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是兒童文學大省，創作成果豐碩，有兒童文學“湘軍”之美譽。湖南籍學者李紅葉曾撰文描述湖南兒童文學的發展，起自黎錦暉的兒童劇、張天翼的童話，到新時期以來的《小溪流》陣營，直至以湯素蘭為代表的當代兒童文學作家群。謝清風也曾在世紀之初撰文描述，20世紀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是當代湖南兒童文學的發端，代表作家有鄔朝祝、謝璞、羅丹等，之后迎來兩次發展高潮，一次是新時期初期，代表性作家包括鄔朝祝、謝璞、羅丹、金振林、卓列兵、李少白等，作家隊伍不斷壯大，各種兒童文學文體得到良性發展；第二次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到90年代末，新一代兒童文學作家如雨后春筍般成長、成熟，湯素蘭、謝樂軍、龐敏、牧鈴、皮朝暉、鄧湘子等，涌現了在全國都具有重要影響的作品。

接續上述學者的考察，進入新世紀以來，尤其是近十年間，湖南兒童文學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新人輩出。

湖南兒童文學的創作生態

湖南兒童文學在湯素蘭等一批成熟作家帶動下蓬勃生長，周靜、龍向梅、諾亞、方先義、龍章輝、劉青鵬、楊巧、李彩虹等青年作家次第為兒童文學文壇帶來銳意之作。兒童文學“湘軍”愈發成為中國兒童文學不容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首先得益于湖南兒童文學良好創作生態的建設。2015年11月，湖南省兒童文學學會成立，湯素蘭任會長。學會在兒童文學創作、研究、教育教學、出版及閱讀推廣多領域發力，培養兒童文學創作和研究隊伍，參與主辦、協辦湖南校園讀書節、名家進校園、作家講座等各類閱讀推廣活動和作家作品研討交流活動，學會還編輯出版湖南兒童文學年度作品選，發現全省兒童文學作家的最新原創新作。另外，張天翼兒童文學獎、謝璞兒童文學獎等評獎活動，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持續多年的“紅辣椒書系”對地域原創的扶持，都對推動地方兒童文學發展發揮了積極的作用，湖南師范大學創立“中國當代寫作研究中心”，努力打通兒童文學與大文學領域的學科交流。助力湖南兒童文學以自己的節奏和方式，有序發展，不斷壯大。

基于地方、中國與時代的童話開拓

湖南兒童文學形成了鮮明的“地方性”表征。湖南這塊土地上孕育了燦爛的湘楚文化，流寓沅湘的屈原在開啟我國文人浪漫主義詩歌創作的同時，也開啟了湘楚文學骨子里的浪漫精神。湖南的地域文化孕育了湖南幻想兒童文學文類的優異表現。豐沛、新異的想象力驅動下，湖南兒童文學作家們在幻想類兒童文學創作領域不斷推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

湯素蘭是當代童話創作的領軍人物之一，她的童話屢次獲得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而湯素蘭本人則始終堅持一種“在路上”的創作態度，不斷突破慣常的童話路徑。她的長篇童話《南村傳奇》、短篇童話集《時光收藏人》等，顯現了作家重尋中國童話民間韻味，再辟中國童話新徑的努力。《南村傳奇》以獨具魅力的“元童話”敘事，復蘇了民間童話的講述韻味，充盈著民間大膽戲謔的故事風格，接續了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文脈與氣韻。這一路徑的湖南童話作家代表，還有周靜和方先義。周靜始終在尋找“來自自己民族和土地的故事”，她的《一千朵跳躍的花蕾》《天女》等作品充盈上古神話和民間故事的韻味，創作了生長在本民族土壤中的、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童話故事，著重于意境渲染與情感具象化的表達方式，讀來如寫意的詩作。方先義的《山神的賭約》《土地神的盟約》等作品中，多位中國民間信仰中的神祇被喚醒，中國傳統文化的道義信念也在當代童話中叩響。上述作家們在童話創作中選擇了地方化、本土化、個性化的表達，對中國童話的當代書寫具有突破意義。

與此相呼應，另一批湖南青年兒童文學作家以另一種路徑展開童話文體“內質”與“本源”的探索。龍向梅、諾亞（彭湖）、楊巧等的心靈童話做出了個性化的藝術探索與當代性的創作努力。龍向梅憑借長篇童話《尋找藍色風》奪得2017年“大白鯨”原創幻想兒童文學優秀作品征集首獎登上文壇。諾亞（彭湖）的《畫鎮》、楊巧的《阿弗的時鐘》等，也先后在這個原創幻想兒童文學征集中脫穎而出。

這里尤其要提及的是青年作家諾亞以及她的新作《白夜夢想家》。諾亞的創作個性鮮明，想象力豐富，文風松弛、時尚、俏皮、溫暖。她的幻想類兒童文學作品顯現出突破思維定式的想象能力與鮮活如孩童的創造力。童話行至當下，脫離了傳統的田園生活，進入了現代氣息的文明時代，其傳統的神秘氣息已有所減弱，童話有所式微。諾亞對童話的創新性在于，她在思考如何寫出屬于當代的童話，如何讓傳統的兒童文學文體煥發新的時代生機。

《白夜夢想家》基于“當代”的童話創新，源于作品“后現代”的表達方式。作品中，顛覆、解構、戲仿、拼貼無處不在。作家以天馬行空的想象思維架構故事：一個孤獨的女孩，最喜歡的玩偶是齊天大圣?；秀遍g，女孩進入另一維故事，被指認為500年前的“師父”，拯救了一顆被符咒壓制的北極星。這個情節與人設是如此的熟悉，它正是撥動了數代兒童心弦的《西游記》。作家以縝密的想象能力編織多維度的童話故事，“前因果”鏈支撐起“任意結合”的充滿驚奇感的情節走向，又從容地與“現實”和“當下”形成呼應，為故事賦予鮮活的當代生活氣息。《白夜夢想家》堪稱一部自成一格的浪漫童話，一部巧妙致敬經典的“新西游”。

“后現代”思潮影響下的作品往往會以“顛覆”的方式指向虛無，但諾亞的《白夜夢想家》在調侃、解構背后并非虛無，而是飽滿的溫情。作家的“顛覆”，是意在“修復”與“重建”。一個個反轉性的情節設計，產生喜劇感的同時也都暗含隱喻。這個“新西游”故事中，師徒四人結伴北游，北極星給沒有名字的女孩起名“夢想家”。一路上，女孩由被遺忘的邊緣人，一點點找回自我，修復了曾經失去的信任感、安全感，也建立了自信心，找到了存在感。作品以奇異的想象與飽滿的意蘊層次描繪了一幅小女孩的心靈成長鏡像。作家在每個人物形象身上賦予開放性的寓意，比如北極星，可指認為曾經的齊天大圣——想象世界中無所不能的護航者，可視為包容遷就的引路人，也可視為女孩父親的精神化身。

不得不感嘆湘楚地域孕育的神秘而浪漫的想象能力。近年來，繼湯素蘭、周靜等童話作家之后，又走出了龍向梅、諾亞等，湖南的童話作家們致力于對童話文體本身的建樹，以另辟中國童話新徑的努力，以不斷創新的童話文本，豐富著屬于中國本土的當代童話樣貌。

多文體探索與不斷自我突破

湖南兒童文學作家有著不斷突破自我、投入創作探索的內驅動力，多位作家都呈現出多種兒童文學文體的創作嘗試。作家們以不同的文體趨近童心，表現童年。這一點，首先要提到領軍者湯素蘭。湯素蘭自上世紀90年代開啟兒童文學創作以來，始終保持了不斷精進、不斷探索的文學狀態。近年來，湯素蘭屢次轉型小說創作。2017年首部兒童小說《阿蓮》面世，作品塑造了一位個性鮮明、倔強獨立的“湘妹子”形象，回溯了大山深處的堅韌童年；2019年的《犇向綠心》則打通了童話與小說的邊界，以幻想的追光照進現實，以童話隱喻現代性危機，呼喚對鄉土之根的珍視；再到2024年的《繡虎少年》，以一位患脊髓灰質炎少年的勉力成長與投身湘繡藝術為主線，凸顯了作品深植于生活、深植于中華傳統文化的思想內蘊。每一部都與前部不同。

湖南青年作家中，不滿足于單一表達、不斷嘗試跨文體創作的作家也可圈可點。比如2017年以童話獲獎走上文壇的龍向梅。2020年，龍向梅出版了現實主義題材兒童小說《第57頁的秘密》，2022年則以組詩《聲音里住著小野獸》一舉獲得“第三屆小十月文學獎”詩歌組金獎，以獲獎作品為基礎的同名童詩集2024年出版。《聲音里住著小野獸》充分展示了龍向梅在詩歌創作領域的能力。龍向梅的文學創作起于詩歌。不斷前行的龍向梅嘗試以詩歌的形式寫童話，以詩心趨近童心。這組獲獎童詩以豐富的想象力摹寫萬物的聲音，創造出一個生機勃勃的、充滿童話色彩的聲音王國，在習以為常的聲音世界中，喚醒讀者美妙的聽覺審美。龍向梅的創作，正如授獎詞中寫的那樣，“重新喚醒了聽覺，喚起了好奇心，讓我們‘洗耳恭聽’世界的聲音、生命的絮語。這是孩子天真好奇、接通萬物的耳朵，這是詩人返璞歸真、富有靈性的耳朵。在被重新感知、被想象的聲音里，我們與萬物、與自我，建立起如此天然、開闊而富有詩意的連接?！薄巴捵骷引埾蛎飞羁填I悟了童話與詩的內在聯系，展現出藝術探索的勇氣與豐沛的創造力，使我們對她的創作抱有更高期待?！睂懺姟懮⑽牡凝堈螺x，也是多領域發力，連續創作了兒童散文集《騎著水馬去遠方》、兒童小說《我的朋友羊勝利》等?！厄T著水馬去遠方》以靈動的想象與詩意的文筆生動復現了少年在自然中的拔節成長，充滿童心鄉趣?！段业呐笥蜒騽倮芳仁且徊績和≌f，也是一首無拘無束、歡快灑脫的童年歡歌。

還有青年作家劉青鵬，之前的作品多為幻想兒童文學，如《巫德堡大冒險》《校園密室》《鴨子湖》等，2024年創作的《安吉的夏天》則是一部值得高度關注的現實題材兒童小說。作家以自己的職業積累嘗試了首部禁毒題材兒童小說的創作。劉青鵬的職業是戒毒所警長，《安吉的夏天》于劉青鵬而言，是盤桓斟酌、醞釀多年的走心之作。作品扉頁上寫著：“謹以此作獻給奮戰在禁毒一線的人民警察?！本兌绢}材、禁毒主題如何以兒童文學的方式呈現，正是創作的難度所在。作家以緝毒警女兒安吉的視角推進故事，以匠心的構思將禁毒題材與探案、懸疑故事模式相結合，從安吉與武壯壯幫奶奶找老花鏡的“小案”一路發現蛛絲馬跡，追蹤神秘符號，最終協助爸爸破獲了制毒大案。連環的懸疑與緊張的氣氛構成了有力的閱讀推動，也生動貫穿了兩個孩子的溫暖的成長。作品中，大量的探案、推理細節與質樸的兒童成長細節均值得稱道。作為警察的父親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教育自己的女兒，幫助她樹立警示意識，如何培養她觀察、分析的能力，這些都需要細節的支撐，這恰恰是劉青鵬的優勢所在。作品生動描繪了警察爸爸在家庭教育中的職業習慣，屢次強調安全的重要性也造成安吉性格上的過于謹慎。來到白露村、回到鄉間的安吉，是一個性格逐漸“打開”的過程，更有了一個爸爸所授探案經驗的實踐場。這些細節支撐了作品的“真實性”，也潛移默化引導著兒童認識毒品危害，引導他們愛觀察、勤思考、擅推理、明是非，這些對于兒童讀者而言，也是非常寶貴的知識習得。上述種種，無疑均構成了《安吉的夏天》具有辨識度的文本新意。

湖南人的文化基因里，有股子迎難而上，不斷挑戰的精神。湘楚文化滋養下的湖南兒童文學創作，也呈現出銳意的氣象與獨特的風景。居于當代文壇新人輩出的湖南，已然成為兒童文學創作與研究的重鎮。

（作者系太原師范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