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小區樹叢里，天剛麻麻亮，總有清亮的鳥鳴，似一根琴弦劃過并不十分蔚藍的天空，頭一個音節相對短促，后兩個音節略顯悠長，前一聲尚未漸消于無形，后一聲又富有韌性地響起，不急不躁，余音裊裊。

　　顯然，這是我所熟悉的布谷鳥的鳴聲，在低回的詠嘆調里，似有江南秧田無限的水意，這鳥聲，一路按節氣飛來，隱匿在翠樹叢林里，一刻也不停息。

　　時令過清明，朝朝布谷鳴。這樣的一只布谷鳥，執著地在我的窗外鳴叫，一天，又一天，我甚至懷疑，它就是跟隨我從北方飛回南方的那只，為什么不是呢?“布谷，布谷”，連語速和腔調，都那么相似!

　　我的思緒，又回到了魯園，人間四月天的園子。

　　在魯園的每一個早晨，我都是在鳥鳴聲中醒來。“布谷，布谷。”沒錯，那是布谷鳥的聲音。我揉著疲憊的眼，尖起耳朵又聽了一會兒，除了布谷聲聲，還有其他鳥鳴，“吱吱吱”，“啾啾”，“嘰嘰”，你一句，我一聲，誰也不偷懶，誰也不示弱，一會兒是高聲部，一會兒是低音區，偶爾有幾聲復調，間或又是共鳴，宛如一曲交響，總是那么恰到好處。一時間，整個窗外春深似海，好不熱鬧。

　　循聲推窗而望，花樹下，綠蔭處，有幾處鳥影，拖長尾巴的，黑白相間的，有的小巧玲瓏，有的憨態可掬，或藏身樹叢，或是劃過一道剪影，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又集結于高大的泡桐樹上。東瞧瞧，西瞅瞅，啁啾之聲，不絕如縷。“谷雨到，布谷叫。”春天最后一個節氣來了，正是春風浩蕩的時候，鳥兒也是懂得時節的，這不，都紛紛跑來助興，毫不示弱的樣子。鳥兒叫來了天邊縷縷霞光，叫開了墻角一樹紫藤，叫醒了每個忙碌的清晨。

　　這樣的晨曦，這般的熱鬧，并不擾我清寂，反倒讓我更靜了。

　　我在園子里隨處走走，就像在家門口的園子一樣，從早晨，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早晨。每一縷不可辜負的晨光，在挺拔的梧桐樹下，在風雅頌的花園里，在爬滿紫藤的長廊中，或者是在一剪月光下，一些行走與思考，都充滿了四月甜潤的氣息。夜靜下來，偶爾又能聽到那只鳥鳴，鳥語呢喃，足以拂去一些心上的塵垢，一些疏離的失落。只需稍稍凝神諦聽，那是動人的夜曲，那是天使的耳語，那有著讓人寧靜的力量。

　　忽然想起一首《世事滄桑話鳥鳴》，是美國詩人沃倫的詩，第一次讀到，我便被這首詩的安靜，和安靜背后的東西深深打動：

　　那是一只鳥在晚上鳴叫，我認不出是什么鳥\當我從泉邊取水回來，走過滿是石頭的牧場\我站得那么靜，頭上的天空和木桶里的天空一樣靜\多少年過去，多少地方多少臉都淡漠了，有的人己謝世\而我站在遠方，夜那么靜，我終于肯定\我最懷念的，不是那些終將消逝的東西\而是鳥鳴時那種寧靜。

　　年少不懂寂靜的好處，懂得時，已是人到中年。最初的鳥鳴，總在鄉下，最好聽的鳥鳴，總在少年時。

　　谷雨之際，山川黛綠，春水漫漶，正是家鄉春耕季節，一只只翼褐體白尾黑眼黃的布谷鳥，落在參差掩映的竹樹上，一聲又一聲地叫著……鄉間聽鳥鳴，無憂無慮，清澈澄明，自由自在得很。當然了，在城市里，聽鳥兒歌唱的時候，你得要有選擇性遺忘，你要忽略高墻外的機器轟鳴，車水馬龍，你要遺忘你身處的大都市，你甚至要遺忘文學之外的喧囂。城市若是沒有喧囂，城市會寂寞的，但聽慣了鄉間鳥鳴，委身在城里的鄉下人，會更寂寞。

　　鳥鳴的時候，我會格外想念我的鄉村，想念那觸目便是青山，低頭流水潺潺的日子，大山里藏著很多驚喜，只要走進村寨，體悟萬物生長的秘密，文字會多了某些色彩、響聲與靈氣。四月的鄉村是美的，也是忙碌的，就連鳥鳴，似乎也是忙碌的。“布谷布谷，種禾割麥。黃鸝唱歌，麥子要割。”看來，這園子里的布谷鳥，即使叫聲再怎么熱鬧，實質上，該是透著無謂的寂寞。因為，在繁華的都市，是不需要農歷，不需要節氣，也不需要催耕的。城市里，有的是現代的音響，現代的氣息，現代的時空虛擬，現代的機器奏鳴。

　　清風與歸，待我回鄉。有時，想想，其實，鄉村到底是我們文學人的沃土，是靈感的源泉，心靈的歸宿。而且，文學之于我們，應該也需要一個春天，我們欠文學一個熱鬧的春天。但，文學熱鬧了，還是文學嗎?!很多時候，安靜，也是一種力量。一路過來，我們走走停停，便忘了內心到底要堅守的是什么?!看來，一直保有內心的淡泊，堅守的毅力，不虛美，不懈怠，不隱惡，能真實的表達自己，一如這園子里的鳥鳴，就好。

　　結業那夜，我再無心聽園子里的鳥鳴，不知它什么離開，又什么時候歸來。對于還沒有熟悉就要分別的友誼，心里諸多不舍，茫然中寫下幾句離別辭，十年沒有寫詩了，確鑿手生，不管不顧，還是寫幾句，也算是來過無悔吧：

　　我們很近\我們很遠\隔著一條河，一座山，一些鳥鳴\朦朧中，一些蘇醒的文字\開始醞釀離別的詩行/紫藤結下細小的花瓣\懸在綠得淺淺的葉上\海棠忙著開花結果\蒲公英舉著一簇簇小傘\準備四海為家的樣子/泡桐開得一滿樹，剛剛好\綴滿我喜歡的淡紫小風鈴\白色山楂還在猶豫，該如何落去\才算不辜負\這個春天浩蕩的情意。

　　離開的那個早晨，依然是被鳥鳴喚醒，我以為我已經熟悉了它的身影，當一群鳥兒從我眼前飛過，我卻無法辨別，誰才是那只布谷鳥?；仡^，再看一眼，依然安靜的園子，淺翠而深藍，典雅而溫馨，陽光斜在梧桐和玉蘭樹上，一樹繁花，一樹詩意，有暖暖的風，吹徹心間，有三五學友，歌以吟，詠而歸。

　　花粉佐餐，晨露為飲，那些鳥兒，在美麗的園子里，自由而隨心，它們用好看的羽毛，劃出一道遠去的影子。可是我們，再也遇不見這么美好的時光了啊。一想到這些，離別的腳步，多了一些遲疑?；仡^又看了看，園子里，一些看似柔弱的光，長滿細長細長的芽，在心里，投下一些濃淡不一的痕跡，就如同百草書屋里，那些細小而有力量的文字，一一跳躍在如雪的云朵之上，亦跳躍在生活的驚喜之中。

 

　　雪云隨筆于5月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