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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宗仁:十八歲哥哥告訴小英蓮

    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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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決定寫他,而且是在那個一般人似乎不該出遠門的時刻,踏上了漫漫長途去采訪他的事跡。

      他是汽車兵,我也是汽車兵出身,而且都是在2000公里青藏公路上跑車。他能問心無愧走到的高度,我,還有像我一樣的不少汽車兵,也許曾經想做卻未必能到達。當然,我們都像一棵樹朝著一個方向生長。我無意間長出了一些多余的枝葉。他沒有,或者說一度有過,后來被歲月剪枝了。他生命的最后時刻蒼勁地咬碎了病魔的纏繞,仍然百折不回地運載著一車戰備物資穿越世界屋脊,向西藏邊防義無反顧地飛奔而去。他倒下去了,卻豎起了一個軍人神圣的尊嚴。那是他身患癌癥后在高原上執行的第八次運輸任務。那一刻,汽車快到山頂了,坡極陡,險峻之極。山頂的雪蓮花頓顯孤高,巍峨!

      在青藏高原生活的人幾乎每頓飯離不開牛肉,高原人在你面前一站,你就會感到他的心臟內有牦牛在奔騰!沒錯,他就有這一股勁頭!

      我果斷地決定放棄春節的休假,為韓廷富寫一篇報告文學。我的采訪路線:先到昆侖山下格爾木他所在的汽車團,然后直奔他的家鄉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州臨夏縣麻尼溝鄉郭山莊。只有到他的部隊和家鄉去,連根帶土的深挖,才能尋找到他的生活和靈魂。那里是他長途跋涉的發源地。

      那是春節的前兩天,汽車團年輕的副指導員韋升泉,帶著他寫的一封長信《應把連隊最高榮譽給他》,從昆侖山下出發,專程來到總后勤部機關,要求宣傳他們連隊駕駛員韓廷富的事跡。韋升泉此次到機關簡化了一層層逐級匯報請示的程序,直接出現在總后趙南起部長的辦公室,在座的還有總后政治部主任王永生。他交上自己親手寫的韓廷富的事跡材料,又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把韓廷富的事跡匯報了一遍。趙部長是一位從練兵場上摸打滾爬出來的將軍,當即拍板,這樣好的兵不能讓人家白干,一定要好好宣傳,由王永生主任負責落實。

      我就是在這時候看到了韋升泉那封長信,毅然決定西行去采訪。

      坐在西行列車上,我的心隨著鏗鏘的車輪飛旋。車窗外的景色變換著形狀和色彩,不管你留意還是不留意,它就在那里,也許十年八年上百年,甚至千年了。有的人終生都不曾有機會與這些在本本上熒屏上找到的美景結緣。此刻,我探身車窗,將視角痛快地來一番放逐,追隨藍得如同清水拭過的碧空,遙望起伏如同鋸齒般綿延的雪山,近瞧平滑明鏡似的湖面……我的心兒與荒原上正奔跑的藏羚羊一同疾飛。我眼前流水般閃過的每一個鏡頭,都呈現著滿滿的美。那是大自然的美,是很少受到人類踐踏的天然雕飾的大美……對這些稍縱即逝的景物我卻視而不見,唯一首無形無蹤的唐詩總是那么清晰奪目地,從遠古的征途上連聲帶形的幻成畫面,反反復復呈現在我眼前:

      青海長云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

      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韓廷富曾經把這首詩工工整整抄錄在筆記本上,數千年前征戰士兵用熱血壯寫戰歌,讓人難以忘懷。你可知,詩中的青海長云、玉門關、樓蘭、祁連山,還有古戰場上士兵們可望不可及的日月山、昆侖山、長江源頭……韓廷富都駕車飛奔而過。作為一個曾經的汽車兵,抽絲記憶,我能想象得出韓廷富跨越這些地方時那種豪情自得:那些山崗挺腹頷首,那些湖泊閉目養神,惟有那些急促而喘息的河流,每每隨山勢打個回旋總會伴隨他向西緩緩流淌一段后才轉身東去。韓廷富和他的戰友們一直在青藏山水之間尋找生命與世界的真諦,也在強化自己靈魂背景。他在這一盞燈的輝映下出征,又從另一盞燈下返回。這樣,王昌齡詩中的長云、暗雪山就活脫脫地變成另外一盞燈。那燈便是他自己。

      山野深遠,人生廣闊。我們俯身于世界那空與高并非無根本,總會有前行人領路。

      天陰著臉,被云壓得很重。列車一過西寧,一直憋在云里的雪飄落下來。鋪天蓋地的雪花,與大地共眠一枕。沒想車在日月山下拐了個彎,又見朗日高照山地晴好,無雪也無雨。雪籽融消的細碎聲響伴隨著陽光的親吻,靜悄悄地潛入車輪碾壓的每一寸泥土。

      我依靠窗口,無心觀賞高原突變的天氣,又一次捧起《應把連隊最高的榮譽給他》潛心入意地閱讀。不曾記得這是第幾次讀這封長信了,每次讀來總有一種觸電般的震撼。扯心地痛!單就寫作技巧而言,它并非無可挑剔,但那種粗糲中鮮露著清純的質感,那種不可重復的對生活與生命的一眼望穿,那種在城府深沉世態中不免顯得天真或幾分幼稚的設想,真的消散了我心里對現實社會一些不盡如意的抱怨。

      我如夢初醒地想到,原來還有這么善良美好的人像蜜蜂一樣在釀造生活!我萌發了一個強烈的想法,要把韋升泉的那封信原汁原味地在我的報告文學里展示出來,讓更多的人感受信中的精神力量。在這位連隊副指導員的筆下,他帶領的兵的生命和感情總是和自己緊緊連在一起。通過他的憂愁喜樂映襯出兵們的品格。他用寫信的方式為自己的情思意蘊建立了適宜表達的空間,我在這里摘抄一部分文字:

      總后首長:

      我是××部××分隊的副指導員韋升泉。我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向你們推薦我連戰士韓廷富的事跡。

      韓廷富去年年初調到二連,接受了援藏運輸任務,從洛陽開赴格爾木。在嚴重缺氧、路況很差的情況下,他八次執行運輸任務,十六次翻越“世界屋脊”唐古拉山,安全行駛22640公里,運送援藏物資38噸。誰也不知道,他的病也在悄悄地惡化。好幾次,我發現他總是把手抱在胸前,問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每次都說:“沒事,肚子有點脹。”他執行第七次運輸任務返回格爾木時,他臉色發紫變青,很難看,我勸他住院治療,他搖了搖頭說:“連里駕駛員少,新兵又多,我不去,不放心。”又頂著寒風大雪上了唐古拉山。路途中,他們班里一輛車翻車了,大米包散落一地,他和戰友們在零下三十度的荒野里看守了一整夜,第二天又把200斤重的米袋一袋袋裝上車。一個身患重病的人,該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就在這次運輸中,好幾次吃飯的時候,我看到別人在吃飯,而他不是在那里檢查維修車輛,就是為大家看管車上的物資。我當時只是為他的工作精神所感動,還在全連大會上表揚了他,卻不知道,嚴重的肝硬化已經使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以至于吃了飯就吐,肝痛使他徹夜不眠。

      韓廷富在昏迷中對我說:“副指導員,我沒見過女人。”我好像預感到了什么,心里一熱,湊近他耳邊問:“你想見誰?是不是王英蓮?”他說:“是。你給我找她來。”我說:“你知道你現在在什么地方?”他答:“格爾木。”顯然,他的意識已經不大清楚了,明明是在西安醫院,他卻以為是在部隊駐地。我又問他:“還去拉薩嗎?”他說:“去。”我問:“怎么去?”他回答:“開車去。”雖說這不是什么豪言壯語,可我卻怎么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淚奪眶而出。

      韓廷富病危,團黨委決定用飛機把他送到西安治療的頭天晚上,他舅舅來信了,要他無論如何在農歷臘月三十回家結婚。他對戰友們說:“我病成這個樣子,怎么回去?算了!”戰友們建議他給家里去封信,他說:“到四醫大再說吧。”后來我才知道,去年春節他和王英蓮就登記結婚了。按照農村的規矩,辦了酒席才算正式過門。就在全家忙著為他置辦婚事時,他得知部隊要去執行援藏任務,按期歸隊了。后來,家里幾次來信,催他請假回家辦喜事,因為執行任務忙,他一拖再拖,一直拖到現在。就在他病重期間,我曾幾次問他是不是寫封信,讓王英蓮來醫院,他沒有同意,怕她來了看到他病得不像個人樣,心里難過。

      一個24歲的年輕戰士,在他即將走完自己短暫的生活道路時,他想著連隊,想著親人,特別是不忘還沒成為妻子的英蓮。人呀人呀……我多想有一種回天的醫術,能治好他的病啊!

      連隊的戰士聽說韓廷富病危后,都很難過。他才來連隊一年,就給大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在年終評功評獎時,大家異口同聲:“要把全連最高的榮譽給他。”而現在,他的慶功會不得不在病房里舉行了。我受團黨委之托,專程到西安向他授了三等功獎章。躺在病床上的韓廷富接過這枚獎章,憨厚地笑了。而我的心卻在默默地流淚……

      就在我動身來北京的前一天,韓廷富走了。不過,他走的只是軀體,卻把愛生活的靈魂留下了。在給他開過慶功會的病房里,我們又不得不為他開了追悼會。在整理他的遺物時,大家發現他那本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里,工工整整地抄寫著《九九艷陽天》的歌詞,還加了個副標題:“獻給我親愛的英蓮”——

      九九那個艷陽天,

      十八歲的哥哥坐在河邊,

      東風吹得那風車轉,

      蠶豆花兒香呀麥苗兒鮮。

      …………

      正是韋升泉在這封信中寫到的韓廷富在生命最后時刻,提出見王英蓮一面的細節,以及他抄寫在筆記本上《九九艷陽天》這支歌,如電石火花一下子點燃了我的創作激情,使我一直飄在天上想寫韓廷富的想法,變成了落到地上的行動。這之前,我苦苦尋找寫作靈感的突破口,現在有了。它來得仿佛不費功夫,中間卻似乎走過萬水千山。

      “我沒見過女人!”就這6個字,似乎它有來頭,卻沒去處,也不合乎事實。可是韋升泉明白,當時在場的人心里也明白。讀信的我以及所有讀信的人,也都知道韓廷富說這話是什么意思。要和他難舍的世界告別的瞬間,愛情的胚胎在他身上鼓脹,難耐地頂出了芽。

      我讀了信中這個細節的那天晚上,久久無法入眠。這是從一個有鋼鐵般意志的普通士兵內心發出的清香的愛,它是愛親人的人性味道。那清香不僅是領了結婚證卻沒有來得及成為妻子的女孩的清純味道,還有夜風卷著母親喚兒歸來聲音的味道,以及離鄉時走在秋收后土地上一步三回頭被露水咬濕了褲角的味道,還有村莊前小河里船上木槳拍打浪花的味道……愛情就是如此簡單而如石擊水,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現,誰都難以抵擋它來勢勇猛的魅力!小韓在講出這句話的那一刻,在他心里也許不求普度眾生,只為世間一人能識。那個人就是英蓮。

      畢竟,愛情在時間的流失中離韓廷富越來越遠了,隨著病魔對他生命的掠奪。可是我們聽著他的呼喚,反而覺得愛情的故事離他的心還是那么近,特別地近!

      韓廷富,是多么心急火燎地奔跑在要娶英蓮為妻的路上!

      也許,正因為韓廷富用他獨有的方式創造了他和王英蓮的愛情故事,這次我重返青藏高原,更加愛上了高原的闊遠和蒼野。生活是可以燦爛的,不管它在什么時候。

      列車繼續飛馳。遠山后退,流水向前。我和韋升泉相面而坐,車在走動,我們不動。聊天中,除了韓廷富,別無話題。多是他說,我聽。當然,是我提出問題讓他說。他有時反問我,這樣我們的話題就很豐富,漸漸走向了深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腦子里怎么就裝了那么多韓廷富的故事。使我驚嘆的是,他不僅講韓廷富的事,還會把許多兵甚至連隊干部的事串起來。這樣,從他嘴里講出的故事就有立體感,才如此鮮亮;還有他始終不變的對高原山水的熱愛,才如此執著。他講的韓廷富和王英蓮的愛情故事,因為故事里的某種元素已經融入他的心扉,所以他講得很美,美得任性。

      我問他,聽說韓廷富講他沒有見過女人這句話后,把一張照片交給了你,我想知道那是一張什么照片,他為什么要交給你?我想知道這張照片的下落?

      我的問話好像刺疼了他。許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緒,他猶豫了一下,告訴我:“照片就在我手里。”

      說著,他從身旁的軍用挎包里拿出筆記本,里面夾著一張照片,展示給我看——照片是以艷陽高照的布達拉宮為背景,全連的班長們正在開會,十多個人坐成月牙形,凝神靜聽連長宣讀文件。

      不能說我不認真,我翻來覆去地看照片,從左到右,從前排到后排,始終沒有認出韓廷富。我見過他的標準半身照,對他的相貌特征有很深的印象,略帶方形的臉盤上那雙滴溜溜轉動的大眼睛,尤其能把瞅他的女孩埋進去。可是在這張照片上都對不上號。

      韋升泉指著后排角上一個戰士說:“這就是韓廷富!”也難怪,他藏得那么深,只露出小半張臉,惟有帽檐上那顆紅五星閃著亮光尤為顯目。韋升泉告訴我,小韓平時都這樣,只求把工作干好,不愿意露面。那天團里的宣傳干事領著電視臺記者來拍片子,記者每拍一個鏡頭都要精心導演一番。干什么工作呀,擺什么姿勢呀,講什么話呀……本來安排有他手捧紅寶書學習的鏡頭,他窩在宿舍里硬是不肯出來。幾次叫他,都推脫說正給未婚妻寫信商量結婚的事。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攪黃了人家的終身大事,只好作罷。

      “這就躲過去了?”小韓這倔勁難免不讓我有幾分擔憂。

      “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那位記者又出新招,拍一張‘全連福’,在熒屏上展現高原汽車連隊的凝聚力。這不,他站在最后一排,遮遮掩掩地,不肯露出整臉。他就這牛脾氣,很少聽見他高喉嚨大嗓門地唱高調,一旦吐句話,地上就能砸個坑。聽他是怎么說來著:‘我們做的都是平平凡凡的事,上什么電視呀!開車嘛,把物資安安全全準時運到西藏,心里就美氣得很!’”

      “美氣”,是陜甘一帶人吊在嘴邊的土話,大實話,就是做“最美”的事,少耍花腔,干不美氣的事。說得真好!高原軍人的憨厚耿直和踏實靈動彰顯。

      我和韋升泉繼續談論著照片。

      小韋說:“我明白韓廷富把這張照片給我的用心,他是讓我把它轉遞給王英蓮。我接過照片后,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好像有誰用榔錘猛擊了一下胸肋。”

      殘缺不也是一種美嗎?可是,這張也許可以稱作“殘缺”的照片,無論如何無法讓人把它和美聯系在一起。好端端一個人,為什么只照半拉臉!兇多吉少的預兆吧?我們都不愿意這么想,卻由不得自己。我還是多此一舉地問了小韋一句:“榔頭猛擊胸肋,你為什么會這樣呢?”

      小韋的解釋也顯得多余,他說:“我實在沒有勇氣把這張照片送給王英蓮!我能給她說清楚嗎?說得清楚或說不清楚,都無法減輕她對廷富的揪心思念!”

      無語。車輪壓在軌道上的咂咂聲,填平了列車外的深溝暗壑。隆隆地滾痛我的胸口。

      痛肝刺心的沉默。我實在承受不起,終于先開口對小韋說:“小韓既然把照片托付給你了,總得給他有個交待,好讓他在另一個世界安心地閉上眼睛!”

      “照片當然要交給英蓮,我考慮的是如何找個適當的時機交給她。”

      又是飛輪填滿溝壑的聲音,飛一樣響著飄向遠方。

      飄雪的白天過去了,天色漸漸暗下來。雪停了,天空仍然靜靜地在蜿蜒的青藏公路上旋轉。我們的汽車不斷奔跑,道路不斷延伸。沒有盡頭。碧空下,山巔間,一只鷹在不緊不慢地盤旋出飄移的堅定,陽光把它的影子一寸一寸地拉長,又一寸一寸地縮短……它活在自己的位置上,活在獨行里。

      到了格爾木汽車團那天上午,因為汽車拋錨耽誤了預定的時辰,我們雙腳從駕駛室腳踏板一落地,就直奔會議室等著開座談會的現場。一連三個收集小韓事跡的座談會,延時到夜里十點鐘才結束。我記錄了大半本筆記,還有小韓床下裝滿了從拉薩、敦煌、西寧,當然也有從格爾木買來的一木箱書籍,沉甸甸地離開格爾木,踏上了去寧夏的征途。

      坐汽車,乘火車,再坐汽車,然后步行……漫長的旅途把季節撕成了碎片。晨在雪原迎日出,傍晚戈壁送晚霞。

      一天一夜坐汽車連軸轉,顛簸得渾身乏困,到了敦煌還是沒有趕上去柳園火車站的末班長途汽車。我們只好心慌意亂地歇了一夜。敦煌千佛洞的夜景雖然誘人,卻對我毫無吸引力。次日,我們坐火車到達蘭州,已是第5天的中午了。沒有出站就買上去寧夏的長途汽車票……

      路有多遠,不去想了。只要快捷的趕路,任何沒有盡頭的路都長不過腳尖。當我們止步在一堵不知是磚塊還是土坯壘起的矮墻前時,正好是朝霞升起的黎明。山區的寂靜在這時顯得格外空曠。

      麻尼溝鄉是公路的終點。就是說剩下的20公里路,只能靠我們用腳步去丈量。山里的天黑得早,空氣中的陽光正在收緊,枝頭的殘陽漸漸淡去。風清露冷正好趕路。快到村里時,我看到莊稼地里蹲著一片農民,在拔麥苗中的雜草。一位頭扎羊肚手巾的婦女站起來,手放在額頭搭涼棚看我們,我便打聽韓廷富的家。巧了,她正是韓母。顯然她已經知道今天部隊要來人,便撂下手頭的活路領我們進村。

      一路上,她欲言又止,很為難的窘態。老人滿臉的陰云繡著深深的皺紋。我知道,那是兒子的病逝讓她在這還不該老的年紀突然老了。在她面前,我算真正體會到什么是未老先衰。我理解老人此刻的心境,她隱忍著失去兒子的疼痛。我便有意躲開敏感的話題,問:“大娘,眼瞅著就過年了,還忙地里的活?”

      我想退,她卻進,砸給我一句話:“你們不打算見英蓮?”

      “當然要見,咱們先去她家!”我沒有絲毫猶豫。在她面前,我無法也不能有半點虛假。她有苦難,更有憂傷,讓我激動。

      大娘繼續帶著我們趕路,再也不說一句話了。我能感覺到,她內心感傷的火觸手可燃。我們默默地走了約摸十來分鐘,進了村,來到英蓮家。

      這是一戶極為簡樸,透著絲絲縷縷疲憊和孤獨的鄉村農家。我們彎著腰、低著頭,跨過虛掩的用木條釘成的低矮的街門,只見斑駁泥土與磚瓦混搭的院墻下,靠放著一輛銹蝕的獨輪推車,瓦罐里臥著一只半睡半醒的貓。兩間土木結構的上房和偏屋占去了院子的一大半,磚縫瓦礫間的酸酸草逍遙自在地隨風擺晃。算不上天井的那塊頂多10多平方米的空地上,長著一顆老棗樹,葉子落盡,曾經一樹的芳香,剛進初冬就掛滿陌生的凄涼。噢,枝條上的節骨像小黑豆似的裸露著,分明是緊抱著棗樹濃重的體溫,等待來年再為主人送一樹棗花。窗臺上放著一個被什么人咬了一口的蘋果,此刻好像在努力地彌合缺口……

      樹下站著英蓮娘,正撩起衣角,擦拭眼淚。還沒等廷富娘介紹,我就自報家門:“大嬸,我是廷富部隊上的,來看看英蓮!”

      “她在屋里哭呢!”英蓮娘轉身進屋,把英蓮領了出來。

      我驚嘆,山溝溝里竟能出脫這么靚麗的女娃。均勻而壯實的身材,微黑的長睫毛下長一雙大眼睛,羞澀之中是流動的寧靜,不含一點雜質。鼻梁兩側,是微紅泛亮的臉蛋,經太陽的照射,猶如鍍上一層天然的美容霜。紅襖配綠褲,繡花紅布鞋。一條長辮像吊蘭一樣垂掛下來,不甘示弱似地越過肩膀伸到胸前,拐了個小彎,恰好蓋住了凸出的地方。西北農村的女娃沒有嫁人以前都梳著這樣的辮子,一旦成了人家的媳婦,后腦勺就會挽起一個發髻。我一看到英蓮這般純美樸實的女娃,其它風景都可以省略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天塌了!

      英蓮站在那里,一副無話可說,或有話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廷富娘對英蓮說:孩子,部隊上來人了,看望你的!

      英蓮一動不動,瞥了我一眼。我感到那眼神似乎含著疑團,又好像有了發泄的欲望。她終于忍不住了,一頭栽到母親的懷里失聲痛哭起來。她分明是終于等來了可以倒出滿腹淚水的機會。我看不見她的眼淚,但我絕對感受得到她的悲痛是我帶來的!不是嗎?實際上我是一個報喪的人!

      足足有三分鐘,她才抬起頭,抹去眼淚,對她娘也是對我說:“部隊來的同志我沒臉見,是我沒有把廷富疼愛好,讓他走了!怪我,克星!”竟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我承受不了這樣的刺痛,不敢接受她的這個下跪。我想扶起她,可我覺得我這半輩子都沒有積攢起能夠扶她起來的力氣。盡管扶她幾乎無須用力。

      當然,最終我還是扶起了她。我不知道該怎么向這位姑娘轉達韓廷富躺在病床時對她的濃濃思念,深沉恩愛。不想那么多了,直接把我最想表達的話告訴她,也告訴廷富的其他親人:“英蓮,你是一個值得廷富深愛,也值得我們大家敬重的好姑娘。病魔奪走了廷富年輕的生命,全連同志都十分難過。那天在醫院,當我們把一等功的獎章戴在他胸前時,他硬撐著從床上坐起來,一再說著父母對他的苦心撫養,你對他的恩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念念不忘家鄉的親人!”

      英蓮反復地責備自己:“是我把廷富克走了,都怨我!怨我!”

      聽了英蓮的怨嘆,我如芒針刺背,羞愧咬心,愧到自責。我明白,這個山鄉的女娃渴求愛情的心像玻璃一樣透明和容易破碎。她愛韓廷富,純潔、忠實、認真和謹慎。毋庸置疑,對她而言,失去廷富是驚天動地。她的心里太疼、太苦,壓抑在肋骨間的私房話無處說,也不能說,才如此責咒自己。她承受的委屈太多、太沉重,所有不便說出的話都深埋在心中。哭吧,哭吧,等到明天,甚至我們轉身走后,她還要下地去勞動。她確是苦女子!

      我這一生都無法想到的事情,就在麻尼寺這個農家屋子里出奇不意地發生了。是的,完全出乎我的預料,卻又在情理之中。

      這時,英蓮突然站到我面前,問:“同志哥,中國還有個叫英蓮的姑娘,你知道吧?”

      英蓮?什么我知道這個英蓮?一時中,我還真想不起來哪里還有個英蓮。

      英蓮逼問:“你知道!識文斷字的人能不知道英蓮?”

      可我真的不知道呀!

      看來,她不想再為難滿臉茫然的我了,便輕聲哼唱起來:“九九那個艷陽天,十八歲的哥哥細聽我小英蓮……”

      噢!我突然明白,是她呀!《柳堡的故事》里的英蓮。這時,我立刻想到了韓廷富抄在筆記本上的《九九艷陽天》。當時只認為那是小韓在借題發揮,抒發自己對愛情的向往而已,竟忽略電影里那個叫英蓮的姑娘。原來如此,意味深長呀!好一個情種韓廷富!

      她的歌聲里,有一種近乎絕望卻又走向重生的凄美,一種凝聚著憂怨可又閃射著清亮的難舍,還有一種引發著的向往卻分明已經遠去而值得記憶的永恒。肯定是過于激動,她唱起歌來難免有些跑調或者忘詞,甚至把詞張冠李戴。唱完后,她已經淚流滿面!給我的感覺,她這一唱把失去的愛情又領回了家。其實,她明白,我也清楚,她愛情的翅膀已經斷了,只是歌詞還在。愛情已經無法挽回地遠離了麻尼東溝村這個小英蓮。她唱的只是《柳堡的故事》里那個小英蓮的愛情。歌聲既然喚不回愛情,那就帶一腔思念吧,痛心撕肝的思念!廷富呀,英蓮成了多愁善感的織女,你為什么做不了牛郎!

      英蓮側過身子,背對著我,望著院中棗樹上那幾顆未落凈的雖然干癟卻依然飽滿的棗出神,很久不語。她的眼里含滿了故事,分明要說,但牙齒緊緊地咬住不讓它出唇。那是一個姑娘對愛情最初的含苞待放的最美的神態。這是一個表面柔腸、內心堅強的姑娘,哪怕望她一眼,再硬心的男人也會丟盔棄甲、潰不成軍。這時,我才理解韓廷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為什么那么急切、深情地惦記著她。他們的愛情已經成熟了,雖然一半青一半紫,紫也甜,放在唇邊就化了!我很坦率地,可以說一句也沒隱瞞地把韓廷富在病床上對她的思念,原原本本地轉告了她,包括廷富抄在筆記本上的那支歌《九九艷陽天》……

      歌聲不老。不會老。

      我拿出了韓廷富的筆記本。恰逢其時。并非事先的安排。生活就是如此精巧。

      英蓮接過筆記本,眼睛睜得大大的,喜出望外的驚愕。她翻閱又翻閱,說:“這個筆記本是我送給廷富的,他喜歡寫日記,需要筆記本。”

      停頓了一下,她接著說:“筆記上面的歌詞也是我寫的!”

      “你寫的?”我似乎沒聽見,或者說沒聽懂,只覺得頭部轟地一下,好像被什么東西觸動了。但是絕不是要爆炸的那種感覺,而是葡萄成熟了,雪蓮花已經開了的那種柔酥酥的很美麗的柔情感覺。我不得不這樣問她。

      “他唱一句,我就跟著唱一句。然后,他再唱一句,由我寫下來一句。”

      我再問:“你們為什么要唱這支歌,又為啥要記錄下來?”

      英蓮答:“因為這支歌里也有個英蓮。我說那個英蓮不是我,廷富說那就是你呀,你看我不就是那個‘這一去三年兩載不回還’的班長嗎?”

      英蓮說著又唱起來了:“九九那個艷陽天……”

      我靜靜地站立一旁,任由她投入地哼唱。我完全能聽得出,她回到了當初和廷富同唱這支歌的氣氛里。猶如一匹脫韁的馬,四蹄飛揚,任她馳騁。我也明白了,所謂初戀,不就是一再回到開端嗎?或者說,一直地為自己重新找到開端。如果剛才她唱這支歌還有點打磕絆的話,那么現在已經十分流暢了。我明白,她不是只唱給自己,因而喚醒的又豈止是千山?她那個親愛的人就在歌里,廷富隨著歌聲來到了她身邊。音樂可以消弭人們之間的距離。我一下子感到英蓮好像成為我們部隊的一名戰友。我也恍惚感覺我步入現實的歷史,步入那滯留在原地的美好歲月。

      我百感交集!

      韋升泉肯定如我所想。我是說他對于英蓮和廷富撕不斷的愛情的認可,我們都有切膚之痛的透心理解,同情。心里有多痛,這種同情就有多深。不用說了。

      這時,韋升泉上前一步,把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取出來拿在手上的那張照片遞到英蓮面前,顫顫巍巍地說:“嫂子,這是廷富臨別之前委托我們轉交給你的一張照片!”

      英蓮含著熱淚正要說時,升泉顯然料到她會說什么,便搶先一步擋住了她,解釋道:“我要叫你嫂子,必須叫你嫂子,因為今生我叫你嫂子的機會不會太多了。你不要拒絕,也不要問什么。你已經和廷富領了結婚證,你就是軍嫂了,我理應叫你嫂子!”

      說著說著,韋升泉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熱淚。他一個立正,恭恭敬敬地給英蓮敬了一個軍禮。

      英蓮飽含淚水,接過照片,又要跪拜時,升泉趕緊扶起了她,早已淚水漣漣,“嫂子,敬愛的嫂子,你一定要保重!保重!”

      英蓮顧不得抹去淚水,翻來覆去地在照片上找著,卻不見廷富。她還在找……

      當韋升泉給她指出廷富的位置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聲大哭起來,邊哭邊說:“廷富,你在哪里呀,為什么不讓我看到你?我要見你,要見你!我夜里做夢都見到你回來了,今天你終于回到家了!我一切都準備好了,就讓你好好地愛我,我也愛你!你沒有走,也不會狠心走的,我知道你還像過去一樣,是在和我藏貓貓玩呢!你快出來,不要逗我了!讓我好好看看你,哪怕看你一眼,就看一眼……”

      就這樣,像一位老人一樣,英蓮絮絮叨叨,不時地拍打著照片,時而聲音急促,時而語氣緩慢。沒人勸她,打擾她,任她述說,痛哭。說吧,哭吧……

      “廷富呀,你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不回來看我一眼就走了……”揪心地問,撕不斷的刻骨銘心的悔恨的愛!

      韓廷富,你在哪里?你聽見英蓮的呼喚了嗎?

      此刻,我渾身涌動著欲罷不能的創作欲望,決不能讓它在歲月的流失中積滿塵埃。

      那晚,我在麻尼東溝鄉昏暗的油燈下,展開了稿紙……

      直至半夜,天上下起毛毛雨,接著又是雨夾雪。住筆,我踽踽獨行在泥濘的鄉野中,鞋底沾滿了濕濕的牛糞渣,腳步反而變輕快了。我喜歡這樣的夜晚,有雨,有雪,還有風,都滲進泥土中了。雪,越下越大,覆蓋了所有真相,一切好像重生。遠處有一座寺廟,茫茫雪夜閃爍著一排燈火,似乎還傳來誦經聲。這時,我多想把自己變作一炷香,虔誠地供奉在佛像前,很想對著那燈光說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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