,冒險與期待并存,與天候的冷肅、凄清、陰晴不定恰相對映;另方面是身居客位,牽扯到國際關系,還是多看多體味,而評價則宜含蓄。更主要的是,緣于筆者對散文的藝術追求:盡多的意蓄,盡多的弦外之音,盡多的留給讀者以品味空間。這種追求與評價宜含蓄,天候的晴晦不定就對上號了。所以,那次出訪東歐,比任何一次的“感覺”就更多,更豐富。
感覺的產生,無疑是客觀與主觀的契合,但一旦化為獨特的藝術形象,便成為“自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感覺只能是自己的;如果是借來的,更不必說是抄來的,就根本談不上是什么藝術的感覺。
我沒有問過同行者的感覺如何,但定不會一樣或不完全一樣。我感覺到的東西,別人不一定感覺到;別人感覺到的,我肯定也有許多未感覺到。
有時候,從一般意義上說是大的東西卻反應漠然,并沒有引起什么不平常的感覺;而表面上微不足道,有很多人也許是習以為常的事情卻引起了強烈的感觸。譬如我在布加勒斯特信步走入一個街畔公園時,便發現——
“公園里游人很少,最使我注目的是幾位老者,他們各自坐在綠色的長椅上,椅子上放置著不止一種報紙,有的報紙上還擱著眼鏡,奇怪的是他們中很少在看報,那一雙雙迷惘的眼睛只是凝視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有的看我一眼,想說什么,卻沒有開口,仍把視線移向前面,好像并沒有任何集中的視點。稍時,有一個老者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想必是要離去,用手去摸那長椅,但眼色不濟,既未摸到報紙,也未摸到眼鏡。我不得不走過去,幫他把眼鏡遞在他的手里”
這里只是我眼中老者的一系列細小動作,既沒有明確評價,甚至也沒有說明我的感覺是什么。但感覺就在不言中,在那些細小動作的層次中。我的感覺就是這些老人的迷惘、無奈、欲尋求答案而仍不可得的無望心境。這并非全是出于主觀臆測,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作者的觀察體驗得來。當然,之所以能夠產生這種印象,也要憑借作者自己的生活經驗,達到一種合理的揣摩,無語的溝通。所謂迷惘,無奈與酸澀,不僅是政治上的,也有年事上的因素——黃昏垂暮的實際與懷戀韶華時光的反差,不甘躅步與力不從心的矛盾,構成了一種過于寧靜實則凄清的氛圍。
同樣是在這所公園里,另一幅場景給我的感覺更為強烈:
“在湖濱,倒是有一些垂釣者,但與我以往對釣魚者的印象不同,他們中卻是三四十歲的壯年漢子,而不是消閑的退休老者。我注意到,他們的手都很大,手指卻挺粗,根據我的經驗,大半是掄過榔頭或拿過鋼釬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手。然而他們現時握著的卻是那么輕細的魚竿。時光過得那么緩慢,那么滯重,魚還沒有上鉤,嘴里銜著的煙卷無聲地自燃著,煙屑落在湖中;幾點火星淹熄在茫茫的湖水里,顯得那么微不足道,釣魚人也全不顧得”。
感覺與聯想是密不可分的,往往是閃電與雷聲般地緊相跟隨。感覺從表面上看是認識的初級階段,但已潛在著事物的本質,而且最具有靈感的品性;聯想是生活經驗的輻射,但又不同于生活經驗的一般復映,藝術的聯想仍然表現為形象,同樣潛在著生活的本質。舉例說,我在羅馬尼亞布加勒斯特郊區往日的一個要人的別墅(人稱為“夏宮”)時,有位看門的女上校引我們上樓參觀,這使我產生出一種奇特的聯想:
“我印象最深的,倒是進別墅上樓時腳踏木質樓梯吱呀作響時的情景。那帶路的女上校腳步輕移,我們也悄然無聲,仿佛是去幽宮探秘。這時候,我頭腦中竟產生出這樣一種幻覺和聯想:解放初期看《夜半歌聲》老電影時,王為一飾演的那個看門老頭,手提馬燈一瘸一拐地引人上樓……真的,我把這兩個完全是不同年代、不同場合的鏡頭荒誕不經地組接到一起了。況且,電影里的環境是在夜間,而我現在則是朗朗白日。到底為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不倫不類!不倫不類!!”
其實,就當時的聯想來說似乎是不倫不類的,但也有其內在的聯系,這與我當時的心境、客觀氛圍的某種本質的近似有關。總之,既然能產生出這種聯想,必然有其相互暗通的線。這個所謂的“線”,當然是客觀與主觀的契合。
有時,表面上似乎是純然寫景,實則藝術的聯想已在其內。我在一篇散文中寫那座要人“夏宮”的環境時,有這樣的筆墨:
“南邊是一個網球場,據說夏宮的主人與來訪的各國要人幾乎都在這里打過網球。當時,那白色的皮球一來一往,好不親熱;那躊躇滿志的主人當時穿的什么呢?戎裝、獵裝還是運動衣?現在都難作猜想。我只注意到旁邊的鐵網上一只大蜘蛛在爬來爬去,將它屁股里的柔絲纏來纏去,期待那溫情脈脈的飛蟲兒……”
藝術聯想的每一點,不必彼此機械地對號,如上例則無法考據蜘蛛具體所指,因為它不等同于比喻。這里的聯想往往既是宏觀的,又是本質的。它無非是一種對人世滄桑、榮辱興亡具象的感慨,一種由此及彼無聲推移與特征性的定格。
感慨與聯想,固然在人和文藝作品中都是重要的,但在散文創作中尤為重要。散文藝術的高層次,必然是對意蘊的注重與追求。缺乏深厚的意蘊,也就失去了耐人咀嚼的散文味,就談不上雋永的藝術魅力,也就不具有散文這種文學品類應有的甚至是僅有的一點優勢,那樣的散文就只有“散”而無“文”,很有可能會變成干干巴巴、徒具形式、缺乏鮮明藝術特征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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