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它從鋼筋水泥覆蓋重新成為一塊空地時，許多事物重新到來。只需幾場雨，野草頂起防草網，或者從縫隙中鉆出來，把整個空地填滿綠色。經過一段日子，樹木長高、藤蔓順著老墻、樹干往上爬。草叢里，樹葉上，蟲子跳躍，夜晚鳴唱。鳥兒飛進來，以高樹為家，發出不同聲音，在此繁衍生息。

人到不了的地方，植物能。爬山虎的根莖，長出無數細絲，牢牢地摳進墻體，一步一個腳印往上，幾年時間，上了空地旁的高樓，直抵九層。長滿整面墻后，往兩邊爬，進窗臺、陽臺，在空調上繞幾個圈，繼續往遠方。爬山虎賦予了一堵墻更多的內涵。夏天，風起，一墻的葉子漾起波浪，灰色的墻、窗、陽臺，綠意盈盈，充滿生趣。

“不動聲色，何首烏從墻角慢慢爬上一扇窗。它首先從空地上長出，一寸一寸往外探，來到空地上殘存的一斷墻根前。赭黃色的墻，留著兩個窗子，一個裝著不銹鋼防盜窗，另外一個也是。命運將它交給了一扇窗，而不是另外一扇。它爬上這扇窗，不再想其他，一個春天到來，它爬上一個窗格，直到把整個窗子布滿。另外一個窗子是空的，幾乎原封不動。同樣的窗子在同面墻上，一滿，一空，一綠，一銀。時間是長了腳的，它讓一些事物變得快，有些變得慢，好讓人看清起點和變化，卻不明說，隱藏在一扇窗和一窗藤蔓中。”

不久，空地來了新成員。銀色窗子填滿烏蘞梅藤，色似天空欲雨。兩扇窗又開始并行，時間的長河里，快和慢，早和晚不好說。

空地上的植物，不像綠化帶的，帶著人類的精心。它們看似來歷不明，又有跡可尋。它們的種子，可能是傾倒在此的廚余垃圾帶來的，也可能有一些叛逆的種子在成熟之前離家出走，然后就唐突地在此處落地生根；有可能是飛鳥嘴里遺漏的食物……它們的來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讓此有了野性的美。

比如和烏蘞梅一起來到空地的楓楊。楓楊果實長著薄翅，果實成熟，炸裂開，種子帶著翅膀飛翔，傳播得很遠。一年蓬的種子撐著一把小傘，順風飄，到它們想去的地方。

空地上最夏天的一年蓬，它們開著白色或淡紫色的小花，有人誤把它當成雛菊或者田邊菊，更多的人視而不見。看或者不看，開就是了，一朵朵、一束束，一片片，自由自在。

泡桐、構樹、野苧麻屬于空地的老住民，兩三年時光，蔚然成林。如果交給我一個池塘，我會收集苧麻葉子，輕輕敲打水面，讓信息傳遞過去。游魚從遠處奔走相告：開餐了！這些常識獲得，因為生命里遇到的人和事，經歷過，此刻才會再次抵達和聯想。一聲牽掛、一句鼓勵、一個擁抱可以構成人的一部分。一株草、一棵樹、一聲鳥鳴……也能構成人的一部分，一路走來，這樣的經驗和聯想的事物越來越多，這是歲月給我們留下的印記，使得我們更加豐茂。

蟲蟻 、蝴蝶、飛鳥、鴨舌草、風輪草、樸樹……整個空地上的生命都不孤單。它們相互影響，相互改變。在某一時刻達到平衡，但沒有永久的平衡，也沒有永遠的不平衡。只要光線一波動，一朵云消失或溫度發生變化，就會爆發一系列變化。每一次變形都是一個穩定的新時刻，接著又是一次新的變化和一個新的平衡。

生命是流動的，它們擅長到來，也擅長離別。一只海洋里的藍鯨結束生命沉入海底，并不會消失，成了更多魚類的食物和居所，這個過程會持續100年。這樣的流動也在空地上演。丟棄倒伏在草叢中的木頭、斷枝，依時間長短顏色改變，青綠、黑色、棕色、灰色……朽木爛了不到兩三年，樹身會長出小蘑菇，靈芝或小木耳，苔蘚和地衣以包圍的形式，占領了樹的全身。然后樹皮脫落，各種蟲蚊鉆進去安家，直到化為泥土，供養新植物生長，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呈現。

我常走進這片空地，有時什么也不想，有時想很多事，在時間面前的惆悵傷感，有了更多釋懷。生命永遠不會消失，只不過換了一種形式。空地不空，生命在此延續和循環，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