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從河東到河西，我需要穿過整條煙水漫流的湘江，去用澤國的千片云，湘水的竹一竿，試探與打撈諸多幸存的夢想。匆匆忙忙的早晨，開始汲井漱寒齒，突然，我那顆不太講究平仄的智齒又隱隱開始疼痛，一些明媚的思緒瞬間變得陰晦蕭索起來。一個人，一旦堅硬的牙齒疼了、松了、脫了，咀嚼生活與愛的能力，還會完美如初么?這樣想時，禁不住有些凄惶、害怕。

經歷了太多，我生命的熱氣騰騰，和這個季節一樣，的確有些不夠用了。苦于思想的困頓，深受牙疼的折磨，也是這幾年里，人到中年，不得不面對的一切，都無可預見地撲面而來。我得準備好情緒，從容坦然，嫣然一笑，暄美而靜怡，用一顆不太強大的內心應付一切。

似乎人的許多情緒，都可以與牙齒扯上關系，比如說:恨得咬牙切齒，冷得牙齒打架，含蓄時笑不露齒，緊急時咬緊牙關。吃了虧叫打脫了牙往肚里吞，不值一提叫不足掛齒，背后說人叫牙縫里說話，內部不和叫牙齒咬舌頭……諸如此上，雖可莞爾一笑，也足以說明牙齒隨人，是有情緒的。

一顆牙的情緒，也就是一個人的情緒。有牙則必有牙痛，人類與牙痛的戰爭，就是一場充滿詭秘的心靈之戰。大文豪蕭伯納說過：“牙齒痛的人，想世界上有一種人最快樂，那就是牙齒不痛的人。”這么說，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牙痛的人，一種是牙不痛的人。

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人生之秋，關于一些記憶里的疼痛，有時是心靈的痛，有時真莫過于一顆牙齒的病變。

小時候，常會聽湘西的外婆說，牙齒長得越多，這個人也就越命好。28顆牙是最少標準，32顆算是中等，傳說佛祖有36顆牙齒。那是不是牙齒越多越好呢？后來長大才知道，28顆之外，多余的是智齒。智齒并不會按照我們設定的方向生長，很容易變成讓人害怕的阻生齒。智齒而智，不知理從何來。智齒，我看更應該叫做麻煩齒。

看來，一些事物，多了，并不見得就好。一些事物，少了，也并不見得就糟糕。外婆的故事里，有多少都是可以會心一笑的，但她卻陪伴了我整個的童年時光。人從五六歲換牙始，八九歲換牙結束，一口乳牙脫胎換骨，完成更新，28顆恒牙，就伴隨著我們余后的一生。我們每天刷洗它、清潔它，只為能夠粲然皓齒初含雪，只為能夠山肴野蔌膾炙人口，只為能夠取瑟而歌品味生活。

人生曲折如同齒痕。你看，人的牙齒，一生要咀嚼3000多萬次。人們遇到一個個坎時，常常感嘆做人不易，其實，做一顆好牙齒又談何容易？

有時，想想，善待28顆牙齒，就是善待我們的一生。

女兒生性活潑，伶俐好動，但平時刷牙過于馬虎，導致一些乳牙被細菌吞噬。一日，她捂著嘴，做疼痛狀，看起來狀態不佳，不得不去醫院，拔牙的過程聽起來很復雜，實際上就是幾分鐘的事情?？诶锪粝乱恍K空地，等待新生的牙齒，一點一點，蝸牛爬行似的，直到長出必然而生的新恒牙，生命的成長和驚喜，不言而喻。

母親這輩子，也深受牙疼折磨，沒有一口好牙真麻煩。她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牙疼，到了三四十歲，牙齒陸陸續續的，一顆一顆損失，如今年近七十，全憑一口假牙，細嚼慢咽下生活的酸甜苦辣。從我記事起，就見母親經常捂著嘴，痛苦萬分，有時臉龐腫得很大，喝鹽水、含草藥，這些傳統的方法都用過，有時還迷信到求神拜佛，方法用盡，只能緩解一陣子，轉眼疼痛依然。但凡家里做了需要咀嚼的食物，母親總是眼巴巴看著，動不了筷子。當然最后得借助手，把食物撕碎，或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然后咽下去。長痛不如短痛，直到她把壞牙齒拔掉，裝了一口假牙，才得一些安寧的日子過。雖換了一口假牙，咀嚼沒有問題，但是吃東西總是缺少那么點味道，麻麻木木的，味覺和腦細胞一樣，都是會退化的。

看到母親這個樣子，我只能心里憐之，生怕我老了也是這樣的，對著鏡子，一顆一顆，小心翼翼地清潔我的牙齒，但我又怎能拒絕多出的那一顆智齒，又怎能拒絕漸漸老去的歲月?

那年去平遙古城，或許是一路奔波輾轉，牙疼犯了，對一路風景毫無興趣，辜負了美途，回憶是一些染了疼痛的碎片。直到回來后，去醫院把疼痛的牙神經殺死。然而，再也不知疼痛的那一顆智齒，長在口里，終究是多余的，拔掉是遲早的事，是它唯一的結局。但我依然相信一句話，上帝給我們的每一顆牙齒都是有用的。

我以為日子久了，就會淡忘了痛，然而，這顆智齒并沒有給我省心。終于，這個冬日的早晨，在醫生的鼓勵下，我拔掉了這顆跟隨我多年的智齒。之后，如釋重負，心里輕松不少，感覺臉也小巧了，這當然是心理作用。我想，有時候我們苦苦不愿放手的東西，于生活來說，實際上一無是處。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痛了，自然就會放下。

一顆牙的情緒，足以影響一個人的情緒。人一生走過的路，和牙一生咀嚼過的食物，誰多誰少，誰又去計算呢？人活一世的痕跡，仿佛深深勒進生命里的齒痕。壞掉的牙可以補回來，多余的牙也可以拔棄掉，只是丟失的時光，丟失的人心，我上哪兒去找回呢？

寒氣終究會凜然而來，晨起的霜，偶爾夾帶著一絲寒意，路邊菊花收斂起了燦爛的笑顏，直到枯萎。采來野菊烘焙、晾干，制成一朵一朵的菊花茶，泡水喝，既清肝明目，又清熱解毒，據說還可以緩解牙疼。女兒又開心自信起來，母親也健康陽光了。重要的是，我們仨在一起，我們一起醞釀日子的甜、憧憬日子的美、一路相攜相守，幸福就離得不遠了。

“放肆笑，不等待?！碑斘铱吹竭@一句，心里暖意盎然，不由得摘了口罩，嘴角悄悄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