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鐵上

 

有那么一瞬

我覺得自己是假的、桌上的保溫杯是假的

車廂是假的、連窗外飛馳的平原也是假的

不確定來過這個世界，懷疑

是透明的

 

下雨轉動傘把兒，是緩緩撒開的裙擺

把一生的歡歌和離愁都聚攏

收傘的時候

看見大地把光陰和云海快速的倒退

紅日在急劇下墜

 

還想找到愛著的證據，再提一行金色小字

廣播里一聲——長沙站到了

像一只冬眠的獸

被飄灑的桃花和四月的風輕輕、輕輕

喚醒

 

 

月牙泉

 

漠漠黃沙，一腳一個坑

牽頭駱駝，迎著烈日、迎著風沙

 

去看月牙泉，月牙泉也在孤獨地等

拒絕流沙淹沒，水面閃爍躍動的銀

 

去看月牙泉，鳴沙山會嗚嗚地叫

聽到了梵唱，看見前世是一個被逐出寺的喇嘛

 

其實哪兒都沒去，只是站在陽臺看月亮

月光也會照在遠方，那里

 

一灣清泓，沙海上升起的月亮

沙海起伏，輕輕吹開一片一片的波蕩

 

 

忽驚歲晚

 

今夜的愁緒，是半杯將飲未飲的葡萄酒

可以透過千里波光，看見星辰、看見你

 

你站在月亮底下，把一樹梅影披在身上

一只雪白的鳥兒驚得撲騰飛西

 

我要穿一襲紅袍去迎你、裙裾鼓鼓生風起

無論是先秦、塞外，還是那君主的殿堂里

 

把白紙和青梅寄予你，寫明歸期

不許賒賬，不許賴皮

 

生的時候，兩地月光兩地相思嘆別離

去的時候，兩捧黃土兩抹晚霞在一起

 

 

 

人間桃花

 

當我想去看你的時候

你忙著寫報告、開會、世界各地飛

身邊只放得下兩部手機和一個拖捍箱

 

當你記起我的時候

已經是秋雨綿綿

這樣的日子只適合一個人寫字和遠眺

 

山崖和山崖很高，總是隔著一條河

三月的桃花就這樣兀自地開著

任由香味虛擲在一個個山頭

 

 

 

正月初一登水府閣

 

初見你，我已在心底焚香悔過

只恨生得太晚

檐角光線開始西斜

祈福紅飄帶開始西斜

醉了酒的人也跟著西斜

 

如登臨了九重的天

有神獸從水底潛出、露頭、翻滾

鱗片閃閃

與江水相約，大膽私奔至

天地無盡頭

 

站了好久

想這樣一直站下去

等日光完全收斂，將交由廊上的燈籠將天空

一盞、一盞點紅

幾樹桃枝在暗處瑟瑟發抖，始終無人來問

 

 

醒來

 

貨輪作業，長江便開始蘇醒。

流過唐古拉山脈的水，流過我身側，再孜孜流進東海

 

水很緩慢，緩慢的事物總有不動聲色的力量

就在最近，眼角又新添了一道神秘性感的細紋

 

大地的脈搏汩汩涌動，從斗轉星移和王朝走來，依然強健

江邊有一人長嘯，掀起的一片水波頃刻消逝了

 

              

 

一九四四年的那代人

 

1.

上火車時她坐我旁邊，今年75歲了

陪武漢的女兒去北京動手術，一個人返回

外甥女在美國谷歌、外甥女婿在蘋果

兒子全家定居在香港，準備富人區買第二套房

 

和兒子通了一個電話后，她哭了

說活了一把年紀，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

小時候母親打她，她就喊不是親生的

未料到，一語成讖

 

抱養她的婆婆早死了，臨死都不肯透露

說磕過頭，有行規

只說在長沙東塘那里

以前有個修自行車的攤

 

孤獨和對愛的敏感

讓她像一座隨時爆發的火山

我忍住不加她微信

怕有一天，跳動的圖像突然就不跳了

 

2.

在火宮殿二樓吃飯，一個人一張桌子

他端著餐盤問能不能同坐，我說好

 

他在報紙發表文章，寫常德城頭山是中國最早的城市

還告訴我，他是四四年生

 

寫好了個人傳記，幾百萬字用A4紙打印出來

擱在案頭留給下一代

 

他微胖眼袋深重，我想起——

曹雪芹也是在白紙上走著，留下一串腳印不見的

 

 

 

畫中人

 

無聊的時候，看畫

心煩的時候，看畫

沒有錢和時間去遠方的時候，也看看畫

 

山就在那里，往云海里湊

水就在那里，從崖壁上飛

人間最美都生長在那里，相互打趣成一個謎

 

我一個人，上上下下樂此不疲

有時候是坐在松樹下看云

有時候是光腳，站在高崖上跳一支舞

 

 

美人引

 

長沙，三月二十二日凌晨三點

雷鳴像颶風來臨時海的狂嘯

從天的一邊迅猛滾動到另一邊

炸響在天花板上

 

夜燈忽地滅了

閃電穿透白紗窗把木地板照成白晝

雨聲突突，步履姍姍登臺的你

就這樣開場

 

沒有了牡丹亭，還有人扯嗓咿呀在唱

唱麗娘，唱當時彩云照

唱蟻蟲，唱九百生生滅滅

唱天亮了，唱不出聲了

 

雪柳買來時就在飛揚，一桌零星繁花

不想打掃，接受殘缺和凋謝

就是接受生命的真相

我蘸墨跟你當初一樣，也寫了幾個前朝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