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通電滿君，問他在做什么。滿君“哈哈”打得響亮，不用到場，就曉得他人在畫室畫畫。那是滿君最自我的從容時光，以紙為疆，以筆為馬。這樣的信馬由韁，好快活。問他畫什么吶，他說——岳麓山吶。我說，山都被你畫來畫去畫遍了，還有什么好畫的？他也不計較我屢次的幼稚，每次都那樣回我：“嘿嘿，就是要畫不，嘿嘿，畫得好玩的不……”

畫著玩的滿君，實(shí)則是在帶著讀者玩吶。登山遠(yuǎn)眺看風(fēng)景，看時節(jié)變化，體貼人情冷暖。我若在其中，最歡喜的是捕風(fēng)看風(fēng)。風(fēng)在方向就在，人心就跟著尾隨，動著動著，人情就入畫了。

滿君的畫，有什么好品論的呢？這好比，情人眼里的西施，你說她美，她就有著絕色的美，因為愛，因為歡喜。

滿君知道，我讀圖，觀的不僅是風(fēng)景，閱歷的還有內(nèi)心。一幅畫，看似輕盈，卻哪有那么簡單。或明示，或暗指，在佛家思想里，那都是布施的表現(xiàn)。畫中多有情緒，你恰好捕捉到了，對上了，心怡了，說明你就入畫了。此刻，外在的愉悅可以不要，內(nèi)心是滿的，那么，畫家的善舉就真的圓滿了。

滿君的這幅岳麓山圖，由上而下的長卷，由下而上的游覽圖，依我平素讀圖的習(xí)慣，我希望是橫聯(lián)卷軸式的。這里，我希望滿君可能的時候，變換個格式布局，像上元節(jié)的花燈，走馬似那樣畫，讀者可以將畫想象成早年的西洋鏡，橫列開來，按一下“機(jī)關(guān)”，場景圖就變化一下“臉譜”。品圖作畫我是外行，我信口說起這些，實(shí)在是把自己當(dāng)作孩童般一樣的天真。滿君照樣開心，瞇著雙大眼，堆起兩朵花兒，“嘿嘿”或者“嗨嗨”笑。這樣的滿君，畫出來的畫兒，自然討各色人歡欣。然這個“討”，又不全是“討好”的意思，中意的人，自然明白其中意。

我在滿君的這幅畫里，讀到了幾個未醒的夢。每個夢里，都能對號到自己的影子。

穿青衣的是我。我從正襟的大門踱步而進(jìn)，拾階而上，足下輕盈，兩袖生風(fēng)。途中，季節(jié)不曾發(fā)生變換，我是一個閑散的道人。似還帶了個葫蘆，葫蘆里裝著鎮(zhèn)上的上好女兒紅。微醉、沉醉、大醉，不知?dú)w路。飄飄然中，我好像來到了唐代，還和某個詩人在某個亭子酌了酒。那個古人兒的行轅好生氣派，四個輪子，吱咯吱咯地響。一路，我們談笑風(fēng)生，不管江湖事，拋卻紅塵萬丈，且行且樂，白云、人家、楓林，盡收眼底。那個叫杜牧的詩人，一定是和我相識后而再來的，我在盛唐，肯定是個游玩山水的行吟詩人。

穿藍(lán)印花布衫的是我。石板路，蜿蜒爬行，黛色的風(fēng)景，蔥蘢的情懷。我從某個小鎮(zhèn)步花而來，山上有臘梅，青苔里長著故事，故事里醞著愛情。有這樣的山，必然有著那樣的水相配，我的藍(lán)印花布，行進(jìn)的途中，必然遇得見夢里的那個戴著面具的翩翩少年。

松下童子是我。寺廟的鐘聲才歇，落葉清盡，雨后的禪林散著清幽的香。沒有人再像往年般問我?guī)煾等チ四睦铮挥序\的香客安靜而來，清凈而去，不染一絲塵埃，也不曾帶走一縷青煙。

在岳麓山這幅畫里，滿君一定在場，我亦沒有像往常一樣尋他。遇見，一如秋天里山和水清澈地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