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皋的屋頂花園。李婷婷 攝

 

　　編者按

　　每一次重大改變，都會對固有生活產生沖擊，思緒和心的秩序也面臨調整。

　　疫情成了一道分水嶺。很多人的生活節奏被打亂，舊有與新生交雜叢生，曾經固化的心靈土壤被翻新。

　　疫情時代，我們如何培植內心的豐茂?

　　湖南日報湘江周刊和“新湘江”公眾號推出“茶敘”欄目，與一位位在最普通的日常中努力打通心脈的人見面、聊天，形成圖文。

　　希望這些話語能成為一根引線，串起你心里暫且散亂的珠子。在新翻的土壤里除草、布籽、重新萌發，就從這個春天開始。

　　湖南日報記者 李婷婷

　　【名片】

　　蔡皋，女， 湖南長沙人，著名藝術家、藝術編輯家。創作有《海的女兒》《桃花源的故事》等四十多部繪本和大量繪畫作品。作品《荒原狐精》于1993年獲第14屆布拉迪斯拉發國際兒童圖書展(BIB)“金蘋果”獎，是我國獲得該獎項的第一人。

　　【引言】

　　一年最好的時節又一次降落到了蔡皋奶奶的屋頂花園。

　　月季不是一朵朵，而是一片片；酢漿草肥嘟嘟，拱出星星點點的紫色花朵；香水百合已比人高，在墻角結起花苞；文竹攀藤而上，在頭頂長出一大片云；風車茉莉知道怎樣把風攪甜，趁著每一口呼吸入腹、入神魂。

　　“讓你的心也這樣，一片一片陌上花開吧。”

　　“沒事就上來陪一下子花。我來了，她們就醒了。”

　　“生命本身有飽滿的元氣，卑微的草木自有它的高貴氣質。”

　　“一個基本粒子有一萬個謎，你說你身上有多少個謎?”

　　說話間，不知名的小鳥分別前來偷聽，唧唧啾啾。它們身上有多少個謎呢?還有絕不同樣的每一支花朵，絕不同味的每一泡茶湯，以及這些被偷聽去的細細碎碎的言語，它們身上有多少個謎?

　　【接引】

　　讓一年四季的“生發意”貫穿下去

　　你們撞上了這片屋頂花園一年里最好的時候。其實不僅是春天，要讓一年四季的“生發意”貫穿下去，才好。悉心栽培，秋天就自會有她的“成熟意”，一切自自然然到來，你看多好。

　　你的陽臺，你的屋頂，別人也看得到。當他人能欣賞到你悉心種植的綠意，你就是待在自己家里做了好事。每個人都可能是一個牽引，一個藥引子，最終能入心、歸心。

　　我們要多做真正關乎心的事情。

　　一蔸雨水一蔸禾嘛。你種下了好的因，就會結出與之相應的果。你從哪里來?你的東西從哪里來?它們為何呈現出今天的狀態?我們要不斷回溯、清理源頭，追問精神的來路。很多朋友說我有福，我想告訴他我的福是怎么來的，我得到的一蔸蔸禾苗是怎么來的，我是怎么接生命里那一蔸蔸雨水的。

　　或許我的方式能給你啟發，但我接了什么，你不知道，你不能接我的東西呀!你要去追問你自己的源頭，接你自己的雨水，呵護你自己的禾苗，讓你的心一片一片陌上花開。這樣你才能彌漫開來，浸潤出去，這就是春天的感覺，春天的“生發意”。

　　人的力氣是有限的，不夠花。怎么辦?我就打一口井，像坎兒井那樣，在地表下面溝通、打通，地表上就完全不一樣了。

　　【原味】

　　我最喜歡普通事物里透出來的高貴

　　沒什么事，就上來陪一下子花。如果我老不來，它們會睡著了吧。我來了，它們就醒了。“只恐夜深花睡去”啊，你看詩里寫得多好。每天跟花草打交道，就會對它深有體會。

　　人真的只需要那么點東西，兩只手只能抓兩把豆子，抓完了，手攤開來都是空氣。生活越簡單越好，樸素的生活就是上佳的生活。簡單才能心定，我的心要亂了，也就不能伺候這些花了。

　　吃多了重口味之后，現在我們口味都開始追求起原味來了，那生活為什么不追求原味呢?活得真實最需要勇氣。在一顆丸子里吃出芝麻的味道，才是最美味的。

　　何立偉老師似乎看到了這點。他說，不是我能看到卑微的事物，而是我這個人的起點就很卑微。可能跟我的姓有關，是不是姓蔡的人都有著這樣的宿命，喜歡草木人生?

　　但我喜歡我的姓，我喜歡看各種菜，喜歡跟菜在一起。我也喜歡我的名，有了水邊的土地，菜才能長得更好。我父親叫蔡滋腴。菜有水才能活，才能肥。你看有了水茶葉都活了。我也喜歡我父親的名字，這里面有跟隨了他一輩子的性格和志愿。

　　生命里本身有飽滿的元氣，卑微的草木也有它的高貴氣質。你看這墻角里長出來的三葉草，可不是我種的呀，它被風帶到這里，找到一點點土就開始恣意生長，蓬勃一片，不需要我管，不需要我設計，我最喜歡這樣的生命元氣。我最喜歡普通事物里透出來的高貴。

　　【愿力】

　　想要怎樣的“氣”，就去造這樣的“氣”

　　我自己并沒有什么形象，我是借助桃花源這個形象，站在傳統的立場上，站在傳統里最美的形象的肩頭。你真正深入進去了，理解了，會發現這里面有好大的氣場嘞!

　　我們每個人的精神源頭其實都藏在最普通的日常里，藏在你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言談舉止中。可能他們自己并不知道，但每一個人都活在家族根底的地方。

　　如果每個家庭都能發現屬于他們家族自己的一句話，或許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這句話里一定藏著一個智慧的外婆，或一個智慧的媽媽。你的家庭給了你太多東西，你在潛意識里不自覺地接受、沿襲著它。我們在不斷完成自己的過程中，要把自己不好的東西丟掉。

　　我小時候，第一次發現我不好的地方，是通過我的姨媽。當時她就是那樣看了我一眼，都沒說話，但就那一個眼神，我突然驚覺原來我這么討厭。那一刻，姨媽點了我的穴，一下把我的弱點給點醒了。當你清清楚楚認識到那個缺點，并且用實際行動去調整它，就需要你覺知和自省。

　　我的缺點，我不認為是與生俱來的東西，那我丟掉它就好了，沒有什么舍不得的。但人也有些與生俱來的東西，比如自私、小氣，其實也可以丟掉。你可以問自己：“我想要什么樣的‘氣’?”如果你想要擴大自己，那你就去造這樣的“氣”。不斷地問，不斷地行動，你就會越來越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

　　這也是愿力的能量。就像你要養好身體，那你一定要在心里栽培信念，凡事帶著這樣的愿力，身體自然會跟著你來。這也是我好多年的秘密哦。你想要的東西，你要讓它跟你齊心，要生起這個心，不要滅掉它，不要怨懟它，不要總是跟它對著干。你老護著它，它就會跟你合作。我也有很多毛病，但我現在跟我的病，已經和平共處了。

　　【追問】

　　生命的成長不是為了對付敵人，而是為了成為自己

　　人都有不確定性，處于變化之中。你媽媽了解你嗎?你朋友了解你嗎?你連自己都不能完全了解自己。我是只兔子還是一只狼，我要怎么去確認?有時真的不知道；有時需要在最危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什么。

　　童話里有一只叫達利B的兔子。“我是一只兔子嗎?”“還是一只別的什么?”故事一開始，它就這樣問自己。我最喜歡這樣的開頭，追問式的，開放式的。這位達利B，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直到它遇見一只黃鼠狼。黃鼠狼說：“我要吃掉你!”達利B說：“誰?你要吃掉誰?”黃鼠狼說：“吃你!兔子!”眼看就要成為黃鼠狼的盤中餐，達利B本能地提起大腳把黃鼠狼踹了好遠。它贏了!兔子們圍著它歡呼雀躍，稱它是英雄，它說：“是嗎?我剛還以為我是一只兔子呢!”

　　多有意思的寓言。我就在想，為何身份的第一次確認來自敵人的口中?我們可以是誰?可以成為誰?你看，人要發現自己是多么不容易啊。

　　只要給予足夠的條件，你就可以成為那個“你”。你說這園子里的三葉草長得特別肥，它們為什么有這么大的葉片?因為我用了足夠的肥料。你看頭頂上這文竹，長得一片云一樣，放在小盆里它就是案上一景，種在這園子里它就是一片云。你說它是誰?

　　物理學家講了，一個基本粒子就有一萬個謎，你身上有多少個粒子?你有多少個謎?我們都有無限可能，也有無限潛能，你成為誰，關乎于你得到了怎樣的“因”。只要因緣具足，什么樣的因，就會結什么樣的果。

　　我好喜歡達利B。它看起來寶里寶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我真喜歡它。“我未必只能吃蘿卜?”“我能不能吃馬鈴薯?”它一直在問，那是對生命的追問。

　　但我是誰?我會怎么變化?肯定要遵循我自己的規律。在“無知”的情況下，達利B突破了危險來臨時“兔子”的定義和局限，但也是在它的能量范圍之內。我們在不斷的追問中，也不能全然忘乎所以，脫離那個“中心”，做出太多超出自己能力范圍之內的事。

　　生命的成長不是為了對付敵人，而是為了成為自己。

　　■手記

　　大自然蓬勃的語言，正在心里布籽

　　李婷婷

　　每年春天，都會想來看蔡皋奶奶，和她的花園。

　　并不是采訪，但坐在園子里聽她隨意地說話，總會冒出這樣的想法：這些活潑潑的語言，不記錄下來多可惜呀。

　　蔡皋奶奶有著這樣的“場”。只是坐在身邊，聽她說話，就覺得在接能量。當關注外部世界太多的時候，這樣的聊天，會讓一顆渙散的心慢慢收拾、歸攏。

　　說到心的能量、身份的確認，和那只叫達利B的兔子時，想起前不久讀到的一句話：“名字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因為標簽是一種能束縛事物根本形貌的東西。達利B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當突如其來的危險來臨，它得以暫且突破“兔子”的束縛。

　　疫情時代，我們如何培植內心的豐茂?如何在損毀的舊標簽下重建心靈的秩序?蔡奶奶的話語，若能與之相應，或許也能給你某些激發。

　　接了雨水，就去呵護自己的禾苗吧。

　　其實，不只是她的話語。還有花的話，鳥的話，風的話，一個屋頂小花園的多個聲部，疊成妙音，來到耳邊。大自然蓬勃的語言，正在心里布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