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文藝報 時間 : 202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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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沈念小說集《燈火夜馳》
當許多文學作品沉浸在回憶性的鄉愁中時,深入鄉村田野走訪的沈念,已經把書寫投向鄉村正在發生的時代巨變。小說集《燈火夜馳》收錄了沈念近兩年深入湘南偏遠瑤鄉扶貧創作的5篇小說。他在小說中安靜、客觀地描摹了那些彌漫在鄉村的哀愁、荒涼、朦朧與神秘,在邊緣處以掘進的姿態走進鄉村的精神深處。
沈念首先捕捉到了鄉村的“雨”。書中的5部中短篇小說無一例外地提到了鄉村的“雨”。《天總會亮》的雨是“瓞綿陰雨”,雨后空氣中的黏稠,“風用力拍打也拆不開它的來歷”,這是小說的開篇。鄉村每個人的來歷和家族的興衰榮辱捆綁在一起,當主人公黃定要認識到這一點時,他便開始陷入陰郁和沉默,變得封閉和堅硬。《走山》的故事從扶貧的昌隊長“俯身撿起那塊夜里被雨打濕的木牌子”開始,昌隊長第一次碰上走山因為一場暴雨,村支書和村主任的恩怨始于上一代人遭遇的一場暴雨,又由昌隊長在一場縱貫南北的漫長的雨中消解。《燈火夜馳》的雨是“流潦大雨”。夏橙碰到雨季,長相和收成會受到影響。父親在一場大雨中去世,“我”甚至還聯想到,在母親的眼中,“春云不過也是一只被雨季腐蝕成土的夏橙”。這個家庭的每一場大的變故勢必要發生在雨季。《空山》里的雨水打濕了彭老招門前導水溝上的楠竹木板,木板之間的“隙縫處匍匐著青苔”“腳踩上去有些濕滑,木板搖晃,發出吱呀的響聲”,盼兒歸來的彭老招就在這雨水里孤獨地存在和老去。擺水果攤的老槽殺害彭余燕那年,“雨水多,瓜果晚熟,毀爛又多,生意折了本,債主三天兩頭上門催要”,才動了歪心思,起了歹心。
鄉村的雨中彌漫著冷。《天總會亮》的主人公黃定要聽到兒子傻傻地問起那個他不敢直面的“造業”時,一黃昏沒說話。因為父子長時間的沉默相對,屋子里沒有了聲音,潮濕陰冷的黑“就更像一塊冰了,又冷又硬”。《燈火夜馳》里的母親面對鐵錘一般的流言蜚語,“很長一段時間,就是一個人坐在房中央”,黑暗里她什么都沒做,黑暗吞噬了母親的掙扎與對抗。不僅如此,在“我”的記憶里,“打我能記事起,我家的燈火就是冷的”。母親養的鴿子里有一只“陷入到群居的孤獨之中”,它的神色嚴峻“如冰冷的雕刻”,就像是童年的“我”。《空山》有10處寫到“冷”。這些“冷”呈現出不同的形態。或直接表現為感官上的冷,如彭媽媽遞過來的水是冷的,山里人的習慣是“冷水泡茶慢慢濃”;或表現為心理上的冷,如,一想起彭老招每天夜里就睡在棺材旁邊,“我感覺到脊梁陣陣發冷”;或表現為精神上的冷漠,比如,趙登海在“我”追蹤彭余燕的案子有了些眉目時,當頭“給我澆了一瓢冷水”。
南方綿長的雨季和雨中彌漫的冷滋養了鄉村的沉默,人物的沉默從大地上歪歪扭扭地生長出來。或鑲嵌在生機勃勃的春天里。問題兒童黃光躍從小時候的活蹦亂跳,變成了現在“瘸短的腿”。黃光躍和村里人只說過一句話,話也是給欺人太甚的黃煥勝逼出來的。作為父親的黃定要在家庭多次變故以后,終于在絕望中變得更加懦弱和沉默。大4歲的姐姐的沉默同樣令人印象深刻,她那么漂亮,卻“偏偏要躲在黑漆漆的家里”,外人來訪時四處躲閃,“一動不動待在你眼皮底下發現不了的黑暗角落”。
或在漫長的黑夜瘋長。黃定要的沉默發生在黃昏,在潮濕陰冷的黑屋子里。失去哭靈邀請的母親重回黑暗,旁觀的兒子感到“無數雙夜晚分娩出來的眼睛和耳朵不斷交配繁殖生長”,蓬勃生長的不是身體和生命,而是無邊的沉默與孤獨。為彭余燕守靈的那個夜晚,同學、生者與亡人才有了更多的心靈溝通,在鄉干部陳劭東看來,夜晚“過得格外緩慢,仿佛時間已經凝滯,連同火焰、呼吸與回憶”,實則是沉默已在這樣的夜晚生長。
或是一個農民無法改變命運悲劇之后,對現實的無聲抵抗和無奈選擇。小說里的貧困戶無一例外地固執且沉默。他們死守著過去,似乎看不到什么希望,絕望地活在鄉村大地上。小說《燈火夜馳》并未直接點評母親的生活現狀,而是筆墨克制地寫實,把母親的生存環境和精神境況通過一個簡單的畫面客觀、冷峻地呈現在讀者面前,更為殘忍的是,講述者還是她的孩子。一個孩子云淡風輕的訴說,讀來使人無比沉重。沉默在慢慢生長,聽說“春云死了,明天下葬”時,母親有過黯然神傷,但依然是一言不發,兩手只顧著“擦著堆了半屋落的夏橙”,即使在抬起頭、像是要打破沉默的一瞬間,她仍舊只是“看著屋里墻上發呆”。
沉默者總是背對著世界,他們之間的溝通卻是生硬里飽含著情誼。從來不被人尊重、也不尊重人的黃光躍在認識昌隊長時,感覺到“像是多年前就認識的老朋友”。黃光躍給很多人帶過路,在昌隊長這里,他才第一次聽到“謝謝”二字。于是,他欣喜地感到“一個被欺負被嫌棄的男孩的孤獨和挫敗就奇跡般地消失了”。黃定要過去收到扶貧干部的紅包時,會在干部走后絕望地念叨“我們全家死光了,才叫脫貧”,但昌隊長走的時候,他還是交代兒子送去雞蛋辭行。彭老招是那個坐在門口抽煙一言不發的、性格剛硬的老排工,也是最后要給掛職的田鄉長講古的老人。
結束雨季和燈具有某種象征意義。《天總會亮》寫道,“石喊坪的春天是跟著瓞綿陰雨來的。雨停日出,野花全開了。”生活在鄉村角落里的黃光躍成了扶貧的重點對象,每次新來的扶貧隊長都會走訪黃光躍的家。昌隊長和村支書長談后,外面的雨停了,司機帶有某種儀式感地從瞌睡中醒來。跟雨停日出一樣象征著希望的還有村子里的“燈”。“村部有了燈,像一樣物件有了生命,重新活了過來”,表達的是昌隊長給村部帶來了希望。送別昌隊長時,黃光躍最想說的話是“你來了后,村里的路燈都亮得很”。《燈火夜馳》里,“冗長雨季終在夜間的一場流潦大雨中戛然而止”,因為春云死了。曾經的春云就像是母親生命里漫長的雨季,母親重新就業后,不僅“許多燈火次第亮起”,最為神奇的是“后山那片果林也發著光,樹上的夏橙像變成了一盞盞微細的燈火”。
從感覺、經驗出發,沈念捕捉到了籠罩在鄉土大地上的沉默、惆悵、掙扎和期盼,把鄉村正在發生的轉型和轉型過程中復雜微妙的人情倫常呈現在讀者面前。新時代鄉村的發展,在沈念的小說中不再是一幅有主題的平面畫卷,而是一個閃耀著不同色彩的多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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