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舊時山村，臘八一過，爆竹聲便由遠及近，由疏漸密地響起，將年一下子拉近。

生爐火，出灶灰，刮鍋底，洗俎板，添油鹽，年三十，娘老早就將灶房收拾得整整潔潔。早餐是接年飯，草草用過，爹掛好燈籠，就趕往生產隊喂牛潲，標魚塘。我和哥剪福字、糊門神、貼對聯，到地里拔蘿卜、薅菠菜、扯蔥蒜。

那時，農家日子艱難，但省儉慣了的娘會豪氣一把，設法讓年夜飯豐盛美滿，一年比一年好。一個多月前，爹娘就構思菜譜，攢下錢款，修灶補鍋、挖芋盤藕，滿腔熱忱籌備年夜飯。去蒸市、到糧市、赴茅市，爹娘逢墟趕集，反復比較海帶、粉條、黃花、桂圓……不惜破費，買回色鮮質優的年貨。貴的，從上街挑到下街，東街走到西街，慢慢看，慢慢選，討價還價，兩人同時相中才買下。

地爐紅旺，煙火熏繚，鍋碗瓢盆叮叮咣咣，與滿屋香氣交融輝映。爹架起舊鐵輥，燒烤殺年豬留下的余頭剩腳。我當下手，燎凈豬毛，傳鉗遞盆。焦味兒濃，我聳了聳鼻梁，爹娘似乎渾然不覺。待邊邊角角焦黃，娘里外瞧個遍，發話“好啦”，爹才將它放入沸水一泡一撈，笑瞇瞇坐矮凳上，一點一滴刮焦皮，像打磨一件藝術品，直至深凹處晶亮。娘手腳麻利，殺雞宰魚，攪蛋揉丸，旁若無人，幾道菜列陣案桌，蓄勢待鍋。奶奶幫廚，忙活得更起勁，老邁的腿腳比平常靈活輕巧許多。

明亮的灶火醉舞婀娜的腰肢，火舌歡快地舔食鍋底，娘的臉照得通紅。柴丫跟屋外爆竹一樣興奮，抑制不住喜悅，時不時哼一聲，蹦出調皮的火星，似垂涎欲滴。燉鍋汩汩冒泡，我虎視眈眈守爐邊，假裝烤火。肉香四溢，勾住了雙腳，小伙伴喊我外出玩耍，我沒吭聲。娘自然瞧出來，也不說，舀一點，要我嘗咸淡。我兩口吞進肚，顧不上品嘗，不說咸，不說淡，含糊“唔”一聲，算是應答。

二

吉時一到，爹端三牲，哥提馬燈，我拿紙燭，到祖堂門前禮敬上天、樹下石棚祭拜土地爺，祈禱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入祖堂內叩拜祖先，祈求屋宅平安、家庭和睦；去欄圈拜謝牛神豬神，回來后供磨神灶君，期盼六畜興旺、日子有滋有味。我和哥小尾巴似的跟爹轉來轉去，風雨無阻。

祭祀一圈后，爹在自家堂屋宴請先祖。菜品、碗筷、酒盅、米飯，頗有講究，點燭、燒紙、禱念、磕頭，約定俗成。我們肅穆地站一旁，不靠近飯桌，以免驚擾用膳。我緊挨哥學爹的樣子，連磕三個頭。爹在院子里點燃一盤長長的“大地紅”，一組震耳的“鉆天雷”。夜空星光閃爍，山村爆竹呼應，幾個小頑童跑來，駐足一旁，笑瞇瞇地圍觀。

請離席，移椅凳，爹趕緊閂上門，說“閉門生財”，年夜飯中不可再開。娘撤走已冷的飯菜，熱后端出來。

滿桌菜都有好意頭，諧音吉祥，寓意幸福。一大盤燉透的豬頭肉是娘的拿手菜，稱為“財頭”；紅棗雞肉燉粉條象征“開門紅”，寓意吉祥如意，長命富貴；蓮藕豬腳湯，蓮藕意蘊聰明甜美，豬腳是“抓財手”，娘會給爹先夾一瓣，祝爹步履健穩，四方納財；芋圓諧音“遇圓”，祈盼遇事功成圓滿。初三高三時，娘做了芋圓、肉圓、蓑衣圓三種圓子，黏軟，酥潤，冀愿我和哥考試大捷，“三元及第”。我們信心倍增，讀書勤奮，沒負娘的期望。鯉魚經油炸燜煮，翹尾昂頭，外焦里嫩，香味直鉆肺腑。娘讓爹翻魚背，“鯉魚翻身，萬象更新！”竹筍年糕不可少，隱喻生活有勁，節節高升。青菜白菜最后上，意指青春永駐，清清白白！

桌中央三樣“看菜”，全雞、鰱魚、方肉，娘早已交待，能看不能動，節后開吃，年年有余。

爺爺奶奶坐東角上席，拿起筷子，就意味年夜飯的帷幕撥開。哥一改常態沒與我拌嘴，埋頭夾菜，我不甘落后。娘瞅瞅我，又瞧瞧哥，“慢點！慢點！鍋里還多著哩！”辛苦一年的爹娘，終于松弛下來，向爺爺奶奶敬酒，然后互敬。此時，清貧與寒冷，煩惱和焦慮，都被一桌溫馨的年夜飯驅散，在充滿愛意的祝福聲中消弭，并帶來莫大的歡樂。那歡樂是哥悄悄塞我碗里的雞腿，爹娘的相視一笑。爹說，年夜飯慢慢吃，慢慢聊，越長越好，來年生活會更加美好幸福！

我放下戒備，跟爹聊起心事。爹認真聽著，適時點頭或搖頭，微笑應答。爹平時不茍言笑，年夜飯上卻似老頑童，跟他聊天是件幸福事，他像朋友一樣聆聽我的心聲，像老師一樣給出意見。我與爹的芥蒂、誤會在年夜飯上一一化解。

我很快進入忘我狀態。收音機聲音調得再大，爆竹響徹如雷，我都能自動過濾，心思全撲在飯菜上，沉浸于閑聊中。

夜，慢慢醉了，被香味繚繞的村莊摟進懷里。家家戶戶燈火通明，一些男人飯后滿村轉悠，吹牛閑嗑，尋人打牌。觀戰的老人引頸凝神，有的雙手叉進棉袖，有的將烘籮塞入長裙。娘和嬸嫂攢好團盒，或包餃子，或備初一拜祖年的祭品。孩子們換上新衣，兜里塞滿糖果和白天收集的散爆竹，東一群，西一堆，小心翼翼點火，引線“撲哧”冒煙，一路“噼噼啪啪”，從院南放到院北。

三

我和哥參加工作后，日子漸漸好起來，年夜飯菜品多了，更辛苦了娘，娘兩三天前就要忙活。娘白發上頭，腿腳沒過去利索，但做年夜飯的干勁不減，依然精心烹制，年年改進。

娶妻生子后，陪爹娘少，年三十拖家帶口鳥兒歸巢一樣趕回吃年夜飯，是爹娘最期待的。娘每年早早打來電話，“今年的年夜飯，吃些什么菜？”在微信視頻中逗孫兒，“想吃什么？奶奶好給你做。”約好到家時辰，娘會要爹在田頭眺望。見村口有我們的身影，爹像孩子一樣立馬跑回，高聲喊娘炒菜。娘邊做菜，邊跟妻探討一些話題，最多的是吃，娘擔心菜不合我們胃口。桌上有娘學做的城里菜，但我仍懷念兒時年夜飯的“舊面孔”，老味道。

娘廚藝翻新，逼出來的，因孫兒不愛吃老土菜。妻嫌油膩，也不喜歡大肉大魚，每次都裝出香甜可口的樣子，但瞞不過娘。電視里有做菜的鏡頭，娘盯著看。爹從酒席回來，剛開門，娘就問菜品，問佐料，問得爹極不耐煩。娘常與鄰里交流年夜飯做法，在家試新菜，讓爹當評委。

看娘切菜遲緩，妻圍藍布裙，挽起袖子幫廚，被娘制止了。娘笑說，“你們難得回家，歇歇吧，我得好好做一頓！現在啥都好，還能動，如果你們不忙，常回家看看，我們就心滿愿足了。”

日子如芝麻開花越來越好，好到不忍爹娘再為一頓年夜飯奔忙。接爹娘到城里住的頭年春節，我們到飯店定制了年夜飯，娘終于清閑下來，但面對更豐盛的宴席，并不開心，見桌上剩下的菜肴，甚至皺起了眉頭。爹說，不僅僅是怕浪費，更主要是不在家吃，缺了祭祀、爆竹和“看菜”，對祖先不敬，少了年的氛圍。“過年，就得有個過年的樣子嘛！”娘對年夜飯的重視，重在“團圓”，重在年味，至于吃什么，反而不那么講究。我和哥記在心里，不再提及在飯店吃年夜飯。

四

這幾年，城里禁放鞭炮，過年清靜，尤其疫情襲來，拜年的少了，孩子們窩臥室偷偷玩游戲、刷抖音，爹娘坐立不安。老家換新房后，我們又隨爹娘回鄉下過年。

娘年逾古稀，做菜開始戴老花鏡，忘這忘那，終于同意妻掌廚。

妻做年夜飯，遵娘囑，兼顧每人口味，保留“財頭”“看菜”，改良老菜目，吸收了外地元素。大米摻紫米、紅豆，燜出的米飯萬紫千紅。“三陽開泰”“五福臨門”，是主打菜。妻碎切蒜苗，拌入蛋汁，文火攤餅，白瓷盤里，瑩瑩點點的綠蒜苗綴滿黃蛋餅，春意盎然，取名“春草細還生”。圣女果和青菜絲配成“桃紅柳綠”，鮮美養眼。菠菜與鴿翅做成“春江水暖”，精致舒坦。調面粉、嵌小棗、撒芝麻，蒸出的“芝麻花糕”，造型生動，熱氣騰騰，寓意蒸蒸日上，芝麻開花節節高……最后一道“歡樂今宵”，是里脊肉、雞蛋、木耳、黃瓜、冬筍等食材燴炒，葷素大團圓。十道吉祥菜，古今結合，活色生香，有創意，更有詩情，春之氣息撲面而來。小侄兒見狀，丟掉玩具，沒等祭祀就鬧著吃。我即興“連線”菜名，作打油詩一首：“芝麻花糕寓意濃，桃紅柳綠賀歲嶸。春江水暖千帆競，歡樂今宵家國同。”引來家人一片掌聲。

孩子們跑廚房、圍桌旁，爭相拍抖音，似開發布會。妻有些小得意，將菜肴拍成視頻，轉發親友群。爹喜盈盈地掏出事先備好的壓歲錢，揣進孩子們衣兜，祝福聲歡笑聲不斷，溢出屋外。

“十，九，八……三，二，一。”電視里新年鐘聲敲響，鞭炮響徹夜空，院子沸騰了。“快來看，好漂亮！”透過窗口，爹娘笑看孩子們在樓下玩耍。煙花顆顆升空，瞬間綻放，絢爛的花朵盛開在天空中，也盛開在我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