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張雄文 時間 : 2020-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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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齒于人,功不可謂不大:美五官、輔發音、助咀嚼。但一般人除平素小恩小惠擠點牙膏,例行公事應付外,鮮見對自己牙齒有何殊遇與恩寵。牙齒似乎也因此忿然不滿,屢屢怠工、搗亂甚而脫崗,生出諸般事端,弄得不少人對其恨得“咬牙切齒”,或者恨得“牙癢癢”。以齒牙恨齒牙,似乎陷入了“連自己都討厭自己”的心理隱疾。不過,這些事端,有時責任不在人,而是牙齒,愛之切而恨之深,“怒其不爭”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作家豐子愷在其著名檄文《口中剿匪記》中,怒斥自己的牙齒為“匪”,聲討說:“口中剿匪,就是把牙齒拔光。為什么要這樣說法呢?因為我口中所剩十七顆牙齒,不但毫無用處,而且常常作祟,使我受苦不淺,現在索性把它們拔光,猶如把盤踞要害的群匪剿盡,肅清,從此可以天下太平,安居樂業。”他后來果然決絕走進診所,任命牙醫易昭雪為“口中剿匪總司令”,將牙齒“連根拔起,滿門抄斬”,又再托易醫生另行物色一批“個個方正,個個干練”的牙齒,這才欣慰地說,“我口中的國土,從此可以天下太平了”。
青年時讀到此篇,我欽服的是豐子愷拔牙的勇氣,十七顆相伴多年的牙齒一個不剩,毫無留戀;進入中年,自己的牙齒突遭變故,才覺出他筆下著墨不多的“口中剿匪總司令”易牙醫的高明,非但“不傷一兵一卒,全無苦痛,順利成功”,另外裝上的牙齒也“個個為國效勞,為民服務”,令豐子愷盡享口中“太平”之福,還為文學史留下一篇膾炙人口的佳構。
我對自己的牙齒談不上百般呵護,但也算是不敢疏忽的“富養”,最終與豐子愷一樣“反目成仇”,對其恨聲連連,是緣于長了智齒。智齒名號雖佳,卻無一點令人驚喜的智慧。某個早晨醒來,兩排齒間忽然有了異樣,且夾雜著愈來愈嚴重的疼痛,攬鏡一照,牙齦紅腫,疼痛處的牙縫里,斜刺里鉆出一顆小牙,銀白而尖利,仿佛野獸令人驚怖的獠牙,或半路挺出短刃、索要錢財的“匪”。其余牙齒非但作壁上觀,甚而往兩旁擠靠,給智齒慷慨騰挪地盤。我疼得張嘴大放哀聲時,牙齒們個個露出蒼白的面目,迎風嬉笑。
我也只得求諸醫院,聘請“剿匪司令”了。進到一所門楣大書“三甲”二字的中心醫院,先是排隊掛號、候診。幾處地方,都是男女老少挨擠,隊伍早已排出了曲彎的S型,猶如深受巨創而痛苦掙扎,不斷折曲的蟒蛇。智齒似乎聽出了不一樣的聲響,也翻來覆去折騰身子,大概想出來瞧瞧熱鬧。我起初還強閉住嘴,端出紳士風度,卻終究抵不住它的尖銳與執著,忽而彎腰躬背,忽而皺眉歪臉,張開嘴巴大口吸溜起來,像青筋鼓凸的老鐵匠拉起了風箱。呻吟時,我分明瞥見不遠處那位面容清麗,有似一瓣粉色桃花的護士抿嘴而笑,好看的一口白牙瑩瑩灼亮。我知道她的白牙一定窺見了猥瑣的智齒,有著出身名門的高傲自得,于是更加痛恨自己口中的“匪”了。
前頭人影漸次被診室的大門吞噬。終于到我時,我托著腮幫,陡然有了此番務必拜聘良將,“滅此朝食”的壯氣。門開了,辦公桌前,一著白大褂的中年男子傲然端坐。我哈著腰,在扭曲的臉上強擠笑意,套著近乎,又吸溜著訴說原委,表達仰慕懇請之意。男子面有深山古寺的幽冷,取出小電筒往我齒間一照,說先驗血,爾后麻利提筆,刷刷開出了繳費單。我接過單子,心下嘀咕,多顆牙齒何須驗血?但終究在人屋檐下,不敢則聲,到樓下又重復了幾遍排隊的苦楚,獻出若干鈔票,挨了一針,等候半晌,才算拿了結果單,回到診室。不想,男子只淡淡一掃,又刷刷幾筆開單,說住院吧,去辦手續。我終于忍耐不住:看個牙還要住幾天院?男子似乎遇見按下的葫蘆又浮出水面,笑了:住一年的都有。我轉身出門,默然撕了單子:這恐怕是與口中智齒相類的“匪”,請他當“司令”,便是“開門揖盜”了。
錯拜了“司令”,“清剿”行動無果,我面容懊惱而凄愴,踉蹌踟躕在街道上。“口中匪”似乎更得意,又悄然拱出了一小截,疼痛也愈發劇烈起來,令我時時齜牙咧嘴,“頭涔涔而淚潸潸”了。熙熙人流多側目而視,表情漠然;行道樹則挺著腰桿,裝出一本正經模樣,實則我聽見了風中傳來的暗笑聲。
踅到晚報大道,疼得又歪嘴乜眼時,驀地瞥見路邊“喧美齒科”幾個字眼。門臉窄狹,門楣素樸,毫無張揚之氣,一旁便是煙火味十足的“親子托班”。常聽“猛將起于卒伍”,韓信、岳飛、徐達、粟裕莫不如此,莫非“口中剿匪”的真正將才也藏于此等尋常閭巷間?
抱著試試的心情靠過去,一樓門臉原來還是多家共用的公共空間,需借電梯上到三樓,我又猶豫起來。堂堂“三甲”尚所托非人,如此陋巷恐怕也會白跑了。此時,齒間又鬧騰開了,只覺所有牙齒都在揭竿而起,希圖棄我而去。心下一橫,我摁下了電梯的上樓鍵。
出了電梯門,稍稍一拐,眼前豁然亮堂。一個幽深的長形大廳里,井然擺滿七八張茶幾,四周圍著淺色靠背沙發。老老少少怡然而坐,或翻書頁,或品咖啡。幾個穿白大褂的女子輕盈穿梭其間,或答詢問,或添茶水,臉上浮蕩淺淺笑意,像堆砌了許多晨間陽光。令我驚異的是,她們每人的牙齒都一律整齊而潔白,仿佛一個模子雕出的玉石,嘴一張,臉蛋便生動起來。右邊墻上,貼著幾行立體黑字:“想和你一起/品味每一次酸甜苦辣/想陪你一生/遇見每一次笑容開放。”左邊墻角則是一排到頂的書架,擺滿了各種書籍:《李世民》《劉墉》《張之洞》《曾國藩》《紀曉嵐》《胡適》《臧克家》,甚或有馮至的《十四行集》、聞一多的《紅燭》、戴望舒的《雨巷》……
我疑心誤入了咖啡館,不過,咖啡館還多了些市儈,沒有眼前的溫馨與書卷氣。似乎有了書香淡淡浸淫,我齒間的疼痛也驟然消隱了許多。疑惑間信步而走,又發現兩三道走廊連著大廳,墻上貼有穿白大褂者與患者的許多微笑合影,集成偌大的“心”字。走廊通往一排排獨立的房間,透過門上玻璃,可見屋里赫然聳著曲臂的儀器,儀器下的躺椅有人安謐而臥,全副武裝的白衣人正舉著器械忙碌。每間屋的墻上都有液晶電視,打開的頻道也大相迥異:滿場奔跑踢球者、持槍激烈對抗者、花前月下私語者、樓堂館所接頭者……見到熊二姿勢夸張,順林間小道猛追光頭強的鏡頭,我啞然而笑,躺臥者一定是孩童了。探頭細瞧,一著白大褂的女子果然在柔聲哄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女孩的心思早在屏幕上,全然不管一旁的器械已高高舉起……
我不再猶疑,回到大廳,接過一杯與盈盈笑意相伴而來的咖啡,正式決定就在此間聘請“剿匪司令”。“司令”叫汪偉,選擇他,是因我在墻上讀到他署名的一句話:“專注齒科精藝,視口腔醫術為齒間藝術”,能將醫術視為藝術的人,必能當此大任的。汪偉年紀不大,個子敦實,面相憨厚,讓我躺下后,先一一舉著塑料密封的各種器具,說都消過毒,盡可放心。我到底有些緊張,似乎將上刑場。汪偉憨笑著,索性暫停下來,與我聊著家長里短,不覺間聊到了喧美齒科從草根到大型集團的往事:最早是幾個剛醫科畢業的年青人在望城坪塘開的診所,篳路藍縷多年,而今已是與美國密歇根大學深度合作,有著17家門店200名員工的連鎖醫院;喧美人均齡不到30歲,有著年輕人的霸圖——打造舒適齒科的概念,讓患者如沐春風,最終齒笑顏開。
無論是汪偉本人還是喧美,果然都是起于卒伍、久經戰陣的良將,我筑壇拜將的對象并非趙括而是韓信,心下便徹底放松了。微微麻醉間,“口中匪”被汪偉輕松拿下,棄于墻角的垃圾桶。其余牙齒似乎受到震懾,個個肅然歸位,不敢再作祟,口中的“國土”瞬間太平了。
步出診所,晚霞漫過行道樹,緩緩涂抹過來,似乎要撫慰我齒間蒙難后的新生。我愜意地掃視霞光里的樓宇、車流,有著“王者歸來”的感慨,驀地想起了清人徐光發的詩句:風日既喧美,云木交清疏……
作者簡介:
張雄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作協全委、湖南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株洲市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北京文學》《湖南文學》《創作與評論》《山東文學》《綠洲》《安徽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等數十家報刊發表百余萬字,出版有《無冕元帥》、《名將粟裕珍聞錄》等10部書。作品入選多個年度選本,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山西省“五個一工程獎”、北方十三省市文藝圖書一等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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