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節我們感傷的可以。

　　我和我的朋友屬于不甘麻醉的一群，多少傳留的文化氣息，使我們過早思考人生，倒不是刻意尋求闖入理性迷宮的道路；而后來證明其實是一種成熟的開始。

　　前人所給予我們的為我們生吞活剝吸收了的抽象經驗，至少給了我們組合思想的構件，但往往被現實撞擊得粉碎。我們看著它被殘忍地肢解，鮮血淋漓，內心莫名地痛楚，深刻感受到內在一點一滴日益匯聚的堅強。

　　已經很少會有人留戀那樣的落日，那樣荒寂的原野了，沿著紅濁河水的兩岸，蘆葦草蔓延生長，更多的卻是開花紅柳疏點綴著的沙丘。黃昏來臨時，獨自坐在干皮龜裂、旁根裸露然而綠意盎然的旱柳下，看著蜥蜴從從容容打眼前散步，覺得生命沉重與平靜都同樣自然。

　　不必回顧歷史，無論造物主曾經賦予過怎樣的繁華與喧囂，抑或盤古開天便是這樣的干燥單調，也無法使這塊土地感慨滄桑。

　　而人的歷史卻要付出代價——當我們撫摸圓明園那一片古老的殘垣斷壁，感慨悲壯的同時，心情不也正是天際無可換回的殷紅霞彩與夕陽?而且，歷史似乎也有激情，它并非一味誠實。當無數雙手狂熱吶喊時，車輪是在被推動，但能否為之驕傲，欣喜?又有誰能抹殺汗青下淡淡的血痕?我們可以嘲笑幼稚，盲目的情緒，或者民族根本性的軟弱；但我們的坎坷羈絆，是是非非不也將是后人的單調論斷，而無從辯白?

　　當一切相似如重演，是無法調劑平衡內心淀積的。沉默也許是對的，歷史有它自己的痛苦，它只是演繹自身的規律，而無權評價是非，人們所認同的結論常常值得懷疑而不夠長遠。

　　一

　　我們的童年是在中國歷史最不平靜時期中平靜地度過的。無論當時人們怎樣喊著狂熱口號，揮著紅色激情；或者普通，不普通的人們因著祖國的命運顛沛沉浮；對我們卻一無知覺。混沌初開的我們照樣在沙包里捕捉野兔，做著瓜棚架下的頑皮，甚至是不知羞的游戲；沙塵漫天撲擊厚實土坯的小屋，紅紅的火光在辟剝的干柴聲里，照樣忽明忽暗地滌淡了夜的沉暗，升華出一片溫情。

　　歷史遺留下來的創痛又重新在后來上海知青回鄉浪潮中發生，禮堂里我們幾個僅僅因為偶然碰到的不懂事的孩子被大人拉著舉起拳頭向著那片從血液里便對我們陌生的南方都市；這應是人性真實的顯露，在我們當時卻是一場毫無面目的鬧劇。他們選擇了生活，也選擇了現實化和商品化的苦難和艱辛。

　　而后，是風塵仆仆的遠離。那條被稱為“母親河”的沙漠里著名的內陸河，在逐漸遠去的渡輪后緩緩地流淌，殘陽淹沒了蘆草叢中倒扣著的破舊的駁船。時常有消息傳來，那個城市有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繁華，也有一滴水的無助和平淡；而這一切，都無一例外地遠了。

　　二

　　探尋以往的那種不經意的度過，仿佛走一條長廊：蒙昧光線里所有表象的輝煌在隱沒，本質的東西凸現出來，思維漸沉足音的回響調諧著幽暗氛圍。在這里，情感是模糊的，觀念是沒有生命的符號。你所能用心理解的只是體味，甚至瑣碎的。

　　我們那個被群山所圍繞的狹窄山區，白雪皚皚下其實涵蓋了最神秘、最原始、最自然的，然而又最為真實的色彩。人性中具有的一切悲劇與喜劇的因素一樣小小地上演，悄悄地熄滅。我不知道該抱著怎樣的態度。在描述它時，覺得類似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百年孤獨》。

　　炮響過后常常從黑色的甬道里抬出人來，或送往醫院或抬往墓地，而前者距離后者一里之遙。墳包在山脈的一塊高地起伏。枯柳旁紅色的泥土，曲曲折折的山道，你是不難看見零落的紙錢，散亂的鬢發，毫無抗拒的哀哀啜泣。然而除了規范化的冰冷石塊，颯颯作響的茅草，只有偶角停棲的鴉雀，還有迫人的無法選擇的現實，很多年輕的夢就在這異鄉土地下湮沒。在我重回山里時，看著川婦人背著的同時，又牽著同樣襤褸，同樣神情呆滯的孩兒時，抑制不住內心深處陣陣涌動的悲哀。他們都才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將一生都托付給了生活的旋渦，沒有了根，沒有了夢，很可能在未來的時光里，重演寡居的悲劇，眼睜睜看著零碎的攢聚起來的溫暖與幸福泡沫一般脆弱迸散。他們不愿意識到中國人口泛濫的事實，或者根本就無力抗拒社會及自身早就存在的劣根因素。認可，咬著牙，她們在被命運撥弄時選擇了無奈，選擇了黝黑的灶臺和襁褓上的汗氣――然而卻是那樣的堅強和義無反顧。

　　這讓我常常想起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經歷了喪夫失子的雙重打擊，靠著僅有的補助和煤扒子帶著小閨女緊巴巴地過日子。背著男人都望而生畏的一背簍的炭，那衣服簡直不像衣服——附在那近乎骨架的血肉之軀上，獨自行走在崎嶇的山路；身后，是世俗的冷漠和巍然屹立的山巒。

　　三

　　后來，后來卻是異常茫然的開始，紛擾的鬧市中我只是孤獨的一個。商品波及人性，那一點脆弱積久的道德，頃刻間崩頹；人們在叫賣自己的良心，滋生出種種投機，在差價中尋找價值和隙縫。當然，現實之所以成為現實，證明了它的存在是有理由的，不能因為與傳統的相悖，就能夠否認存在的客觀性，趨勢是明顯的，盡管我們因此感到很難把握自己。(存在主義哲學選擇了一種深刻的悲觀，兩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西西弗神話中石塊的接連墜落，人們看到努力的無用功；而對中國來說災難最為沉重的十年，不也同樣的無助，荒誕和無可選擇。)

　　如果我們能意識到由來已久，因而為人們習以為常了的報喜不報憂和官腔的“大多數”論調多么的不切實際；如果我們能從個體存在認識人的根本，從而肯定現實，肯定我們的相應的選擇——結局的好壞，不就是意料中的事?悲觀，并不是簡單的自我否定，而是在這基礎上的誠實堅定。說民族精神承受力脆弱是錯誤的，再弱小的民族也有反抗侵略的素質和應變能力，遺憾的是對這種自卑的習慣。

　　歷史仍然在前進，盡管行走得困憊艱辛。人們常常提起五十年代，傷痕文學反映了一代人的反思：誠然，五十年代的時尚有它淳樸的一面，但是能否因此抹殺卑劣的一面――盲目的熱情；冷靜下來，那只是歷史的余熱，而不是新的開始。

　　四

　　曾經在情感的漩渦中沉浮，苦苦掙扎出，眼睜睜看著甘美從身邊流過，而我一無所獲。我們可以把結末歸結為社會，家庭因素。但是否意識到我們自身一開始就存在著悲劇因素。不要否認，少男少女之間的戀慕有它的純潔性，更多的卻是盲目寂寞。生活中，我們總流行那種憂傷的情感歌曲。這是普遍的現象。籍此，我們僅僅視為一種正常而不是一種軟弱?在父母懷抱中長大的我們，沒有迫人抉擇的歷史感，淚水和啤酒卻大抵是可口可樂。一旦你長大，一旦你意識到這些，又將是社會對你棱角的磨平。我們呼喚人才，卻時時扼殺人才，歷史就這樣輪回重演，成就著鳳毛麟角。那么，新的道路又在哪里?

　　歷史上有為真理而獻身火刑的布魯諾，宗教的虔誠有時盡管多么地不可思議：我看著那些伊斯蘭教老人做他們例行的早禱，粗糙、垢裂的手掌，摩挲著黝黑的臉，熱淚滾滾而下；無論是料峭寒風，抑或炎炎的夏日，黑布長袍總是那樣跪著貼近冥冥上蒼，冥冥中的靈友。還有圖片上看到的為到麥加朝圣而殘損肢體的敬拜。我們也歷來有這樣的脊梁，這樣熱忱的人，兩種熱忱固然意義不同，但我們不能不為之同樣感動得潸然淚下。

　　埋頭于這類思考、學習里我覺得振奮；我們的孤獨奮斗雖然那樣渺茫，但同我們共呼吸共患難的人還很多。生活的大潮中，允許人們隨波逐流，也允許人們在艱難中奮進，成功或失敗，意義卻同樣重要。因為這其中貫穿著新的開始——“你依戀著我，我依戀著你……晨曦中你拔地而起，我就在你的淚光里……”這支深情的歌，不僅是一部分人的心聲，更多的是同共和國共命運的人民的心聲。你可以把人民析成分子、原子、卻無法否認他們的偉大。我們的民族之所以歷經烽火硝煙枷鎖桎梏而沒有衰老，就是憑籍這種根部的新鮮血液的補充。

　　那么，毫無基礎，毫無條件的心理大廈沙般的倒塌，除了掩埋的傷痛，所能做的就是告別。告別，同遺忘不同，歷史的痕跡刻在我們心中，歷史的重負在我們肩上。

　　五

　　紅濁的河水依舊拍打著兩岸，發出汨汨的聲響；河柳的綠日漸喧器拓展，沒有人能夠否認又一個生命旺季的到來。

　　平靜的根種在我心里，但我不會忘記；當作繭自縛得困憊不堪，甚至接近絕望的時候，所以沒有選擇不負責任的結束；是因為這土地上堅實厚重而又苦難得令人心酸的歷史和創造了它的人們的撐持。撇開世俗，我們能夠看到那種母性力量的偉大，堅韌。生活在這樣的歷史和人群中間，慚愧的不是貧窮，而是無益的抱怨和漠然。愿望即使與結局驚人的相悖，這不是過錯，也不能證明什么；我們的艱辛勞作以及籍此得到的感受也許不深刻，甚至留不下一圈歷史的痕跡；我們總還有希望，總還年輕。

　　黃土連著黃土，人們永遠不會忘記一脈血緣秉承的歷史的輝光。

 

　　作者簡介：

　　董赴 ，70后，亥豬。生于塔河之畔，長于天山托木爾峰腳下。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常年先后在電視臺、電臺、廣告公司及阿克蘇日報等傳媒工作。業余寫作，散文、詩歌散見于《湖北文學》、南天山詩風等雜志、報刊及網絡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