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東明長篇小說《坪上村傳》作品研討會發言之五

《坪上村傳》發表于《十月》雜志2018年第6期，請大家注意一下這個時間節點，我來介紹一下2018年時的觀感。我當時是這樣理解的，我讀到它的時候，覺得它可能是關于中國鄉土社會的微觀觀察筆記，類似于與一個村莊的記憶有關的田野調查，這樣的寫作在2018年的時候是具有特異性和辨識度的。

《坪上村傳》有兩個地方很打動我們。

第一，它是以一個村莊為標本，講述中國鄉土四十年來原有的農業生產關系所經歷的變化，以及這種變化中與人情倫理、與人心有關的部分。我覺得就這個轉型書寫來說，在認知的意義上，我們的文學至今仍然沒有充分完成。我記得這個小說中有很多新鮮經驗，比如改墳、燒窯、進城，這個其實進城是去深圳，由于湖南乃至南中國特殊的地理位置所決定的。這個作品中特別有意思的是對各種物的重視，這個物是與舊農業生產生活有關的各種物件，當時特別吸引我。小說開篇是從老屋開始寫起的，老屋中的犁耙甑、 風車、水車、籮筐……當時我就覺得這也可以看成一本鄉土博物志，而且這個博物志中的每個物都要加上“最后一個”的定語，最后一個窯匠，剃腦匠，篾匠。我們雜志發表的版本，因為我讓彭老師壓縮了篇幅，十六萬字的版本，其實人和故事線是相對淡出的，作家出版社應該是一個完整的版本。我們當時要求他修改的時候把物的部分和特性充分凸顯出來，這在寫作中與同時期鄉村題材的作品構成一種差異性。當然，它還是一部有口音的文學，它的敘事對象和表述有非常明顯的方言風格，這是自周立波而下的具有湖湘特色的地方文脈呈現。

第二，彭東明的寫作姿態，也就是說他個人的創作歷程，充分體現了鄉村振興和轉型中人的作用。他曾和我們說過這是和平江掛職有關的一個作品，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將老屋建成一個書院，與村里的人同吃同住，最后花了三年的時間寫成《坪上村傳》。我們經常講到鄉村振興中人的作用是怎么樣的。我們也知道傳統的鄉村社會有一個凝結核心，這個核心就是士紳傳統。也就是說，鄉村社會受過教育的知識精英，他們有一個重要的責任是維護鄉村的道德秩序、文化傳統，整個鄉村社會的文化傳承，當然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功能是治理，也就是發展生產。我覺得小說也體現了這一點，現在生產方式和經濟基礎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在這樣一個農業生產全面轉型的時代，在新的時代環境里，從鄉土出去的知識精英，特別是像東明老師這樣有過基層治理經驗的人士，如何去反哺鄉土？我覺得他這個寫作姿態做了一個很好的示范。有活力的鄉村就應該留下一些有文化有體力有智力的人才能更好的經營鄉村、建設鄉村。據我所知，東明老師做了很多文學下鄉的工作，包括和《十月》雜志合作的許多文學活動，就把文學直接普惠到鄉村基層的老百姓，普惠到田間地頭，所以我覺得這是彭東明老師寫作中特別重要的部分。

我再講他的文學方法論來源，前面我講到鄉村博物志和田野調查，還有這種在地的寫作姿態，我覺得這兩方面都有一個湖湘的傳統在里面，有寫作《山鄉巨變》的周立波，也有一位另外在岳陽隱居作家韓少功的影響，包括《坪上村傳》的寫作也受到《馬橋詞典》的影響，不僅是文體意識、結構意識、世界觀，主要是寫作姿態和生活方式。岳陽這個地方很特別，隱居田野的不僅有作家，而且有藝術家，有一位當代藝術家毛晨雨，他做了一個“稻電影農場”，也是采用藝術回饋鄉土的方式，把藝術創作和農業生產、村民生活有機結合起來。我覺得文學和藝術可以聯合起來。新農村建設中人的作用如何發揮？文學藝術如何用審美情感去凝聚人心，去傳承文明，去發揮文藝的教育和涵養功能，去回饋勉勵鄉村建設，在洞庭湖畔這片土地上，彭東明、毛晨雨這些文學和藝術家們做了很好的示范。這是我2018年的觀感，當然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年，時過境遷，回過頭看，我今天對這個作品的表述有了新的定位，也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今天至少可以說《坪上村傳》是一部書寫鄉村振興題材的長篇小說，它和中國作協“新時代山鄉巨變計劃”的精神是一致的，或者說它是“新時代山鄉巨變計劃”的一個小小的引子。就在彭東明寫作完成的這幾年，文學界還有一個綠色寫作的潮流，書寫美麗中國，用文學助力生態文明建設，用文字貼近鄉村、土地最新鮮的經驗，這也是文學界的一個潮流。《十月》這幾年也一直在做這樣的事，我們的美麗中國生態文學獎的評選，還有大地之事、美麗中國·田野志等專欄，傳播和推出了一批類似于《坪上村傳》這樣的作品，比如鄒漢明的《塔魚浜自然史》、黃孝紀《故園農事》等，我覺得《坪上村傳》也可以放在這個序列里面來理解。彭東明的啟示是，我們在書寫鄉村的時候，是按照自己對鄉村某種原始的想像和小資式的情緒，還是真正在面對今天鄉村所面臨的復雜變局，深入到鄉村治理、情感方式、生產方式還有自然生態的現場，在這樣一個格局中來觀察鄉村問題，思考鄉村的出路，我覺得彭東明老師是一個有遠見的作家，他走在前面。我們常說，有生產性的寫作是具有前瞻性的，它將隨著時光的流轉在不同時刻獲得新的生命力，我愿意把《坪上村傳》的寫作稱之為面向未來的文學。

季亞婭，《十月》雜志社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