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何永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文創二級，毛澤東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和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文藝報》等報刊。已出版文學專著13部，其中長篇小說《雷公仙傳奇》為2017年湖南省作家協會重點扶持作品。報告文學《大愛無悔》獲中國文聯報告文學一等獎，小說《拜年》獲《人民文學》新人新作獎。長篇小說《拼布繡》被湖南省作家協會選定為“夢圓2020扶貧小說”重點簽約作品。

內容簡介：

長篇小說《拼布繡》通過描述家徒四壁的鄉下婦女張春芝為求一夜暴富而遭遇種種不幸的悲慘命運，深刻地揭示了女人愛財男人愛色，人情淡薄的社會毒瘤。而當走投無路的張春芝巧遇扶貧攻堅大趨勢時，她洗心革面重歸正途，積極投入了家鄉傳統手藝拼布繡傳承發展的致富隊伍中。此作人物鮮活，細節真實，幽默揮諧，引人入勝。隱現著作家與眾不同的創作風格。

評論：

回到生活本身

陳善君

繼小說集《拜年》之后，何永洲又推出了新作。

這部小說集不僅延續了作者一貫率真的風格，創作視野較之前更為開闊，表現力也大為提升。生活是一切創作的源泉， 作為生于農村、長于農村、服務于農村的何永洲，有著豐富而獨特的生活體驗，土地給了他靈感。他 以細致的筆鋒為我們展示了一個個自然而真實的農村環境，刻畫了一個個活靈活現的村民形象，記敘了一段段普通民眾的人生正劇。作者將原汁原 味的鄉村生活場景結合自己的切身體會融入創作當中， 其小說在環境描寫、人物刻畫以及表現農民生活方面都有獨到之處。

文學是以人物塑造為中心，而人物總是生活在一定的社會環境與自然 環境之中，因而環境描寫就成為文學作品中必不可少的重要方面。何永洲 小說中的環境描寫不是很多卻很到位，無論是寫社會環境還是自然環境， 他擅于抓住最典型、最富感染力的場景加以細致描寫，充滿了濃濃的鄉土 生活氣息。比如小說開頭“鐵公雞”娶妻中寫“五崽娶親”的那一幕 ：

這天新郎灣里幾十戶煙灶的大院都充滿了喜氣，各家各戶的大人們都出來熱心幫忙，備喜酒，布新房，貼對聯，大廳里架起的幾付臨時煙灶的飯菜芳香味，隨著滿屋的歡聲笑語飄蕩屋外。

簡單的幾句話將農村人辦喜事的畫面勾勒出來，可謂“一家辦喜事，大家齊幫忙”，突出了鄉里人特有的熱情與豪爽。在環境描寫上， 作者并不是一味對其進行呆板的記述，他筆下的環境常常浸染著小說主人公的主觀情緒。如“牙花床”一段中寫小木匠爬山進村，他爬上半山腰時，已是氣喘吁吁，汗淋淋了。好在終于見到村子了，這時作者寫道 ：

一路上， 一蓬一蓬的綠， 好些叫不上來名字的怪樹怪草， 開放著黃、藍、白、紅、紫說不上味兒的那種五顏六色的花。幾丈高的松樹，杉樹、樟樹 粗壯的枝葉罩在這些花花草的上方，形成一團團晃動的陰影。

對山林路邊自然景色細致入微的描繪生動而形象，如一幅畫展現在讀者眼前，而這種景象又與小木匠的心情交相輝映，因為此刻，小木匠把

茂密的林木同自己的職業知識聯系起來， 看到樹木花草自然十分親切、高興。而在年輕的小木匠心里，新到一個地方，又倍感新奇，“怪樹怪草”“五顏六色的花”“一團團晃動的陰影”正合了他內心的感受。

張春芝因家庭成分不好、經濟貧困下嫁給成分好又有手藝的牛跛子，然而時過境遷，農村生產模式變化之后，牛跛子因腳殘手笨干不了重活，手藝也因泥鰍的日漸減少而派不上用場了。家里境況一日不如一日，百般無奈之下，春芝進了縣城打工。當她初次接觸到城里面燈紅酒綠的生活時，是萬分晾訝、迷離恍惚的。但是由于她沒有過多的防衛意識，再加上對丈 夫的不滿和對金錢的渴望，她最終淪為了洋古的玩物。張春芝目光短淺，辨不清真偽，在她心中沒有是非標準，也沒有美丑的概念，她代表了農村 中一部分純粹、麻木而愚昧的女性形象。

如果說張春芝表現了農村女人膚淺俗氣的一面，在何杏花身上，卻處處體現著山里姑娘特有的美 ：自然、樸素、大方、真誠。何杏花同樣是從 農村來到縣城，只不過她是被縣人民醫院聘來做臨時工的。雖然她和張春芝一樣沒有文化，但是她心地善良，天真活潑又勤快，在醫院工作得到院 里上下的一致好評。自從廖大嫂摔癱后，她只要一下班，就到廖家幫忙做家務，有時候忙到八九點鐘，但是開始她連飯也不肯到廖家吃一餐，廖大山提出按保姆工資給她，她也是堅持不要。她和廖小立戀愛并非出于對利益、金錢的追求，純屬青年間的相互愛慕。她忠于自己的愛情，對陳雄的追求無動于衷。

在小說中，作者并沒有明確的愛憎流露，也沒有故意美化或丑化人物形象，而是按照人物本來的樣子進行描述，增強了小說人物的現實感和真實感，使讀者能夠從容地觸摸到作品中人物所傳遞的真實情感。

作者在《牙花床 ·序》中謙虛地寫道 ：“大手筆提煉社會，問鼎長卷 ；毛毛蟲艱難淺道處理自己。我應該歸屬毛毛蟲之列?！蹦軌騿柖﹂L卷自然值得稱道，但是能從自身開始，發掘生活，探討平凡人生亦未嘗不可。仔細看何永洲的小說，寫的都是自己身邊的故事。他寫了鄉村的風土人情和人事恩怨糾葛，寫了鄉村美好的事物，也觸及到鄉村文化破敗的方面。他看到了鄉村中的美好，也看到了鄉村中的丑惡。

但是鄉村卻并不只有平淡如水、靜謐安寧，在它看似平靜的外表下面，涌動著一股來自金錢、權勢的沖擊。在小說中，洋古是個抓住了時機發了財的農村人， 他憑著錢和權利， 肆意玩弄在自己手下打工的女性，春芝一有不從，他就揚言要收回用在她身上的錢，并炒她魷魚將她攆走回老家。在這種大環境下，從沒見過世面又沒有文化的春芝沒能抵住金錢的誘惑，輕易就范。鄉里人的單純和尊嚴在金錢和權勢面前顯得那么微弱，不堪一擊。《酷夏》中的“表哥”和《孽種》中的“大隊支書”與洋古是同一類型的人，他們是農村里頭經濟或地位處于強勢但是品行不端的少數人，在地方上為所欲為。奇怪的是他們的行為不僅沒有受到法律制裁，那些被欺壓的百姓往往只是忍氣吞聲，甚至對他們曲意奉承。這是鄉村世界中多么扭曲的一面 !

許多篇章中，作者犀利地將矛頭指向現在農村中依然存在著的偏執和腐朽觀念。《“鐵公雞”娶妻》中， 五崽和白水英因為結婚三年還沒有小孩，遭到村里人無休止的嘲笑和捉弄，夫妻感情逐漸惡化。五崽把怒氣發在妻子身上，常常對她拳打腳踢 ；白水英意識到自己不會生孩子就如不會下蛋的母雞，在痛苦與自責當中不能自拔 ；白水英的母親雖然心痛她卻還是勸解她：“兒呀 ! 回去吧， 女人未生子就多么大的過錯， 你就忍忍吧”。在這里，女人若喪失生殖能力便會被約定俗成的認為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過錯。無獨有偶，在《妙手回春》中，何清夫婦因為妻子張蓮子結婚八年還沒有生育而吵架不斷，婆婆常常借雞罵狗、指桑罵槐，小兩口吵架時，她更是火上澆油， 恨不得讓他們馬上離婚。何清為此在鄉里和家人面前抬不起頭，“如今三十五歲了，連孩子的頭都沒有摸過……沒有摸過孩子頭的人，自然被人瞧不起”。作者將筆鋒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 挖掘出當今農村依然存在的那些根深蒂固的偏見， 將這些偏見所造成的對人性的摧殘大膽的予以展示，真實再現了現代農村生存的困境。

張愛玲說生命像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何永洲筆下的鄉村何嘗不是如此 ? 作者懷著對鄉村的熱愛與眷戀，悄然記載著發生在鄉村的故事，描述著自己熟悉的農村人，并以自己的方式詮釋著鄉村特有的文化和罹難。畢竟生活不僅僅是華美的旗袍， 還有虱子。通過《拼布繡》，我們看到一個真實的農村 ：一襲爬滿了虱子的華美袍子，一曲交織著愛恨的樂章。

(作者系中國評論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常務副主席，《湘江評論》執行主編。）

《拼布繡》節選：

春火沖出了個“鐵雞公”，“鐵雞公”娶了個白婆娘?！拌F雞公”真名叫牛跛子，白婆娘喚作張春芝。今天是牛跛子娶張春芝過門請喜酒的日子。

一大早，牛跛子和快嘴巴媒婆領著幾個姑娘前往新娘家接人，在新娘家吃過早飯后，新娘和她那邊送親的人，就帶著嫁妝與新郎一起浩浩蕩蕩來到婆家，這是當地的風俗。這天新郎灣里幾十戶煙灶的大院都充滿了喜氣，各家各戶的大人們都出來熱心幫忙，備喜酒，布新房，貼對聯，大廳里架起的幾個臨時煙灶的飯菜芳香味，隨著滿屋的歡聲笑語飄蕩屋外。德高望重而又通古曉今的三爺爺自告奮勇當禮仙，對聯自然是善寫會畫的老教師二伯伯撰寫。誰貼對誰接禮誰陪客，誰誰熱茶誰誰燙酒以及誰誰放鞭 炮……三爺安排得有條不紊。

三爺發給每人兩塊錢一包“相思鳥”后，一聲令下，大伙就各自忙開了。

中午 12 點半了，吃喜酒的客人手捏小紅包，滿臉燦爛陸陸續續來到牛跛子家，二十四張粗木做成的四方桌早已擺好了杯盤糖果。

廚師停下火來叼著煙，架起了二郎腿心急地問：“新郎新娘怎么回事呢，這時還沒到？”

二爺摸了摸稀疏得黃里發白的胡須，就叫后生到村背坳上看看送親的隊伍是否來了。后生站在坳上朝迎親隊伍走來的方向放眼望去二三里路遠，不見蹤影，就跑回報告二爺。

二爺著急了，往常做酒總是主家催廚師，現在廚師?；鸬戎骷?。前來吃酒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只是伸長了脖子往村頭路口看看，嘴里反復叨念著還沒有來，還沒有來，新娘子怎么還沒有來！好在都是些高親貴友或灣里自家人，才沒哪個板著臉說怪話。有經驗的二爺見勢不妙就趕忙給大伙遞煙篩茶，讓大伙再等一會兒，一會兒新郎新娘就到。并安排所有幫忙的人先吃餐簡單的便飯，待會兒好招待客人入正席。

下午三點差一刻，村頭遠處出現了小黑點，站在坳背山頭的幾個后生拍著巴掌最先報告二爺，大伙欣喜若狂，倒不是因為延時開餐肚子餓，而是同情牛跛子終于迎來了這一天，終于有了新媳婦，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果然是新郎新娘和一列長長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擺滿酒席的祖廳門口。

此刻，喇叭叫，鞭炮鳴，敬煙遞茶，雙方親客交臂握手笑彎了腰，連雞公也昂首脖頸放聲高叫湊熱鬧。唯有新娘臉上似笑非笑，又像是那種勉 強的笑。新娘雖算不得蠻漂亮，但也不難看。腰兒粗，屁股大，胸豐頸長 皮膚白凈凈的。二爺說，屁股大好養崽，腰粗有力氣，這閨女定是居家使農活的好把式。

聽二爺這么一說，大伙就以同情而羨慕的眼光落在牛跛子身上，而見到新娘那變化無常的臉色，又聯想到今天新娘故意拖延酒席時間的某些可 能出現的原因，猜測著牛跛子可能是在某個環節上出了點差錯，想向牛跛 子盤根問底討個證實?？缮屏嫉娜藗儾恢保F在要緊的是全力招待好客人，等吃了飯，散了酒送了客再說吧。

按照春火沖一帶的婚姻嫁娶風俗習慣，后生崽從認識姑娘第一次起到洞房花燭夜止，其間要過好多道“關口”呢。你看，相識要有“見面禮”；相親要有“定親禮”；兩人捏算生庚八字要有“換庚禮”；還有什么正月十五的“雞婆糌禮”，端午節的“端午禮”，新年頭季谷子熟了的“嘗新禮”，中秋節的“中秋禮”，年底的“辭年禮”，新年的“拜年禮”……就是迎娶的先一天，新郎新娘還要隆隆重重送她一禮，在當地，堂堂正正的叫“迎親過禮”。

別的禮好說，左點右點多點少點不蠻要緊，但“迎親過禮”必須中規中矩依鄉隨俗萬萬馬虎不得。

等到這一天，男方得備足豬肉一邊，衣服十二件，鮮魚兩條，雞兩只，鞋兩雙等等， 而且每一個項目還潛伏許多學問呢。譬如吧， 豬肉大小一邊，說大小，也不全是，這一邊至少“邊”它百多斤——如果幾十斤，女方會因為你太“小氣”而悶悶不樂。衣是成衣且冷暖厚薄皆備，布質也蠻有講究，若是差布料，女方將認為看賤了自己。魚是草魚是鱘魚，若是鰱魚小魚崽崽，女方又將會認為是奚落人。雞是閹雞且毛色紅亮，若是黑的白的，女方定 會認為你心懷叵測(紅毛表喜， 白黑主喪)；若是送雞婆， 女方也會很反感，認為公雞不啼雞婆啼沒道理(意為將來喧賓奪主)，送雞公也不行， 一般的，雞公是用于敬祭之類。并且所有的東西要成雙成對，不能“單身”。而且要用紅紙條束一下。原因是 ：紅色、偶數意味著吉利。這樣，過禮的禮兒才算中規中矩了，娶時也會順順利利。要不然，這門親事的難堪味兒會夠 你受的。如果問題嚴重或遇上斤斤計較不開通的親戚， 當場就會拍桌打椅，使得酒席出現熱鬧加熱鬧的難堪局面。據說牛跛子“過禮”的問題也算嚴重，但未出現難堪的局面，女方到底還算開通。

喜酒開始了，一長掛鞭炮噼里啪啦響過之后，除了遠方親戚，灣里六十四戶每戶派出一名代表(當然除操辦喜事幫忙的)紛紛而致，三爺站在酒廳大門側的石墩上，抖動著老手，拿著一張大八開紅紙——事先按男女雙方親客輩分姓名排好的安席單，在輕聲柔和的聲樂中拖著長長的腔調安排貴賓入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