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是個左撇子，和常人習慣用右手相反，我拿刀切菜是左手，吃飯握筷子也是左手，雖然別人都說左撇子的人有著不同尋常的思維方式，比一般人要聰明，但外婆卻有不同的看法，她說用左手握筷吃飯很不雅觀，長大后會娶不到老婆。于是，我大概四歲左右的時候開始改正左手握筷的習慣，左手換右手說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卻很難，最開始用右手握筷時怎么也握不好筷子，吃飯的場景可以參照孫猴子剛下山跑到店里搶吃面條的滑稽場景。因為感到別扭和難受，于是我又偷偷地改左手握筷，我的小舉動哪里能逃過洞若觀火的外婆，性情溫和的她對著我就是一頓怒吼，我嚇得不輕，趕緊把筷子換到右手。就這樣，我好幾天都沒呷好飯，但堅持一個多星期后，效果來了，我右手握筷的動作不再生疏，吃起飯來也順暢多了，外婆這時露出了笑容，對我豎起了大姆指。

就這樣，我改掉了左手握筷呷飯的習慣，盡管我切菜還是用左手，但已無關大雅。這是我小時候對筷子的第一印象，也算是最為刻骨銘心的印象。當然，我對筷子的獨特印象遠不止這些。我老家四周的山上都是翠竹，竹子的用途很多，做筷子便是其中一個最為常見和普通的用途。在老家做筷子太方便了，只要砍來大一點的竹子，半天工夫就可以削成大把大把的筷子。筷子削好后，外婆總是拿來蘇木染成紅色。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外婆要這么做，后來才知道，一來紅色喜慶，二來也可以防潮防霉。

上學時，我離開了陪育我七年之久的外婆，來到了父母所工作的縣城。每次回老家，外婆都給我捎上一把竹筷子。手工削的筷子自然粗糙，和市場上賣的通過機械加工的筷子自然是沒辦法比的，我覺得筷子有點丑，多半的時候都不愿接，但外婆硬塞給我，我推托不掉，只好帶回縣城。出人意料的是，母親對外婆削的這些丑陋的筷子卻情有獨鐘，統統都放進筷筒里。我總覺得家里的這些筷子是不能在“公眾”場合露面的，因此，幾乎不敢叫同學到家里來吃飯。而母親卻不一樣，每當有客人來家里吃飯時，她都會大大咧咧地擺上自家獨有的筷子，并對客人解釋，這些筷子是老家自產的，純天然，綠色、環保……有時我真佩服母親，連環保這樣極超前的詞都說出來了。客人這時會盯著筷子看上一番，然后贊不絕口，雖然這里面恭維的成份更多，但好奇和敬重顯然也占了一部分。

家里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不管是平常家里人吃飯，還是來了客人，桌上的每一道菜碗里都會插上一雙公筷。有時我覺得這是浪費資源，而且用公筷還影響夾菜的速度，但母親卻嚴厲地要求我們執行。有一次哥哥沒用公筷夾菜，母親直接打翻了他的碗，讓他挨了一餐餓。我當時很震驚，一向溫和的母親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鐵血無情，后來才明白母親堅持用公筷其實是沿用外婆的做法。雖然身在農村，但外婆卻是個頗為講衛生的人，總是苦口婆心地說，用公筷有利于健康。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后，各地都推行公筷，我更是欽佩外婆的高瞻遠矚。

我讀高中時，家里的筷子終于不再是老家自產的，變成了市場上做工精美的筷子了。盡管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但每次吃飯時，我卻有點不習慣，于是忍不住問母親，為什么不用外婆削的筷子了。母親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陣，才說，外婆年齡大了，眼神也不好使了，她不讓外婆再削筷子了，怕削到手就不好了。我聽了心里五味雜陳。那年暑假我特意回了趟老家，外婆見了我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飛快地爬上木樓梯，翻廂倒柜地把家里的“珍藏品”拿出來給我吃。她一邊微笑地看著我吃，一邊關切地問個不停。我抬頭便看見外婆當年烏黑的頭發已經全部變白了，心里一酸，沉默了片刻，我對外婆說，家里還有竹筒么。外婆說，有啊，上次你舅舅砍竹子，特意叫他留了幾個大竹筒，想著削幾捆筷子給你們用呢。我說，我來削吧。外婆開始不同意，但經不住我的請求，她把幾個古董似的大竹筒拿出來了。我于是忙碌起來，而外婆也樂當“參謀”，在一旁指指點點。有了她的指導，進展很快，我很快就削了一堆毛筷來，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打磨”。這個可不是憑勇氣就能做好的，而是靠技術。我想削得精美一些，又想把速度提起來，結果一個不小心，手一滑，刀削到了手指上，頓時鮮血直流，外婆一看急得跳將起來，喊道，怎么這么不小心，流這么多血，先按住傷口不要動。說著，她又飛快地爬上二樓去了，一溜煙的功夫，她又下來了，完全不像一個近逾七旬的老人。她跑到我身前，手里握著幾個蜘蛛網，然后在我的詫異中把蜘蛛網絲小心翼翼地鋪在我的傷口上。還別說，這個土方子真見效，很快我手上的血止住了，疼痛也減輕了……我的食指上至今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疤，每每看看這道疤痕，就會想起當年我做筷子的場景，就會想起外婆為我找蜘蛛網絲療傷那溫馨的一幕。

外婆是2019年去世的，享年99歲，是老家一帶的壽星。每當逢年過節回家，母親在每道菜上還是會插上公筷，并且還多放一套碗筷。面對我們的疑惑，母親說，這套碗筷是留給你外婆的。我定眼細看，這套碗筷還真是外婆生前一直使用的專用碗筷，藍白相間的小瓷碗，凹凸不平的小紅筷，那道熟悉而獨特的紅刺痛了我的眼睛，淚眼婆娑中，外婆削筷子時的身影又浮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