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散文 時間 : 2019-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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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山的夜很深,偶爾的犬吠聲從遠方緩緩而至,如漣漪散在村子的腹地。我兩眼惺忪,父母也早已沉默無語,但我還是不想起身去睡覺。我貪戀火塘散發出來的溫暖,更眷戀這種一家人圍坐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人暖得有點發困,而火在火塘里還精神著呢。火光的映照里,親人們的臉龐上冒出細密的汗珠兒。火光的照耀里,很多潛伏隱藏的往事,隨扯白話鋪就的道路逶迤而來。
一
小小孩不知冷,哪怕冰天雪地霜打蔫了地里頭的白菜,依舊在外瘋玩得滿頭沁汗,天沒黑透都不回家。
當火塘把炊煙送上半空,把晚餐的香味隨風漫步,我才一身灰不溜秋地溜回家,在灶屋門口被香噴噴的菜香嗆了一嘴,小黃趴在火塘旁邊的柴窩里,癡癡地盯著鐵鍋里翻炒的白辣椒炒肉。辣椒炒肉是我的最愛,我歡喜得一跳三尺高,母親端著辣椒炒肉去堂屋,我伸手從碗里拎了一塊肉,丟進嘴里,嚼得有滋有味。
轉過背來,我坐在火塘前的長凳上,用火鉗夾起一塊小木柴,架在灶膛中央。“做人要實心,燒火要空心”,這句話是母親經常念在我耳邊的“經”。把燃燒的木柴架好,不一股腦地疊在一起,是讓風進來,木柴燃燒得更透,火力更足。柴火的舌頭使勁地舔在鍋底,鍋里的白菜被火燙得嗤嗤作響。白菜熟了,端上桌去,一葷一素,已然是農家里上好的佳肴。
就著昏黃的燈光,我吃得肚兒圓滾滾。半夜里,在浩瀚的夢境里,總是從高處往下掉,掉啊掉啊,心都涌到了嗓子眼,總算落了地,安然無恙。這時,身軀猛地一震,徹底醒來。
我不覺驚恐,相反愉悅。因為,祖母常說夢見墜落,是抽條長個子呢。
二
父母非常節儉,平素里舍不得花錢去買新鮮肉,一些干貨也久久地留著待客,在火塘上面的橫木桿上接受煙火的“供奉”。已經一個整月沒吃肉了,我每天吃飯打不起精神來,只想能有點油水來潤潤。又是青菜,我惱怒地踢了一腳,小黃很無辜地往柴窩里邊縮了縮,離我遠遠的。
這時,火塘里傳來撲哧撲哧的火笑,笑得大的時候,火焰漫過鐵鍋的提手。我的心即刻陰轉晴,竊喜不已。火笑非常靈驗,屢試不爽,好像一個守諾的信使,跋山涉水也要把音信送達。在梅山,火以笑的方式預示家里即將來客。
明天會是誰來我家做客呢?外婆、舅舅住得近,平時家門口也時常穿梭,天天見,反而為客的禮數就免了,遇到什么吃點什么,彼此也不會計較。來客肯定是遠一點的,我的兩個姨媽都嫁在鄰村,五里路遠,往來均為客。我篤信明天是姨家來人,心底里欣喜地開始期待。
面對眼前的青菜,我也不計較,巴頭巴腦地吃得歡快,讓母親大感意外。第二天早上的露水曬干了,中午的太陽火辣辣了,下午的涼風開始從不知名的角落里出來了,可我家的客人還是沒來?我的希望已經膨脹成最大的氣球,在時間的流逝里,一點點地落向失望的荊棘叢。難道火笑也不準了?客人為何遲遲不來?夕陽銜在山埡口,把最后的余暉撒在大地上。
我無精打采地把目光從村口收回來,低著頭準備進灶屋,接受今夜的青菜飯。腳才邁過門檻,一聲叫喚入耳,我不用思索就知道是小姨來了。
小姨看到我,滿臉的笑,手里抓著幾顆從褲袋里掏出來的花生糖。
三
抱團取暖,在火塘邊上淋漓盡致。從我記事起,每年寒冷的夜晚,祖母和我一家老小,有時候滿叔和嬸娘也會圍坐,長長的粗糙的長木凳上正中間坐的一定是祖母。祖母正對火塘,負責燒火。祖母嫻熟,有時候一根小柴禾不用看,信手丟進灶膛里,不偏不倚,眼法好生了得。我總是坐在木凳最末端靠墻壁的尾巴上,這是最暖和的地方,小黃也會挑地方,神情安然,身軀時而慵懶地伸張。
火塘邊的夜話比天上的星星還多,每夜說來說去都不重樣,帶著早晨露水滋潤的新鮮味兒。從古至今,從南到北,從天上到地下,從生到死,從神話到現實,從過去到現在,一張口就是民間的歷史,一議論就是大地的爭鳴。我聽到很多的英雄事跡,諸如楊家將、薛仁貴征東、呼家將、岳家軍等,我也聽到了諸多的家長里短人事恩怨,我還聽到了諸多鄉村質樸無華的做人準則和教誨。
每一次的夜談,都是那么的生動有趣,我生怕錯過每一處的精彩,即便是夜已深,我也努力睜開倦眼,尖起自己的小耳朵。我喜歡火塘邊夜話的那種舒緩和自在,喜歡火塘前一家人能從農事里暫時解脫出來談談自己的或他人的人生和境遇。偶爾,大人們也會商討一些重大事項,比如有一年父親和二叔持久討論合伙買一輛拖拉機運貨還是開碾米房,最后拍板買碾米機,辦起了全村唯一的碾米房。
好些年里,我家都是隔天就是熱熱鬧鬧的,村里人都會挑著谷子來碾米。我家因此收入增多,在上世紀80年代里早早成為所謂的萬元戶。
四
燒火難免遇到濕柴,特別是多幾根,濃煙四冒,眼淚都“煙”出來了,心里煩躁,一頓亂搞,結果煙更濃,火更小。
這個時候,祖母看到我,就仔細地把柴禾撥拉開來,留出空隙,還神秘兮兮地教我念一個秘訣:煙子煙,莫煙我,我給你架天梯,送你上天去。我跟著祖母念了一遍,居然覺得煙不沖我而來了。我驚詫不已,不得其解。
特別有趣的是過年的三十夜晚,所謂三十夜晚的火,十五元宵的燈,火一定要燒得紅旺旺的,象征著紅火熱鬧。祖母在三十夜晚還要做一件格外的事情:炒蟲子。在家里架起火鍋,將來年需要種植的作物種子,一樣選一點,放到鍋子里一起炒,祖母掌鍋,祖母邊翻炒,邊問:“架鍋做什么?”我趕緊搶答:“炒蟲子。”“什么蟲?”“包谷蟲。”祖母再問,我再回答鉆心蟲、蛾子等,直到把所有的蟲害一一問答完結,這在祖母的念想里,一炒一炒就把蟲子都炒死光了,來年農作物就會碩果累累,農家就能喜迎豐收。
而今,連我那上山就能撿到柴禾的村子里,竟然還有人燒起了液化氣,山上草木盛,以前的山路都已經銷聲匿跡再也難尋。火塘邊夜談的盛況不再,老老少少出走村莊,天南地北雙飛客。以前,老人們說很遠很遠的地方就會說到云南四川去了,如今連國外的都不在少數了,我小學同學李六妹五年級沒讀完,如今在老撾開便利店,生意還挺不錯。
數年前,每次坐火塘正對面的祖母長眠于故土之上,父親隨我遷居長沙,母親留在邵陽。我家的火塘孤獨寂寞冷,一晃已經多年了。
作者簡介:
袁道一,原名袁凌,寶慶蠻子,現居長沙,作品刊于《青年文學》《少年文藝》《散文》《散文選刊》(選刊版)《散文百家》《湖南文學》《黃河文學》《小溪流》《散文海外版》《文藝報》等,著有散文集《被雨水淋濕的屋檐》(西苑出版社.201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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