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友今以史家透視歷史的眼光，把獨到的歷史見解、豐富的歷史知識跟藝術家的激情、寬闊的想象力結合起來，表現了一個作家的文史功力、藝術素養、高度的時代責任感和歷史情結。』

我們生活在重史的文化傳統的氛圍中，歷史小說作者以一種莊重的態度和虔誠的歷史情懷編織歷史故事，把史料敷演成藝術品，思想內涵和歷史情境交融互動，參與中國國民歷史觀和歷史精神的建構與養成，成為影響讀者日常精神生活質量和狀態的重要因素，楊友今長篇歷史小說《貞觀大帝》（作家出版社2016年6月出版發行）可算一部成功的作品，有著相當明顯的特色和可取之處。

化史為詩的藝術技法

《貞觀大帝》別開生面，筆墨縱橫，以深厚的歷史意識和新穎的藝術格調，化史為詩，上部著力描寫在統一戰爭過程中，李世民帶兵征討四方，出生入死，一一削平薛秦、劉武周、竇建德、王世充、劉黑闥等割據勢力，為唐朝開國所建立的具有決定性意義的汗馬功勞。宋朝范祖禹以八個字概括李世民一生的功業：“以武撥亂，以仁勝殘。”小說下部則轉入到了經過玄武門事變，李世民登上皇位，采用儒家的“仁政”、“仁義”思想及政治原則，推崇理想君主的“君道”，虛己納諫，求賢致治，撥亂反正，革故鼎新，為唐朝政治、經濟、文化的高度繁榮開辟了通途。

恩格斯在《給斐·拉薩爾》的信中說：文學作品中的“主要人物是一定的階級和傾向的代表，因而也是他們時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他們的動機不是從瑣屑的個人欲望中，而是從他們所處的歷史潮流中得出來的。”《貞觀大帝》演繹李世民一生的功過是非，渲染他順從歷史潮流而動的進步性和對歷史前進所起的促進作用，把他塑造成了一位襟懷恢廓、勤政務實、政績赫奕的一代明君，凸顯了他在中國古代發展史上的不可磨滅的貢獻和獨特的重要地位。

小說中，李世民、魏徵、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秦叔寶、程咬金、李靖、李世勣、長孫皇后、白雪公主，活靈活現，惟妙惟肖，各人有各人鮮明的個性，能夠喚起人們的美感。魏徵諫李世民兩百余事，涉及許多的方面和問題。李世民把它歸結到一點上，說魏徵是“約朕以仁義，弘朕以道德，使朕功業至此。”在《十思疏》等章節中，有相當細密而精彩的描述。李世民知道魏徵從來無私無畏，對事不對人，不避親貴，直言進諫，其見識與膽略實在可敬可嘆。他親手書寫敕文，褒獎魏徵道：“看到你的《十思疏》，朕才明了自己的過失。應該放置案頭，以資警惕。”諫臣的勇氣與膽量固然可佳，李世民的胸襟與氣度尤其值得稱道。古代帝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批評國君叫做“犯龍鱗”。據《史記·韓非列傳》記述：龍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之。”所以，歷代盡管設有諫官，但殿廷上往往是鴉雀無聲。唐初竟有那么多直諫之臣，關鍵還是由于李世民虛心求諫，誠意采納，臣僚才有可能犯顔直諫。

性格決定命運。一代帝王的氣質、體魄、視野與性格，決定著一個時代的社會發展及歷史命運。在中國歷史上，除了“文景之治”和“貞觀之治”以外，再沒有一個稱得上社會穩定、國力強盛、萬民安居樂業的歷史階段了。《新唐書·太宗紀》贊曰：“自古功德兼隆，自漢以來，未之有也。”李世民文武兼修，內外兼備，實行進步的開明的養民政策和民族平等政策，都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域外民族、周邊國家和地區稱他為天可汗。作為一位封建帝王，他也追求享樂，生活奢侈，不過尚能自制，不一味尋歡作樂，不荒淫無恥，歷史統治時間較長的皇帝后期往往在政治上走下坡路，漢武帝和唐明皇都比他走得遠些，他沒有大起大落現象，失誤相對而言也少了許多。

文學是描寫人及其生活的，人的形象是文學作品的中心。人物的肖像、服飾、言談舉止，到習慣、品質、思想、情緒、興趣、愛好，到家庭、親友、愛情、生活方式，他的理想、信念、向往或反抗，他的命運、悲劇或喜劇，作者總是把這些放在一定的社會環境或歷史時期的土壤上，放在人與人之間復雜微妙的關系中，放在生活的無休無止的變動當中，放在或大或小的事件當中，描寫人，表現人的境遇和精神世界。《貞觀大帝》的人物形象滲透著作家的思想感情，在他們的血液里流動著作家對于唐代歷史生活的理解和評價，作家的愛恨情感，人物有血有肉，具有美學力量，尚能打動讀者，震撼靈魂。

跌宕跳躍的敘述方式

歷史小說作家都具有一定的重構能力，都善于搜集和考證史料，然后由史家的眼光轉變成藝術家的審美眼光，消化史實，像蠶吃桑葉一樣，轉化成蠶絲吐出來，把編串的大小故事結構成文學作品。看事容易做事難。歷史小說的創作看似簡單，其實是很難出新意的。敢不敢挑戰寫作難度，如何挑戰寫作難度，超越傳統的寫作模式，不落窠臼，開創出形式新穎別致、表現力強勁而獨特的寫作途徑，成了當下許多有心人追崇的目標和努力的方向。楊友今是一位學者兼作家，他長期研究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出版了專著《西方現代文學》（大學教材）。他邊探討學術邊進行創作，同時又潛心反復閱讀《李自成》《彼得大帝》《悲慘世界》等中外名著，從學習中受到啟示，《貞觀大帝》使用了一種跌宕跳躍的敘述方式，小說故事編排錯落有致，懸念迭起，其中既包含著歷史發展規律，也充分展現了李世民等君臣高人一籌的膽識、氣魄和謀略。作品開頭便單刀直入直奔主題，隋煬帝楊廣對太原留守李淵產生了疑心，次子李世民慫恿父親從太原起兵反隋。正當李淵猶豫不決時，天使不期而至，要鎖拿李淵去江都伏法。李世民抓住圣旨“疑有擁兵自重之嫌，”的“疑”字，以“懷疑不能當作事實”為理由，請求天使“先回江都弄清楚了再來”，軟硬兼施，終于化險為夷。李淵也覺得二郎（李世民）“比他計高一籌”，但是仍不敢冒然行事。李世民又跟謀士劉文靜聯絡晉陽宮監裴寂，施展美人計，逼迫李淵不得不興師西取長安。

在統一戰爭過程中，作者同樣不斷設置懸念，抓住讀者的閱讀興趣，利用環環相扣的故事情節，引人入勝跟隨李世民南征北戰。小說以現實主義為基調，同時借鑒現代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某些藝術技巧，圍繞李世民的活動展開敘述，把人物的音容笑貌，行止舉動，以至內心世界，逐一滲透出來，顯露出來，構成一幅幅生動的圖畫和一個個鮮活的形象。《貞觀大帝》下部似乎更注重生活化描寫和心理描寫，如《幸與不幸》《春夢》《情與欲》等章節的心理描寫還吸納了意識流的手法，寫得酣暢淋漓，至富韻味，而篇章結構照樣保持了縱橫捭闔，奇譎多變的特色。玄武門事變在你死我活的斗爭中明槍暗箭，步步相逼，從充滿懸疑的事件中彰顯智謀與事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李世民最終獲取了勝利。他即承皇位以后，虛己納諫，求賢致治，君臣共理天下，在國力并不強盛的情況下，對外采取以戰求和的策略，長途奔襲，險象環生，化解不利因素，讀者懸著一顆心隨同起跌騰挪的故事情節穿越一個又一個險境，去征服東突厥、吐谷渾、高昌、薛延陀，和親吐蕃，安定邊塞，鞏固國防。

文藝創作是創造美的事業。《貞觀大帝》在營造美的境界上狠下了一番功夫，作者調動了多年的學養積累，把中國文藝傳統表現方法與西方文學現代派的技藝加以揉合，融會貫通，尤其是對人物心理的發掘與拓展，廣泛涉及到了感覺、知覺、記憶、思維、情感、意志、性格、能力等方面，把現實、回憶與想象交織在一起，描寫與抒情、議論相配合，瞬間動作與瞬間心理反應在進展中交錯描寫，又把心理描寫與景物描寫結合起來；同時還借鑒和運用了意識流藝術，在一些章節中，如《美人計》《醉舟》《十思疏》《幸與不幸》《春夢》《情與欲》，以自由聯想突破時間、空間的局限，突破邏輯的因果關系的束縛，而用人物的意識或潛意識的流向為對象，透露人的意識活動，尤其是無意識活動，即使帶進了某些故事情節，也是散亂的出現在人物的意識或無意識的流動中。

多姿多彩的細節描寫

在文學藝術的表現手段上，最富魅力的是細節。細節是小說內在的驅動力，可以帶動情節的發展，可以激活一個場面，可以穿透一個人物，觸及人物的靈魂，外化美學理想。李靖帶兵翦滅了東突厥，蕭瑀彈劾李靖治軍不嚴，將金銀財寶等搶掠一空，李世民聽從了魏徵不殺功臣的奏請，特赦李靖，不加追究，然而李靖悔恨交加，從此消沉下去。李世民并不計較，跟他稱兄道弟拉家常，談兵論道，商討國策，最后以娛樂的方式連下三盤棋，安撫李靖，打消他的顧慮，并勉勵他繼續帶兵征討，建立功勛。李靖感慨萬千，深深佩服李世民的涵養、氣量和對臣下的駕馭之術。

在《曲水流觴的游戲》一章中，尉遲敬德吃酒放瘋，揮拳幾乎打瞎了李道宗的眼睛，又撞翻了擺放酒食果品的食案。他驚出了一身冷汗，趕緊跪到李世民跟前請罪。李世民咬得嘴唇發白，強忍住了怒火。事后，他把尉遲敬德召到御書房，用凌厲和誠摯的雙層語調責備說：

“朕讀史書，對漢高祖劉邦誅殺功臣深不以為然，所以打算和你們共享富貴，延及子孫。然而你養尊處優卻仍不滿足，似乎要凌駕于一切之上。由此可知韓信、彭越被剁成肉醬，不全是漢高祖的過錯。朝廷綱紀政令，無非是賞和罰。非分的恩遇，不可能常有。冀望你謙虛謹慎些，不要鬧得不可收拾。”

“臣的修養確實很不夠，”尉遲敬德垂下了他那異常寬厚的雙肩，“今后一定處處留意。”

“留意在其次，主要是要加強學習，學會如何做人。”

“為人處事是一門大學問，臣至今還是個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意氣用事。請皇上多多賜教。”

“我不是圣人，也常常出現差錯。由于虛心聽取魏徵等人的諫諍，才避免出現大的失誤。”

“臣犯下了大不敬罪，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愛卿不要難過，知錯能改就是好樣的嘛。”

李世民堅持不殺功臣，而從教育入手，讓其自行改過，繼續建功立業。一個細節，進一步提升了一代明君的形象。

《貞觀大帝》的主要人物，多數形象鮮明，充滿活力，其秘密就在于細節。俗話說：“于細微處見精神。”有人把人物描寫中的肖像、服飾的描寫稱做細部描寫，把動作、對話、心理等稱做細節描寫，寫作中，大可不必拘泥于這種區分，二者可以統稱為細節描寫。《十思疏》講述貞觀君臣冬季狩獵，李世民吩咐就便在皇家林苑擺酒設宴，品嘗野味。君臣邊吃喝邊談論，開言見肺腑，從言行舉動中，唐儉、馬周、魏徵、房玄齡等進諫，李世民納諫，把他們各不相同的胸懷、氣質都凸顯出來了。

用藝術手段再現歷史的真實，本來是個難度大而又頗費工夫的課題，《貞觀大帝》又選擇了隋唐鼎革極其復雜的動亂時期，更加難上加難了。如果沒有廣博的歷史知識和扎實的藝術功底，那是很難達到目的的。楊友今以史家透視歷史的眼光，把獨到的歷史見解、豐富的歷史知識跟藝術家的激情、寬闊的想象力結合起來，表現了一個作家的文史功力、藝術素養、高度的時代責任感和歷史情結。意大利哲學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始終充溢著當代意識的濃郁色彩。《貞觀大帝》通過深入挖掘歷史現象的本質，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表達一個當代人的認知和感受，引發讀者的思考和聯想，使人感到盡管它所描寫的一切早已成為過去，卻仍然與自己息息相關，仍然可以從文本中獲取知識，從古今對比中拓展思維，開闊視野，陶冶志向，啟迪智慧及與時俱進的進取精神。