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有一外地女孩子，因為愛上一名沅陵籍男子，便將自己的網(wǎng)絡(luò)昵稱改為“夢縈藍溪”， 細問緣由，始知沅江在沅陵境內(nèi)還有一條著名的支流，叫藍溪。我想像著，在那蒼翠延綿的群山之中，是怎樣一條清澈的溪流，才會像湖水一樣幽藍，被人稱為藍溪呢?屢次因事入沅陵，欲尋那一條在我心上至清至美的溪流，終未能如愿。直到今年暮春，收到張雪云的散文集《藍渡》，隨著她的文字一路追尋，才仿佛見到了那條神秘溪流的蹤跡，然而，“溯游從之，道阻且長”，蒼山云海之中，我又未必能真的讀懂它。

　　雪云就是在藍溪邊出生，守著藍溪的碼頭長大。碼頭很藍，藍溪很藍，她的童年也很藍。那清澈得發(fā)藍的溪水滋養(yǎng)著她的明眸，也滋養(yǎng)著她的靈性。她以藍溪為渡，從沅江到湘江，從二酉山到岳麓山，一路行走，一路叩問，一路求索，一路愛戀，從溪邊之童走到學院之師，從總角之稚走到為人之母，她的人生便在這一路的求問中得以葳蕤，得以圓滿，終登彼岸。

　　雪云為我摯友，明眸愛笑，為人質(zhì)樸、熱情、謙遜、又機敏好玩，無數(shù)次與之同步、同車、或同宿，都暢談至歡，情如姐妹。我久知其才，然閱讀其《藍渡》，仍不免驚嘆，驚嘆于她思想之深遂，筆力之雄健，情感之豐沛，她的文字時而如黛峰之沉郁，時而如溪水之明麗，時而如深林之葳蕤，又時而如藤蘿之百結(jié)，是既有男兒的豪闊，又有女兒的優(yōu)柔，變幻莫測。恰如那隱藏在崇山峻嶺間的藍溪水，清澈、婉轉(zhuǎn)、豐沛、神秘，日日面對它，也有讓你解讀不盡的魔力。

　　雪云寫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她的家鄉(xiāng)，沅水兩岸那一片被稱為古黔中郡的山山水水。寫那一片山山水水所承載的厚重歷史，寫古往今來，那一片山水中人們的熱望與歌哭。《藍渡》全書共分四輯，第一輯：席水而居：泊在月光遍地的水途；第二輯：長歌起處：陽雀子叫了一整天；第三輯：踮起腳尖，未央的流年剛剛好；第四輯：微塵蒼茫：一朵雪飄落在云上。每一個輯子都很美。

　　她寫秦焚書坑儒時，伏勝二酉山千里藏書：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用一雙腳、一只船、幾輛牛車贏過了一場烽火，一位皇帝，一個王朝。也許，他這一輩子，只贏過這一天，但卻勝過千年萬年。他是自己的祖先，也是自己的后人，他設(shè)計了自己的將來，也繼承了自己的過去，一派斯文，一派靜氣，勝過所有的孔武暴戾，這或許就是文化與文明的力量。

　　她寫黔中古郡：這就是那座讓我過魂牽夢縈的古郡嗎?我真的曾經(jīng)來過嗎?陌生的、熟悉的、一切的一切，迷離著，恍惚著。千里之外，千年之后，我依夢循水而來，姍姍來遲，歷經(jīng)一個個王朝的風吹雨打，憔悴瑟縮、篷頭垢面，破舊的絲綢長裙無法衣袂飄飄，緊拽在手心的溫玉無法如鳴佩環(huán)，一柄銹跡斑斑的銅劍，依然殘留了當年無法消散的戰(zhàn)火硝煙。是的，我要再次好好看看，看看我的城池，我的蒹葭、我的篁竹，我的彼岸之花。

　　她說：佇立在楚風四起的古郡渡口，我已丟失了我夢中的帝國與城池。

　　而我恰恰覺得，她早已用她的雄心，她的文字，收復了她的帝國與城池。

　　一個內(nèi)心擁有帝國與城池的女子，何敢再以尋常女子來看待她?從她這本厚厚的文集，我看到了她的壯闊，她的執(zhí)著，她的堅韌，她的靜氣。她能從沅水邊一個鄉(xiāng)鎮(zhèn)教師，到如今毛澤東文學院的講師，憑借的正是她堅韌中日復一日的積累。我早從她的格局，她的才華與堅韌中，預(yù)見到她將來的成就，每與她談及，她總笑著，謙虛地說：“我就是一個山里妹子。”

　　山里妹子，誰敢小看一個山里妹子?一個內(nèi)心懷有帝國與城池的山里妹子?何況，那不是一片普通的山水，那是云譎奇詭之地，是古楚之咽喉，是千年之古城，有秦伏勝藏書之奇穴，有唐太宗敕建之佛寺，有王陽明布講之書院，有沈從文心系之蕓蘆，那是巫蠱之地，是趕尸之地，是出桃花儺的地方，是出辰州符的地方。“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楚國大夫踉蹌吟唱之《天問》《九歌》，至今亦仍在那片土地的千谷萬壑間流傳。誠如雪云所說：在那片多幻而神奇的山水里，山是有生命的，土地是有生命的，村莊也是有生命的。一叢草是有本事的，一陣風是有本事的，一場雨是有本事的，一朵云是有本事的，一蔸黃嫩嫩的南瓜秧子也是本事的。何況，雪云這個秉山水之靈性、乘楚風之余韻而落生的女子呢?有些常人不及的本事，就不足為奇了。

　　也許，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過一個藍溪碼頭一樣的渡口，可以通往我們夢中的帝國與城池，可是走著走著，隨著生活場景的變幻，隨著身邊人物的更迭，心靈逐漸變得灰暗而麻木，昔日清晰的渡口已是一片迷津。那么，翻開《藍渡》吧，或許，我們也能循著一條河流的蹤跡，找回那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